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庆余生

71、第六十九章

　　白骨森森，冥火不灭，妖魔鬼怪，哭号不止。

　　冥界之内，一条巨龙如疯魔了一般，不停地吞噬着那些不够强大完全无法自保的妖魔们。一只一只，被撕扯，被咬断，被吞没，污血四溅。

　　少昊冷眼地看着自己的坐骑通过吃掉其他的魔物来治疗不久之前在天界打斗中所受的伤，目之所及都是污浊，耳里能听见的，都是惨叫。明明应该是保留魔界实力的时候，数以千计的魔怪却被巨龙吞下，贪婪得没有止尽。

　　不过，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小事。

　　现在最让他关心的，还是现在躺在他怀里沉睡着的人。

　　盘古开天辟地，太上星君从伊始炼制仙丹，那炼丹炉中三昧真火源源不绝地烧了不知道多少万个年月，练就成功一颗仙丹就要花费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间，这些丹药也仅仅只是供少数仙神服用。

　　一颗仙丹，就能让一个凡人长生不老。再多服用一颗，从此生死薄上再无其名，逃脱生死。若再服用一颗，脱胎换骨，位列仙班。

　　少昊从天庭负伤归来，第一时间不是疗伤，而是将那些让他付出了不小代价，仅有的几十颗仙丹，竟取了一半，打算让这个酷似共工的凡人服下。

　　“当你醒来的时候，你的名字会记载在天庭的仙册里面，你的七情六欲会被剥夺得所剩无几，你的前尘往事也不会再影响你的情感，你从此长生不死，法力无边，你得到的，不知道是多少神仙千万年艰辛修行都得不到的成就。”少昊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我要你记住，我能给你这一切，也能轻而易举地拿走它。本君只是要你成为共工，要你的一言一行如同他一般，你可以肆意妄为，可以为非作歹，但绝对绝对不允许背叛我！”少昊还流淌着鲜血的手掌摩挲在这凡人的脖子上，似乎情深，轻声问，“懂了吗？”

　　那凡人带着惊诧恐惧的表情不停地点着头。少昊见他如此卑微的模样，冰冷的面容上立即出现了厌烦，但一想到很快这个凡人就会变得如共工一般，便忍耐了下来，“闭上眼睛。”少昊命令着。

　　那人呆愣一刻后，立刻用力地闭上双目，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魔帝又突然发怒。

　　“你真是该感谢你的父母，若不是他们给予你的这张脸皮，你究竟何德何能，还能得到他的仙气。”少昊说完这句让人不知所言的话后，便低头且不带任何感情地用自己的双唇将这个凡人的唇瓣堵住。

　　那凡人猛然睁开双目，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张放大了的面庞，心如擂鼓，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张开双臂去将这个凶残的魔王拥入怀中。直到感觉到一股冰寒的气息从少昊口中过渡到自己口中，才明白，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顿时握紧双拳，重新紧紧地闭上眼睛。

　　这是共工的一口仙气。这股冰寒的气息钻进他的喉咙里，窜进他的胸腔中，扩散到四肢，让他控制住刚刚差点失控的情绪，似乎刚刚那一刻排山倒海的情绪根本没发生过。

　　完成了这口气息的过渡，少昊毫无迟疑地退开了自己的双唇，“你醒来的第一件事，必须喊我的名字，不要忘了。”然后将数十颗仙丹用力地塞进这人的口中，看着他。不消一刻，那人便轰然张大了嘴，面容扭曲，却无法喊出一丁点声响。

　　少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凡人痛苦不堪的样子，似乎毫无感情，却准确无误地将那具已经承受不住痛苦而直直倒下的凡胎□□接住，将他抱在怀中，看着他的肉身在无色的火焰中一点一点地化成金身，双臂间能感受到他的法力和伴随的苦痛如洪水般汹涌地漫至全身，就连每根发丝在不停地都散发出强大的力量。

　　每一点点的改变，都让少昊的冰冷的表情有一丝细微的变化，就像在慢慢地欺骗自己，现在在他怀里的人，就是共工，是他最深爱的那个人。几乎就要相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际忽然风起云涌，如鲲鹏直上九霄，万丈金光插入九重天，金光击散了所有的密云，慈悲地散落在人间，惊动了众神。就连魔界也被这忽如奇来的金光照亮，驱散了部分污浊。巨龙也被迫停止了它的进食。

