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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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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官道上的杨絮就要落完了,眺眼望去无尽阡陌,再赶百里路就是长安。
是夜夜风微然,星斗疏淡,二人搬了竹凳出来,坐在竹棚下,趁早夏风凉,蚊蝇稀少。
旅途惫累,二人说了几句话,都有困意,倚短剑精悍打扮的人喝了一口农户家粗炒的秦岭茶叶,说道:那今夜我再来说一个万花和纯阳的故事。
万花?
也是昔年江湖中的一个门派。还曾是个赫赫然的名门。全怪组织稀散。至德年后,日渐式微。你等没听说过名字便很自然。
哦。华山弟子我倒是见过的。天下还是李皇一脉,李家的门生当然到哪也饿不了饭吃。你不见长安多建了几间回寺礼拜堂,道人就要出来闹事。女冠道士跟僧尼争先后,也不止这几年。
哈。扯远了,我说的故事,和你以前所见闻的事,不是一回事体。我说的故事,发生在江湖。
“先说一个万花弟子。万花谷离长安近,此人才华很高,长相又好,不久诗书画卷就在长安千金的闺阁中传抄,一时绢帛金重。”
颇斯文模样的人唏嘘地叹了一口。“咦,这样传奇人物,像我这样庸碌无为的人,每次听到只能嗟叹一声。那样说来,这名才子春闱秋试大比之时,一定金榜光耀。”
“停。又来了你那些经济仕用的故事。我说的这个故事,却是个江湖事。”
“惭愧,兄台请继续。”
“长安女性属意他,又怎知这名万花弟子在全谷之中只是寻常。可巧他又懂医术,侯门大户的女孩子们借着这点情由争相邀约他,那时他还年轻,还很享用这些宠爱,出谷历练后流连一次比一次久,而后渐渐不回万花谷,与师门往来见疏。”
“这样却是负了师门教养他的一番恩情。”
“正是。不过万花谷从来是名人隐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自由之地,他不回谷,除了一人之外,倒无人很介怀。”
“这介怀之人是谁?”
“万花谷有一个老头,医圣孙思邈,著过《千金药方》,《千金翼方》的,想必你定然听过。万花谷弟子习医,多是传承于他。但孙医圣年事已高,日常监督教诲新弟子的事,都在他的大弟子裴元身上。因此那名叫秦若宣的万花弟子的医术,大半其实是裴元所教。他出谷之后,裴元很是介意。”
“为何介意?”
“后来裴元说,秦若宣极擅百花拂穴手,摘叶飞花,分筋错骨,打脉点穴之技艺,就连裴元自己多有不及。但是秦若宣自小厌习医术,只是谙熟筋穴脉络,也使得一手好金针,所以能骗骗外人,但他若要借万花医术行走江湖,他作为医圣首徒担不起这个责任。”
“……原来如此。医者济世,擅作游戏可不行。这个裴元这样说,也不是全无道理。”
“于是裴元就来到长安,收回了秦若宣的金针,令他先自散三成功力,再立下重誓不得以万花医术问诊病人,自然也包括那些富豪侯门千金。”
“啊,不得问诊也就罢了,我虽不习武,却也听说习武之人把修为看的重逾性命,这惩罚是否太过。”
“这哪里过了。江湖中的规矩,你这类一日三餐吃饱就睡的人闻所未闻的可多的是。至少我个人,不觉得裴元罚的过重,且他最先本决定废其小指,保其日常行坐无虞,却终身不能拿针。只是后来没有实行。”
“啧……”
“秦若宣当时心内真正想法若何,无人可知,但这个处罚在裴元那里,不算严重。于是这件事也就如此平息。——又多少年后,秦若宣在江湖中得到一个绰号‘花间不回头’。只因平常万花弟子,多是双修,他因这番事,单修花间一脉,此上的造诣自非同门能及。这却是后话,这时先不提过。却说秦若宣遭罚自散功力后,再出来看这江湖,心境与往日略微不同。他站在长安城墙顶上,看那人来人往,过眼浮花浪蕊,只觉满目寡淡,索然无味。”
“你未曾到过那时的长安,当然也无从领略那种气象。不过那绝非如今的都城能对比。秦若宣站在长安城顶,那车马流龙,似永不停歇,城池巍峨,如固若金汤,红檐碧瓦,仿佛令珠玉失色。胡姬招徕坊间市民,蒸毕罗的香气传到对楼卖蜂蜜的铺子里。若换了以前,秦若宣也许会将这幅景致描入画,再呈给某位仕女,这定会叫她开心的。然而这刻的秦若宣看着熙攘攘的人群,却看不到一分足够入画的景色。他只看到一把剑。”
“一把剑?”
