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梦》弯钩一月

6、第六章

　　南昌的一座精舍内，从老伯那里得到《广陵散》曲谱的宁王朱权正在弹一首《天风环佩》，舒畅的曲调在他十指下倾泻出来，琴音环佩叮当，有如一条小溪缓缓流淌，但接着曲调一转，琴音高了上去，清和条畅中隐着一股高雅的调子，随着琴音弥漫开来。
　　精舍外的花池中，十几株芍药在微风中轻轻点着头，似是听懂了他的琴音，在为他遗憾感叹一般。
　　曲子弹完，朱权照旧叹息一声：“琴之为物，圣人制之，是君子养修之物，可是我还是不能放下心中的执念，唉！”
　　他想到昔年的往事，想到如今已是永乐帝的朱棣，心情越发沉重了起来，无意之间他看到了墙上的那幅对联：
　　“觉来只道百年短，梦醒方知万事空。”
　　百年以后，无论是他还是朱棣，到最后还不是要化成黄土，又有什么可争的，又有什么可看不开的？
　　这副对联本就是他写在那里提醒自己的，每次在他心情沉重的时候都会适时送上清凉的慰藉，这次也不例外。他的心情好了不少，看看时辰已到作画的时间了。
　　于是他摊开一张白纸，拿起那支平日用的青瓷笔，在一方端砚里蘸了少许墨汁，就画起窗外的芍药来。
　　半个时辰后，一幅《墨芍药图》便出现在了眼前。
　　朱权微微一笑，他画了十几年的芍药，如今笔下的芍药越发得其神韵了。说起来，芍药艳丽之姿丝毫不输于牡丹，但牡丹是花中之后，它却只能作为牡丹的陪衬，这样的情形不正像他和朱棣吗？
　　他有些落寞的放下笔，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突然一阵困倦袭来，他忍不住打个哈欠，一步一步挨向东面的寝室。
　　转过那架红木嵌玉五扇屏风，他顺手把身上的银蓝色外衣脱下扔在上面，草草掀起楠木床上悬挂的月白色帐子，倒头便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依稀有人在叫他，“大明奇士......”
　　朱权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床前站着一个紫衣美人，头上挽着飞仙髻，天姿秀丽的脸上流转着一对清滴滴的秋波，轻轻说道：“妾身凝紫，拜见大明奇士。”
　　朱权有些诧异，这间精舍除几个小厮外并无他人，而那几个小厮没有他的吩咐不能进入房间，自己眼前的这个美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他扬眉道：“这位姑娘，敢问你到我这精舍有何贵干？”
　　凝紫道：“妾身正是那首《广陵散》的前主人，朱奇士不会不知道我吧。”
　　朱权想起那位姑娘已经身故，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勉强压抑住惧意道：“不知凝紫姑娘......”
　　凝紫目光扫了一眼他的精舍，轻轻笑道：“素闻朱奇士琴艺高超，如今又有《广陵散》在手，凝紫今日前来不为其他，只为聆听朱奇士的琴声。”
　　朱权这时忘却了害怕，脸上不悦道：“难道姑娘今日前来是看朱某配不配拥有这《广陵散》吗？”
　　凝紫点头微笑：“朱奇士既然知道，凝紫也就直说了。这曲谱来之不易，我自是不会让宝物明珠暗投。”
　　朱权按捺下怒气道：“既然这样，不知姑娘想如何考校朱某？”
　　凝紫沉吟道：“若是朱奇士不嫌弃的话，凝紫想请朱奇士移步到舍下，那里清幽宁静，不怕人打扰，不知朱奇士意下如何？”
　　她的住处，那不就是荒郊野外的坟地吗？朱权原本还有些惧怕之意，但因为和凝紫交谈了几句，觉得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何况他也对凝紫的住处颇为好奇，便一口应下了。
　　凝紫朝他点一点头，然后莲步微移，引他到自己所居之地。朱权在后面相随，没有多久，便来到一个异常清幽的所在，灵泉，飞瀑，怪石，异草应有尽有，内中一座高峰上建造着一所金钉朱户的宫殿。
　　那座高峰本来在朱权看来异常遥远，但在凝紫的引路下，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到了那所宫殿前。
　　宫殿前方立着数十根蟠龙金柱，宫门上面横书三个大字“清微居”，两旁还有一副对联：
　　“飘渺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
　　朱权还未细看其他，就见绣着凤凰的淡黄纱帘内微动，走出数十个长袖宫装的美人来，她们身着各色衣衫，举止婀娜，散发着阵阵沁人肺腑的香气。
　　其中一位着金黄色宫装的美人年纪最长，率领众美人恭敬的行礼向朱权行礼道：“参见朱奇士。”
　　朱权身旁的凝紫道：“今日我要与朱奇士探讨琴艺，无事不要来打搅，你们退下吧！”一边说话，一边把朱权迎入了宫殿内。
　　宫殿内陈设得极其华丽，当中立着一个五尺多高的仙鹤鎏金炉，燃着异香，上首是金光夺目的七宝九龙床，两旁设着案几，上面摆着奇花宝瓶，头上则悬着数盏精美的琉璃宫灯，垂着寸长的紫金色流苏。
　　朱权扫了一眼，这里的布置丝毫不亚于自己昔年见过的皇宫内院，心里不禁对凝紫的身份生出了几分好奇。
　　凝紫看出他想说什么，开口道：“朱奇士不必多问，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以后只当是一场梦罢了！”
　　她将朱权让到一张鸡翅木琴桌旁的绣墩坐下，而自己则坐在一张短榻上，带着笑意道：“朱奇士请吧！”
　　朱权道：“不知凝紫姑娘想听哪首曲子？”
　　凝紫轻轻道：“《广陵散》。”
　　朱权脸上微微一动，左手不由按在了琴弦上，慢慢吐出来一个字：“好！”
　　话音落下，低低的琴声就响了起来，犹如秋日里一滴滴雨点打在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上，沉闷凄楚。一会儿，低低的琴声又换为了激昂的旋律，犹如敲击玉磬的铿锵声，接着琴声慢慢低了下去，激昂的旋律转成了细微清雅的琴音，犹如溪涧中流淌的一弯细水，轻轻拍打着生有野花野草的两岸上的草地，就在这时，琴音又变了，变得高亢激越起来，犹如浩浩荡荡的奔马奔涌而来，雄浑壮烈，地动山摇。
　　琴音越发铿锵浑厚，高到了一个再也不能高的地步，这时，朱权手下的七根琴弦断了，一齐断了。
　　琴弦断的同时，只听凝紫发出轻轻的叹息：“断了！”
　　朱权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凝紫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然后失去了知觉。
　　朱权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入目是精舍的楠木床上悬挂着的月白色帐子，那架红木嵌玉五扇屏风依旧立在他的眼前，原来真如凝紫所说，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飘渺虚无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