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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城管威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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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琏雪占天卜地,择了八月初一与我举行婚典。
虽未正式过门,国师府上下却已然将我当成了正房夫人对待,礼貌且尊敬。
穆琏雪公务繁忙,早出晚归。我空虚无聊,便时常上街闲逛,悉心体味着风土民情。
今日天朗气清,我和梨棠又去体察民情了。走到晌午时分,因肚子不饿,便只钻进间茶铺里歇个脚。
吃茶的时候,旁边坐了两个老大爷。
左边的说:“今天这沄州白茶,是不是淡了一点?”
右边的说:“沄州那边在乱,茶自然也少。”
左边的说:“说来也是奇怪,东境上那群邪门歪道,关系本是极好的,怎如今却大开杀戒起来?”
右边的说:“关系再好也不是一家人,何况是穷山恶水多刁民,前些月里闻听是琉璃门怎么了那个太紫虚宫主,被太紫虚宫灭了满门。”
左边的眉毛一挑:“不是说,太紫虚宫和琉璃门要联姻么?”
右边的瞥他一眼:“那都是多久前的旧话了?听说,那琉璃门的小雁公子呆在凰天谷里不安分,搞上薄宫主的其他面首,遂被宫主逐回家门,连他的奸夫也被宫主杀了。想是那小雁公子因而报复,把那女宫主怎么样了,才惹上了灭门之祸。只是那琉璃门被灭一日,竟牵扯出了好些邪道中人,说是也正密谋着要攻太紫虚宫……太紫虚素来心狠手辣,眼下既知晓了贼心,又怎可能善罢甘休。”
左边的一叹:“那可真会是场乱战呐……可惜了好茶。”
右边的点头:“是啊。不过那些歪道之众自相残杀,朝廷倒是坐收渔翁之利了。”
左边的眸光一闪:“如此看来,皇上必会有所动静。”
右边的捋一捋长须:“终是可怜了苍生啊。”
到底是天子脚下,老百姓都很有政治见地,品一杯淡茶都能上升至国家大事的高度。
我放下茶杯,摸出四个铜板搁在边上,起身离开。
我所行的长街名为盛安,笔直地走下去,便能走到皇城。如今,我与皇城背道而行,一路笃笃悠悠,不知不觉竟走出了很远。
盛安街上,飘来一阵琴音。
“谁在弹琴?”我循声张望。
梨棠也踮脚找了张:“是伶人在卖艺。”
“过去看看吧。”我说着,寻声而去。
四五个人围着一个小姑娘,姑娘膝上放着一面古琴,她很用心地弹着,尽管用心,却并不好听。
姑娘是跪坐在地上的,面前压着一张纸。我凑近了去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八个字——
家传古琴,买琴葬父。
这么差的琴技,我觉得她这琴卖不出去。
果然,片刻之后,那寥寥四五个听众便离开。小姑娘的神色慌了慌,低头继续弹琴,依然是弹得很卖力,依然是弹得很不动听。
咻——
一声厉响,皮鞭凌空抽过,高头骏马的影子投映下来。我看过去,一个身材高瘦,腰背笔挺的男人骑在马上。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剑眉入鬓,目光深邃,鼻梁高直,唇线长薄。我自下向上,先看见他黑色的皮质长靴紧裹小腿,他穿着一身漆黑银纹的劲装,手上也戴着皮手套,一头长发高束在脑后,笔直下垂。
一种冷峻的气质由内而外,浑然天成。
“这里不能卖艺,滚。”
男人看着那个女孩,目光冰冷,神情淡漠。如此淡漠的眼神,仿佛只是在看街边上的一捧尘埃。
女孩吓了一跳,整个身体蜷缩起来瑟瑟地发抖。许久之后,她方才咬着嘴唇,将纸和琴都抱进怀里,低着头站起身,颤巍巍地退到墙边,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对、对不起……”
女孩轻轻地说,声音颤抖,眼睛泪光闪烁。
男人依旧面无表情,没有丝毫的停留,带马而去。长发掠过一阵风,正扫过我面前,他冷硬的外表,让风似乎都有些疼了。
“那人是谁?”我问梨棠。
梨棠半晌才回过神来,回答说:“他是皇城御翎禁军左副将,娄赫潇。”
“好大的架子。”
我望着他笔挺的背影,仿佛是一尊冷硬的雕塑。禁军副将也如此不可一世,这让我不禁好奇,穆琏雪身为一品大员,在外又该是一副何等的嘴脸呢?
墙角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卖琴的少女靠着墙壁,小步地离开,古琴抱在她怀里,将她衬托得越发瘦小。她的身体和墙壁贴得很近,给我留下一种错觉,仿佛是害怕再多迈出来半步,就会挨上那冷硬的一鞭子。
“你……你等一等!”
我叫住她,匆匆往前赶了两步,蹲下身与她道:“你要多少钱?”
女孩看了看我,小声说:“二十两。”
“给她。”我对梨棠说。
梨棠给了银子,弯下腰,微笑着摸了摸那孩子的头:“这里的二十两银子,是我家夫人给你的,安葬你的父亲。另外还有一两银子是我给你的,上京的冬天很冷,记得多添置些棉衣。”
“谢谢!谢谢你们!”那个孩子扑通一声跪下,朝我们磕了三个头。
“不用不用!”梨棠连忙将她搀起,“快回家吧,好生安葬你的父亲。”
多么感人至深的场面啊,真想让穆琏雪看看。
我转身离开,心里洋溢着日行一善之后的快感。那少女望着我的眼神让我特别受用,就如同我望着菩萨时的一般。
“等一下!”