“一把剑。当然,这不是把平常的剑,能让秦若宣一眼认出的剑,怎会没有故事在呢?”
“我想也是。”
“不错。他认出这把剑名为月冷寒泉,这把剑的主人原为一个穿着蓝白道袍的年轻人。”
“你这样说,想来当时那把剑不在那个道长手上了。”
“自然。秦若宣上次见到这把剑,却是他还春风得意,名声正盛的时候。那天他路过一个字画摊,摊上卖的,却有仿他的字。可巧路人虽传抄他的字画,却认不出他本人。秦若宣于是好奇多看了两眼。这时一个腰中携剑的道士走过来,看到字画摊,也停驻脚步,目光却看在一幅“人心常许依清静”上。秦若宣不由失笑,问道:‘道兄觉得这幅字好?’道士初时诧异,发现这人是与自己讲话,就答道:‘写的不错。这是本门祖师的一句训导。这字中隐隐有几分道意。’秦若宣笑了一声,道:‘哪里好了,道兄若是爱,在下给你抄一整幅金刚经。’”
“这……”
“哈,这当然只是句调侃。以当时的世情,这并算不得冒犯宗门。但那道士并不认识此人,只觉他冒昧,于是冷拒道:‘不了,贫道身无长物,买不起尊兄的一幅字。’可是秦若宣更调笑道:‘在下不要金银珠宝,抄一幅经卷,只想换道长挂着的这只葫芦。’道长回绝道:‘这是师门之物,怎能轻易给予。’一边从口袋掏了银两,向书生购买那副‘清静’,便欲离开此地。秦若宣心中涌起古怪滋味,怎肯放道士走。秦若宣说:‘道兄这葫芦普普通通,哪年头的枝桠上不能结十七八个来,又不是给太上老君开过光。在下的字千金难求,你换来不亏的。’道士看他一眼,就要走。秦若宣见出家人不与人争斗,眼光一溜,看到道士掌下剑。便指了那剑,道:‘道兄既是武人,不如就赌一把。百招之内,若是你赢,在下乖乖认罚,抄经也好,请罚吃酒也悉听尊便。若是在下赢——我也不是贪利之人,我就要道兄这腰间的小小葫芦。’这时看热闹的人围聚起来,有人认出了秦若宣,起哄道:‘这不正是名满京都的秦居士,若能让他抄经,贵宝观却不亏。’”
“……等等,秦居士这样步步相逼,是不是有些无赖了。”
“何曾说过不是呢。但秦若宣其实,并非是个死皮赖脸的人。只是世上机缘,就是这样凑巧,缘生缘灭,也许就在那一徘徊,一错身之间,放过也好,纠缠也好,皆化为一念。”
“……也许吧。那后来呢?”
“道士也不知中了百招之内胜负的激将,还是听了抄经认罚的好处,本要走的,却也绷着面孔,道:那便失礼。然后。可想知道他们谁胜谁负呢?”
“这个……我对武功上的事了解实在有限,如何能猜出来。”
“哈哈。这不怪你。其实若要我那日在现场,也未必能猜到结局。秦若宣是个十分优异的人,他随手的诗画,便一价难求。而他随便跟人约下百招决胜的赌,自然也因他对自己的武功,有同样的自信。万花的武功,优雅而制敌于分寸之间,讲究出招的时机,其实并不求快。但秦若宣向来是以超凡的直觉,直击要脉,数招之内决定生死,见者无不叹服犀利。”
“然后呢?”