　　那是三界中又多了一位法力高强的神祗的瑞兆。

　　少昊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双目中只有“共工”。怀里的人还未苏醒，但那在睡梦中还微微皱着眉头的神情，已经让少昊情不自禁地收紧了双臂，双手间的伤口还在淌着血，却不知疼痛。

　　巨龙恼怒自己被打断进食，循着突然出现的仙气，飞跃至少昊面前，双目凶残而贪婪地看着少昊怀里一身浩然正气的仙神，瞬时张开鲜血淋漓的大口，准备将这人当成补品吞入腹中。

　　可还未有所动作，巨龙已经被一股强大而充满杀意的法术击中，瞬间被甩开至十丈之外，不知道撞碎了多少巨石才停了下来。巨龙被击打得头昏脑涨，几乎愤怒到了极致，从碎石堆中狼狈地爬出，发出尖锐的龙啸。它愤怒地望向伤了自己的主人，却没想到回望着自己的，是一双冰冷如霜，充满杀意的双目。

　　巨龙被少昊浓烈得几乎要溢出的杀意镇压住，顿时发出臣服的低吟声，可怜得不敢造次。只将怒气出在一只倒霉的魔怪上，谁让它离巨龙最近。

　　少昊过了些许时候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向自己的怀中的人，才发现怀里的“共工”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目，没什么情绪的眼珠正定定地看着自己，面容清寡得与真正的共工如出一辙。

　　那一瞬间浑身僵硬，他看着怀里的人自行坐起了身，看着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在进食的巨龙身上，看着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一模一样。

　　少昊内心如波涛汹涌，却不敢用力呼吸，不敢任何动作，生怕这又是个随时破灭的假象。

　　“少昊。”

　　熟悉的清寡声音撞进耳里，顿时心如擂鼓。

　　“再喊我一声。”

　　“少昊。”

　　“再喊一声。”

　　“少昊。”

　　少昊伸出还在滴着血的手，本想抚上“共工”的脸庞，却在看见自己污浊的双手后，停了下来，不再上前，怎么可以弄脏了共工的脸庞。

　　只是想不到，“共工”却牵起少昊血淋淋的双手，微微皱着眉头，问：“疼吗？”

　　少昊愣住，当年自己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只有共工，只有共工会在自己因练习法术而受伤的时候问自己疼吗？只有共工，会注意到自己伤口。现在与当年，一模一样。

　　少昊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共工”又再问了一遍，“疼吗？”

　　少昊再也忍不住，将共工紧紧地，用力地，如同要将他揉进自己血肉里的力度，抱在怀中，“老师……老师……”几乎是咬着牙，压抑着，不停地不停地叫唤着。如当年的孩童。

　　被少昊抱紧在怀中的“共工”，面对此刻实在失态的魔帝，已不再像之前般惶恐不安。脑海中有着许多不属于他的记性，连性情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再也没有感觉到之前肉骨凡胎时的疼痛感，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感受着几乎要溢出的法力。这位年轻的魔帝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能随时要了他性命的力量，现在已经对他构不成多大的威胁，至少不会因此丧命。或许是成仙后七情六欲被削弱许多的原因，连对魔帝的恐惧也少了许多。

　　“共工”将目光放回自己怀里的人，“需要我为您疗伤吗？”他如此说道，但等了些许时候，少昊却没有半点回应。“共工”半举起手，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手心放到他的背上，就听见这位年轻的魔帝冷漠的声音传来：“这不是你能治好的伤。”

　　话音刚落，少昊已从“共工”怀中站起 ，又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庞，似乎刚刚那万分失态的人并不是他，不过是他人的臆想，“你比本君预期的更像共工，不过，依然不够像。如果是共工的话，他只会一言不发地将本君的伤治好，从不会询问我的意见，也不会轻易责备我。他是本君的长辈，是本君的老师，以后你说话的语气要学着像他一样。”

　　“大人……”

　　“叫我少昊。”少昊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冷冰冰地看着他，“只许叫我的名字。下次若是叫错了……”接下的话，少昊并没有说出口，但从他寒冰般的语气中也让人知道那并不是什么仁慈的话语。

　　“少……少昊。”

　　少昊的表情有了些许缓和。

　　“我不知道是否该询问，只是我似乎有点记不得今日之前的事情，好像做了场梦般。”

　　“那是因为你现在已经脱胎换骨位列仙班，对于前尘往事，你不会记得多少，就算记得，也不会有再感觉到过多的情绪。这是每个仙人都要经历的去情根灭人欲。”