没走出几步,女孩忽然喊了一声。她匆匆跑来,将那张古琴塞给我:“您忘了琴。”
我一怔,随即笑道:“这是你家传的宝贝,你留着罢……”
“不行!”她猛一阵摇头,“这是您二十两银子买下来的。倘若我白白拿了您的银子,岂不是要同那沿街的乞丐一般?”
梨棠叹了口气:“小妹妹,传家之宝可是祖宗留下来的啊……”
“梨棠,把琴收下。”我抬手制止了她接下去的劝阻,“丫头也是有尊严的。”
梨棠怔了怔,又叹了一口气,将那面古琴抱进怀里。我拿过她手里的荷包,又摸了三十两递给女孩。
“我不要。”女孩摇头。
我将银子直接放进她怀里。
“你有你的道义,我也有我的道义。在我看来,你的琴值五十两。”
这一番话,让我觉得自己十分潇洒。不过静下心来一想,我阔气一把乱撒出去的,可都是穆琏雪的血汗钱呐。
怪不得,这么不让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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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古琴走进门时,穆琏雪正在里面给琵琶调弦。
我将古琴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颇是轻蔑地嘲笑他:“烟花女子才弹琵琶。好男人,如嵇康风流脱俗,应该弹琴。”
穆琏雪抬头看了我一眼,伸手在古琴弦轻轻拨出几个音,沉郁顿挫。幸而我没有回忆,否则定会被这穿时沉音勾出千头万绪,独怆然而涕下。
“勉强也算把好琴。”穆琏雪望向我,微笑着问,“好女人,你又会弹琴么?”
我一怔,低头望了望这双漂亮的手。手指修长,活动灵巧,应是双抚琴弄乐的巧手吧?
我将手放在琴弦上,随意拨了拨,问他:“你识人解事,怎么看不出来我会不会弹琴?”
穆琏雪笑道:“指甲留着么长,想来你不会。”
我:“……”
我被小看了。
“让开。”
我推了推穆琏雪,他让出凳子,我一屁股坐下,拭木,调弦,手指活动了两下,轻轻放上去。
流音飞过指尖,那双手竟不像我自己的一般……仿佛不是眼前的我在弹琴,却是一根记忆的丝线在指动我的指尖……仿佛我手下的也并不是一张琴,而是无法触摸也掌握不了的回忆……
如此遥远,如此悲伤。
一曲终了,我的脑海中犹有余音在悠悠回荡,一时也转不过神来。直到穆琏雪忽然将琴抱起,方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望着已经空了的桌面:“为什么我弹琴的时候,会这么难过?好像有什么人,再也回不来了……”
穆琏雪淡淡地说:“往后不要再弹了,你不适合。”
那个晚上,穆琏雪出去放琴,然后便未再回来。梨棠跑来告诉我,说温公公急传皇帝口谕,诏让国师进宫,今夜留宿。
这么晚了,皇帝还要见他?
我一腔歪思邪绪开始纷飞游走,忽然就游到了那天的大慈恩寺门口,想起两个王孙的对话,不免升起以头抢地的冲动。
“唉……”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梨棠站在一边。我看了她一眼,吩咐道,“梨棠,烫壶酒来,我们喝一杯。”
晚风清凉,我坐在庭院的海棠花下,举杯邀明月。
“梨棠……你是怎么进这个府的?又为什么会当了婢女?”我摇晃着酒杯。
“我是个孤儿,生下来便被抛弃在尼姑庵门口。”梨棠道,“可我却不想当尼姑,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青灯黄卷里,那不是我选择的。我想下山看看,看看这个花花世界,看看那些香客们五彩斑斓的生活……”
她说着,饮了一口酒,嘴角挂起甜甜的笑:“有一天,山上来了一位公子,那日我有些头晕,在房间里休息,却听见外头传来吵闹,好些小尼姑窃窃私语,说真的有神仙哥哥下凡来了。”
神仙哥哥啊,如何不是金刚哥哥呢?
我低头笑了一笑,这些小尼君,凡心动得可真不虔诚。
“那位公子是路过我们的小庙,想来要碗水给他的同伴喝。”梨棠继续说,“我也跟着出去看热闹。他们是乘马车来的,那辆马车很大,我发觉它的车底其实可以容下一个人……所以我就逃了。”
“你……”我盯着她,“你不是……扒车底逃跑了吧?”
梨棠点头。
我益发惊异:“你一个尼姑调|教的弱女子……不害怕么?万一地上有什么尖刺的东西,万一你一不注意掉下来……”
“呵呵呵……”梨棠傻兮兮地笑着,“当时哪里顾得了这么多,这种高大阔气的马车只有贵人家才会用,而寻常贵人又怎么可能光顾我们的小庙呢?我只想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不可失。”
“那后来呢?”
“后来,那辆马车一路下山,没有什么磕碰,却也始终没有停下,连开了一天一夜,我头晕,肚子饿,体力也不支……只差一瞬便要松手了,却听见有个人的声音,他说‘支持不住了,为何不开口呢?你不叫停,这辆车便会一直开下去。’”
“是那个公子在对你说话吧?”
“是啊……我当时吓了一跳,要松的手也赶紧握住。然后我叫了一声,车便停了。”梨棠又饮了一口酒,“原来从一开始他便知道我躲在车底。”
“这坏人,嘴巴真贱。”
这么贱的家伙,大约是穆琏雪无疑了。
“也算不得坏……他终究没有任由我被车碾死,最后还收留了我。”梨棠微笑着对我说,“国师爷不是坏人,夫人跟着他,一定会很幸福。”
是夜,月朗星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