“只见刀光剑影,墨白纷飞。看客已屏息,因为剑势与人影,分不清哪个更快。道士胜在兵刃,然秦若宣身形之飘然,也全未给剑刃留出机会。拆到九十招上下,二人都渐乏力,身形缓慢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道士喝道:冰剑囚龙势!回身瞬出三剑,眩疾不可言说。秦若宣本以为二人都已力疲,哪料对手突出此招,退无可退。”
“秦若宣败了。”
“不错。不但在众人眼前落败,而且受了伤。那道士并非有意伤他,但为急求胜,已无法点到即止,秦若宣虽然疾退,终究还是被剑势划伤胸腹,他穿的玄墨衣衫,是以外人看鲜血并不明显,但道士却知道他受伤不浅,秦若宣站定,虽然脸色有些发白,仍拱手笑道:三十年来寻刀剑,几回落叶又抽枝,在下今日总算找到了好对手。这样一来,道士也有点尴尬。他道了承让,将腰间葫芦取下,说要赠秦若宣。”
“这幅情形,两人莫非是要……化干戈为玉帛?”
“想不这样也不成啊。后来道士说道他原是有事在身,正在赶路途中,心急所以对秦若宣没甚耐心。后来道士办事归来,秦若宣拉着他到天香楼,喝到伤口崩裂为止。”
“原来如此……这便是秦若宣结识那把月冷寒泉的经历。”
“不错,所以当他站在长安城墙头,于芸芸众生之中看见那把熟悉的剑,却挂在另一个人的腰间,你猜,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江湖的事我不懂,却听过一句话,剑在人在,人亡剑亡。秦若宣莫非是觉得拿剑的那人,害了他的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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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连你都这么想,何况秦若宣。也可能是遭废功力,郁郁不欢,他竟做出一般人意料不到的事。你猜他干了什么?”
“唔……平常人受了打击,难免有些出乎意表的举动,秦若宣毕竟也是凡人。”
“可是秦若宣当时的冲动,就连他自己后来也是后悔的。话归正题,当秦若宣认出那剑后,一时间竟觉得天地暗色,气血湍流。”
“咦……”
“……长安城下三千人潮,在他眼中悉数褪作晦色,那个佩着他朋友宝剑的华衣男子,却灼然刺眼地突显出来。在无人来得及觉察的刹那,秦若宣已翻下城墙,而指气如电,只点向那华服男子脉门。”
“啊!”
“这一招,十二分的出其不意,十二分的惊险!只有一点,秦若宣并不想杀死人,所以半是有意,半是无意间,指点留了余地。若不是这样,也许就酿成江湖中一桩血腥惨祸了。却说华衣男子惊受指风,蓦然回首,只觉到半身一震,而瞬及回剑相御,万花的一道指劲啷当打在阔剑剑背上。秦若宣站在上风,墨色衣袂翩然翻飞,朱笔刺来,挥浪如泼。随便换了什么人,怎可能在这疾如流风,骤若花雨的招式中抽得出身,更何谈提的起剑回御,但叶清秋又如何是别人。”
“叶清秋重剑击地,借力弹向半空。半空之中,只见执剑男子蓦地轻剑回手,忽然一个反折,坠身下刺。秦若宣略吃惊,却仍然一脚踩向重剑剑背,足尖借力后翻,如同断线纸鸢一般,飘然荡入半空中。所幸他留了这一招万花谷独家的‘震地拔冲’轻功,方能在叶清秋引以为傲的‘鹤返式’下全身而退。说来这是桩怪事,天下轻功,莫不是快而求进,却只有这万花谷的‘震地拔冲’又名‘太阴指’,走的是退避三舍的路子,你说有趣不有趣?”