　　“可为何，刚刚我似乎看见你小时候的模样，看见你站在湖边，看见你手臂一片紫黑色，上面还浮着黑色的咒文，可……我明明从未经历过那些事情，十分杂乱的片段……我甚至感觉到自己有些记不得今日之前的事情。”说话之时，他微微皱着眉头，露出些许疑惑。

　　“那是共工的记忆，真正的共工。”少昊看着眼前这张让他深陷其中的脸，“忘了么，在那之前，我度了口气与你，那是属于共工的气息。不过那只能让你吸取他非常非常少的记忆，不过也足够了，足够去影响你的一举一动，多亏了它，你才能那么像他，你的眼神，你有时不经意露出的神态，都像极了。”说这话的时候，少昊眼中露出痴狂，不过仅仅只是一瞬间，便又藏进冰冷中。

　　“共工”沉默了一阵，最后犹豫地问了出口，“你很喜欢共工？”

　　这位年轻的魔帝如听到什么笑话般，竟了笑了出声，笑了好一会才停了下来。他看着他，“喜欢？若只是简单的喜欢，本君也不会走火入魔，变成了以前自己最痛恶的妖物，若只是喜欢，本君也不会如万刀刮心般疼痛，若只是喜欢……呵……若只是喜欢……”

　　“你们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我的生命，是我的神灵！可是……可是，他却不属于本君！他的心只在三界的和平上，他的眼中只有凡人妖魔神鬼善恶是非，是你们把他的心思瓜分干净，是你们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他眼中再无我，我变得一点都不重要！既然如此，本君只能毁了这三界，让共工把目光重新放回我身上！而且，本君就快做到了……什么滥杀无辜什么生灵涂炭，与我何干！”少昊看着他的眼神，似乎窜着修罗地狱里的火苗，如疯魔般可怕，除了共工，任何事物任何生灵都如蝼蚁般轻贱。

　　非常非常的危险。

　　“共工”露出略微震惊的神色，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倾斜了一些，哪怕只有一点，也让人看得真切。

　　“害怕了？”少昊残忍地笑着，“若不是你这张面孔让本君喜欢，你也早已在龙腹中化成腐肉。”

　　“共工”低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道：“大人……”

　　少昊神色立即因为他的这个词而变得锐利。

　　“对不起大人，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么叫您。”见少昊没有进一步的大怒，才继续说道：“我本是个凡人，后来又成了没了心智的魔物，早已该死，现在却成了一个法力不凡的仙神，位列仙班，不再苟延残喘地活着，也不会再担心某日被其他魔物吃进腹中。这就足够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从今日起，我会扮演好共工这一角色，直到您得到您所要的，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本君说过，等我得到真正的共工，你就可以去死了。你如今已不怕死了吗？”

　　“共工”抬起头，迎视着少昊的目光，微微一笑，“这一切，本是您赐予我的，就算您此刻拿走这一切，我也不该有所怨言。不是吗？”

　　少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本君在想，共工的那一口气息，对你影响到底有多少。”

　　“当我看着您的时候，内心时时不由自主地涌动着一些微弱的情绪，或许那些就是共工本身存在着的对您的情感，几乎淹没我对您的恐惧。”

　　“什么样的情感？”

　　“很难说出来，但是我可以做出来。”

　　“哦？”

　　“共工”走到少昊身后，伸出手，竟将这个可怕的魔帝轻轻地拥进怀中，在少昊错愕之际，轻轻地说道：“对不起少昊，对不起。”

　　少昊的身体僵硬着，半天没有反应，他看着自己血淋淋的双手，看着自己变幻出来的不周山，看着它矗立在黑暗无光的魔界中，看着森森白骨堆满这座巨山之外，听着妖魔鬼怪的哀声悲泣，腥臭的味道充斥着这个修罗地狱。好像这一切，都因为这句“对不起”而得到救赎一般。

　　似乎双手没有血迹，似乎幻化出来的不周山不复存在，堆成山的白骨被摧毁，妖魔鬼怪也不再嚎啕。万籁俱寂般。

　　所有的一切都穿过了这些痛苦不堪的荒唐，回到了自己年少之时，与共工最为自由的那段时光。回到了洪荒之时，伟大的共工从战场脱身回到天庭，轻轻地抱住那个在崩溃边缘的少年。

　　“你可知道，共工只抱过我一次。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许久之后，少昊突然开口说道，“可是，我很喜欢你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