“哈哈。世人纷纷逆流而进,我独顺流而下,多少逍遥呢。这可不就是你说的万花谷么。”
“正是,他们万花谷的这种独门武功,也只有万花弟子自己领悟得。秦若宣堪堪避过剑锋,气息却一滞。他毕竟刚散去三成功力,而自身的损耗,甚至多于三成。初动手时虽然冲动,数招过后,他心境反而澈如止水,毕竟他这辈子,跟人性命相争,已不知多少回了。他心念道,我如今功力大不及以往,而这男子却能打败道士,可绝不能轻忽半分。秦若宣也真真是个妙人。他武功学的好,根基也深,自出道起,一向是全身而进,正面相拼,犀利手法有若雷霆,只求速胜。但此刻心意一动,他竟然将万花谷以退为进的法子发挥到极致,叶清愁自纵身法轻灵,却人生第一次,碰不着对手一根毫毛。”
“这个叶清秋……怎么听着如此无奈。”
“呵呵,正是。不久之后秦若宣就知道这是一场误会,不过他俩相斗那刻,叶清秋虽莫名其妙,却也是赌上性命迎敌。只可惜,‘碎星剑’叶清秋那绵密如星辰的剑法,在耍滑头的秦若宣面前,毫无用武之地。缠斗多时,叶清秋不停换剑之间,肩腕早已酸软,秦若宣眼只盯在他手太阴、太阳几处经穴之上,如何看不出。终于叶清秋一个疏失,秦若宣早候多时,一指点出,抄过那把月冷寒泉横在他胸前,喝道:‘你如何了这把剑的主人?’”
“我猜那道士根本就没事。那名剑客连秦若宣都胜不了,怎可能害了重伤秦居士的道长?”
“哈哈哈,你这话虽然有几分道理,却是看轻了那剑客。你当他是谁?”
“喔……你不说,我当然不知道他是谁。”
“唉,贤弟也需容让我,忍不住卖个关子。这人,他遇上秦若宣那一天,距离他出道江湖,尚不足半年。而他就在那一年开春的二月初五,在扬州瘦西湖边,约战七秀的‘封喉刀’萧伴月而胜;二月二十,半月赶路之后,他在洛阳擂台与‘银枪小温侯’夏琮炎定下万金赌约,大胜而归;三月初三,他又胜过唐家堡唐无双;四月初四,与纯阳越天歌比剑得胜;二个月内,他马不停蹄地将武林各大门派的好手赢了个遍,也不计较主客场的方便,从此藏剑山庄‘碎星剑’叶清秋的名声,也就如雷贯耳了。”
“是了,江湖人出名的捷径,原就是打败本就出名的高手,只是若没有十二分的实力,轻则狼狈而归,重则落的个有去无回……想闯出点名声来,可不简单。这个屡战屡胜的叶清秋被秦若宣拿住,其反应可真是令人好奇呢。”
“叶清秋听了那句问话,怔了怔,又看向秦若宣。他并非未领教过万花的招式,只是今天遇到秦若宣,才算见识‘花间游’的极致,那真真是沾不上一片衣角。秦若宣不耐烦他发呆,剑背抵上叶清秋的脖颈。”
“啧,这秦若宣,几次三番咄咄逼人,若不是你说万花谷都是读书人,我可真没看出他有几分读书人的好性。”
倚短剑的人笑了笑,道:“贤弟此言差矣、白首穷经,孤心求道,芸芸众生都如此,又何须分是江湖人,还是读书人。只是事到如今,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江湖。”
“对不住。凤台兄,我对你那江湖故事,可是有兴趣的紧,你不如接着讲下去。”
倚短剑的人停了长吁短叹,又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们适才说到哪了?对了,秦若宣追问之下,而叶清秋道出如下一番故事来。”
我与道长偶遇在洛阳。本是擦身而过,他手中那把宝剑,却引起我的兴趣。藏剑山庄于铸剑一道,甚是考究,我所持也是师父亲手所锻的名兵,因此我的眼光,绝不会有错。
我一眼看出那名道长虽然行事低调,他手里的剑,却是江湖巨宿才会持有的传世宝剑,何以我去纯阳时只听说越天歌,却从未见过此人呢。不过没关系,有时候一把名剑,比一个名声,更能证明一个人的身份。只需看到这把剑,我便知道,这个人会是我的对手。
(书生插嘴道:“凤台兄,可若是宝剑失落于村夫之手呢?”佩短剑的人饮了口茶道:“你这是故事,而那是江湖。”)
我自报家门,约他切磋一局,并不耽误他赶路。他却冷言相拒。不过这无关紧要,类似的拒绝,我遇过很多,可我并不灰心,因为我相信学武之人,都不会停止追逐自己的进境。必要时我也会以利相动,我奉上自己那把出自藏剑山庄,还未出世就名动天下的“碎星”剑,诚言如若我败,将会留下此剑做抵注。我不信天下有哪个江湖中人,会不眼红藏剑山庄十年一出的名兵。
果然,道长叹了叹,答应了我的赌约。其实我并非常常用“碎星”打赌,这次,是因为总觉得不管怎样,都非要与这个人比试一场。我知道他肯定值得。
我出手。西湖藏剑,君子如风。剑,乃兵中君子。我藏剑一门,一心为剑,一生为剑。以身为剑,剑是君子,君子是剑。我漂泊江湖,只为,无上剑意!
——接我一招,峰插云景!
道长指推剑气,袖云风动。他却道。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名剑御神,不得已而胜之。抟转乾坤,天地无极!
他胜我并非容易,然而他确实是我从未见过的好剑客。
“我学剑却是为,江湖清晏,封剑太平。”道长收剑回鞘的时候,温和看着我说。
我既是惭愧,又是喜悦,我一点也不后悔约他打一场,不然我永不会知道自己的剑术还能如何进境。我如约将碎星输给了他,他却无论如何不肯受。
“这是把好剑,只为一句戏言,不值得。”他虽这样说,可我如果顺水推舟的话,岂不是成了出尔反尔的小人?我叶清秋,怎能留下这样的名声?如是,他终于百般为难地拿了碎星,转手,却将自己的剑塞到我手里。“无端受重禄,总是惭愧,兄台就将我这旧剑拿去好了,免得无物防身。”
他这赠与虽然大出我意料,但是如今他有了碎星,自是不亏的,换一把剑,交一个朋友,我亦很高兴。于是他的宝剑,如今就在我手里。
“秦若宣听毕,哑然失笑。良久方道:‘这人,还真是……这天下,横是吃亏,竖也是吃亏,输了肯定吃亏,赢了也未必不吃亏的,想来也只有他了。’”
月色悄凉,一只流萤飞过,被唤作凤台的人放了茶杯,伸手一捞,将它拢在手里。“贤弟你看。这将明未明的小物事,也想与那轮月争光呢。”
书生笑道:“你我也不过乱世中的流离人,真不知是月光太明,还是人太飘零,我看这些微萤光,竟起了些附同之感。”
“你读书,我习剑。但凭你我二只小小萤虫,又怎能救这不振的朝纲,凋敝的民生。”
“这是乱世,可那是开元世,咱们俱是凡人,可那都是些英雄豪杰,你说的这些形形色色的英雄,怎也未在那时代上奏出名声来。你说的江湖故事,倒是真有其事么?”
凤台微笑起来。他看着书生,目光不知何时散漫而悠远。良久他方轻声道:“难道我说不是,那故事就不曾发生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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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若宣扯了叶清秋的膀子,带他上长安最好的酒楼吃酒去。秦是乐于享乐的人,叶清秋自大老远的余杭来,不带他体味这万国之京的风情,是不行的。琼宴玉肴,莫不体验,叶清秋直伸脖子:“我很多年没喝过这样好的酒了。”
秦若宣双手扶着酒坛,笑道:“你们练剑的人,难道都是这样,除剑以外,百事不知的么?”
叶清秋道:“也不是。不过专于一道,分心的功夫就少了。”他好奇地看着秦若宣:“万花谷的武艺,难道不需潜心苦练么?秦兄仿佛对那花间酒巷比对武艺更钻研。”
秦若宣哈哈大笑:“就算荒疏也罢,这不还是打赢你了么。”
叶清秋倏地耳根发热了,辩道:“这是我……是我走神……”又觉这样于自己输赢利落的名声不当,咽了回去。
秦若宣笑毕,放下酒坛,双手摊开,放在膝上:“你错觉我赢的轻松,而你输的辛苦,只因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见叶清秋专注等着自己的“因为”,于是认真道:“只因为我从小时习武起,就从未认为自己这一双手,又或加上一只笔,能比天下任何一把剑更快更利。”
秦若宣道:“万花的武学,本就不是追求不世之利。问世间利刃青锋几许,天下练剑的人,莫不想争当天下第一的剑客,莫不想得到天下第一的利剑。然而哪里却有天下第一快利的笔呢?其实便是竹管也好玉笋也罢,又或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双手也罢。拿在手里的,终究只是个东西。万花与人对敌,实在斗的不是武力,而是心力。”
叶清秋听了半晌,仿佛才从呆中还神过来。他突然抱了一抱拳道:“秦兄,与君一席,受益良多。我觉得长安没有白来。”
秦若宣嘴角弯了弯,抱酒又倒了一盅还给叶清秋。“你不能听我胡说。我投机取巧的法子,对剑客可不适宜,可惜你没见过我与洛道长打的那回?那叫惨败。我腰上现时还留了这么长一道疤。”
叶清秋惊了一惊,想不出秦若宣这样的人如何负伤失败的样子。万花仍带着笑意,仿佛他见过的这门派弟子多是这样温柔和意。只是这人却又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的乌发也如其他万花一样在脑后用紫玉鎏金莲花簪簪上,直直垂下来,那精致发饰与宛若好女的黑发总让人有几分心思缱绻。然而他认识此人以后,他一半的时间在喝酒,一半的时间在打架。
其实江湖的人,哪一个不是一边喝酒,一边打架呢。可是,秦若宣与他的同门,总有些哪里不一样。至于是哪里不一样,叶清秋却又说不上来。
酒微酣,秦若宣引起箜篌来。他调了几个弦,奏起一支才传来不久的天竺乐。叶清秋眼光朦胧,仿佛看见半空数条浅金的弦轻缓跳动,忽而排成一列,忽而四散开,忽而又左右穿离。他突然来了兴致,摇摇晃晃去摸自己那把剑,迈出一步。叶清秋比出剑去,他虽微醺,舞剑的身姿却更流利。月冷寒泉渐渐仿佛变作一沓流星,秦若宣倏地变了调子,骤雨急至一般,合着他的剑。叶清秋在心里笑道,他还未醉呢,合得这么好。
剑的婀娜到了顶峰,而曲的相合又到了极致,其实到最后也不知是曲合着剑意,还是剑迎着弦音。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剑势收去,弦音渐息。叶清秋扔下剑,微喘着气,一屁股坐到箜篌边。
叶清秋问道:“秦兄后来弹的曲子真好听,可有名字没有?”
秦若宣笑了笑,道:“有。这曲子我作了不久,叫做《参同契》。”
叶清秋愣了一愣:“参同契?”
秦若宣道:“不错,那日跟道长切磋后,灵感突现,就得此曲。”
“哈哈哈,辛辛苦苦地演了一场,秦若宣口中称道的却是别的剑客,叶清秋岂不是略微尴尬。”
“可不是么。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毕竟武人心性,即便愿赌服输,却不代表他心甘情愿地觉得,那道长的剑法会永比自己好。在那首歌中舞剑时可能是他人生最忘情而畅快的巅峰,此后听到的这句话却又让他跌入谷底来。”
“那之后呢?叶清秋有否缠着那万花的小哥再来一曲。”
“那倒不曾。当时叶清秋明明醉了,可不知怎地,那忘情畅意时的每一节音律,却都牢牢印在他脑子里,过后许久也不曾忘记。他收起剑匣,与秦若宣就此别过。”
秦若宣见叶清秋走得突然,微微惊异,也站起来,笑问道:“叶兄可未说过这么快便要上路。秦某还打算陪叶兄大快朵颐,游遍长安呢。叶兄是要去哪里?”
叶清秋默然笑了笑,道:“我去万花谷。”
万花谷……这三字到了秦若宣嘴边,却没有说出来。毕竟这是他此时最不愿提起的三个字。然他还是神态若常地问:“去那里做什么?”他想到,万花谷明明跟长安如此近,这名新友人也没有问他要不要一同回谷的意思。
叶清秋清亮的眼神闪了一闪。“我……万花谷肯定有许多秦兄这样的人,我想去万花谷看一看,看能不能交上一个觉得我的剑法不错,又可以为我写一首歌的朋友。”
秦若宣愣了一愣,叶清秋说道:“后会有期。”转身就走。
秦若宣心中五味杂陈,叶清秋走出几步,他终于开口阻道:“叶兄稍留步。”
叶清秋驻足回首:“秦兄还有何事?”
秦若宣犹豫了一瞬,方才道:“叶兄若去万花谷,也许会……虽然大约应该是不会,听到在下的名字。但若听他们提起秦某这万花弃徒,请别太惊讶。我告知你这一声,是莫要让人嘲笑你白白跟我交往,却不知我秦某是什么人。”
“在叶清秋心中万花谷乃是圣地,他怎能想到秦若宣原来是万花谷不要的弃徒。他震惊了半天,想问到底是何究竟,但一想到面前这生着副好皮相的人可能是叛逆师门的恶徒,就觉得,还是一些些也不知道的好。他提起剑匣,不再看秦若宣,心中却是是非非多少疑问,匆匆道了一声别过,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是参同契的音律,一路上也始终如魔咒一般,在他稍微恍神的时候便钻出来,缠绕在心间。”
“而秦若宣望着叶清秋的背影,终也只能是,作出一个苦笑。”
“世间的某些离别,不免人唏嘘。说来凤台兄,听过你的故事,不由想起你我二人朋友一场,若他日我们有了误会,可不要像你所说二人这样遗憾而别。”凤台说完上面那个故事,长长地停顿了一刻。而书生也跟着叹道。
“你想多了,我俩能有什么误会?就算有罢,我们这种平常人的争吵,不过是柴米油盐罢了。”凤台笑道。“可是江湖人的血性,可为点头之交生死之义,亦可为大义所为生死相博。叶清秋心中那一刹断然相决的想法,在江湖人看来,也不可说算是错。只是人心隔着肚皮,一点真情不加细究,他又怎知秦若宣的实情之下另有隐情。那话后秦若宣虽仍当他是朋友,他心中这段交情却有了肮脏龌龊。这却是他自己的错,怪不得谁。”
“如此看来,秦若宣为人虽然不及那位道长正气端直,却也是个慨然之人,我竟渐渐有些欣赏他了。”
“原来你竟一直是对此人颇有腹诽的么?”凤台失笑道。
“哈哈,凤台兄还是继续说故事吧。我真是好奇,这叶清秋最后知道秦若宣的隐情了否?”
“这事……还是先说秦若宣与叶清秋分开以后吧。”
秦若宣想,这种事,以后自己可能要遇得多了,还是不以为意的好。他本就不愿想起这件事,一旦想起,就是多少的怨诽与恨意,可是又能如何?那位大师兄可会将他人的苦放在心里?裴元有不一样的眼界,在他眼里众人不过是苍生,他像是佛陀高高在上,渡千生的大苦,可解不了一人的断肢之痛。
而在自己眼里众生只是三千有情人。裴元那样的境界,他高攀不上。他只不过在侯府座上将医术与百艺当做谈资,就算偶尔妄用一下三针忘了两针的医术,也没曾治死过人。裴元不是不能告诫他,只是,太狠,太绝情罢了。
他这样想的时候,不由又多喝了两杯酒,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出现在酒楼里。那人站在酒楼里的时候,几乎没有被人注意,更不谈停下碗筷或酒杯相望,然而秦若宣立时抬头去看那人,觉得简直不可直视。
只因那人一身飒爽的暗色劲装,只露出半面面孔,另外一半却以精巧银色面具覆住。这样扎眼的一个人,平平常常走进堂中却能悄无声息地不引人注目,只因他根本不是从正门走进来的。谁又知道他是从哪根房梁上翻下?这不是蜀中唐家堡的人,却又是谁?
那人无声地向自己走过来,像是知道自己正望着,银面之下的唇弯出一个弧度。
那人淡定自若地在桌边轻轻坐下,自顾自地也倾上一杯,突然仿佛拉家常似地开口问道:“你认识叶清秋这个人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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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若宣笑了一笑,只品自己的酒。”
“唐家堡来者半张面皮绷了绷,又问了一遍:‘这位——侠士。请问一个叫叶清秋的人,你认不认得?’”
“‘哦?’秦若宣装作才听到一般,转过头来。‘对不住,这位侠士好潜行,光天化日落下个人来,鄙人竟浑然不觉。’”
“三言两句,把唐门来人梗了个哑口无言。这位唐家堡来人可着了怒。抿了抿唇,泛出一丝冷笑来。‘这位万花的秦——哦不,现在可不能这么称呼,不如直接叫秦公子。在下想打听一个叫叶清秋的人,据说你和他熟识?’秦若宣斜眼看了看这位唐家堡来人,还是收回目光,专心把玩自己的酒。‘嗯,见过。’他随口答道。”
“这位唐门自然追问叶清秋去了何处。秦若宣反问道,他去了何处,与你何干?”
“这口气着实不善。唐门来者咬了咬牙,‘我找他何事,又与你何干?’”
“秦若宣这才挑眼看她。‘唐姑娘,你连秦某的身家底细都清楚,怎会追不到一个整日介在江湖上晃荡约人比武的剑客。’”
“……等等。”书生张了张嘴。“姑娘?”
“哈哈,姑娘。贤弟,你以前难道未曾听过故事,哪个江湖故事里能没有几个女侠。”
“哦……可这……也许是我先入为主,觉得有几分突然了。但添上几个女侠,这江湖故事说不定更添旖旎,我也更期待了。这可如何是好。”
“贤弟别忙做绮梦。虽然那世间确也有几个飒爽的江湖女儿,可是女侠的英姿在我这故事里,毕竟是昙花一现。她们好像那令花迷蝶醉的香气,尽管美起来就不可方物,风吹来也就散了。”
“这可真是……也不知何故如此。”
“也许是因为生活在这江湖里的侠女,虽然如男子一般坚强,却仍然比他们更美丽,亦更多情。这些多情女子的故事,我若认真讲起来,仍不免会伤心的。所以不过点到罢了。只不过这位唐姑娘的故事,又有些特别之处。”
“哦,特别在何处?”
“只因如秦若宣第一眼所见,这位唐姑娘行走江湖,一直用的男人身份。唐门的易容术,其实很不错,秦若宣远看也被骗了。只不过秦若宣正好是秦若宣,观察入毫微,是万花弟子修艺的基本。直到‘唐公子’靠近,不管那隐隐散发的体香,还是桌上那白皙细嫩的手指,要他光天化日之下把一个大姑娘当做男人,都已经很难。”
“唐姑娘被瞧破身份,咔嚓一声,一梭子没关住,噗噗都打在桌子底上。秦若宣担心地看了一看,问:‘唐姑娘,这蒺藜有毒否。’‘你——姑奶奶才不是什么姑娘……’唐无双一时慌乱,口不择言。”
秦若宣默然而笑。
唐无双气急败坏地坐下来。“好罢。别管姑奶奶是男是女了!有人看见你和那叶清秋干了一架。江湖上说他武功是四大世家年轻辈中的头一号,你以为如何?”
秦若宣玩味看着她。“我听说唐家堡唐无双与他约战过洛阳,你问这唐无双就是,怎地……”
“唐无双就是我!但与他在洛阳擂台的不是我。却是我孪生弟弟唐无俦。我与弟弟共用唐无双这名字行走江湖,但从我弟弟落败之日起,这个秘密,我也不想瞒啦!听说这个消息我就马不停蹄从西北赶回来,寻找叶清秋。我那不争气的弟弟给我们唐家丢的脸,我总得找回来!”
“唐姑娘好大的把握,唐公子赢不了的人,唐姑娘如何就一定胜得过呢。”
“哼。”唐无双抬起下巴。“我不打无把握之仗。”
秦若宣突然望向自己酒杯,道:“你……”
“别看了,我就算下得了毒,你看到我以后,难道还敢吃东西么。再说姐姐我的毒都是下在暗器上。躲不躲的过,就看你造化。”唐无双抬起双臂,玉手之上不知何时已带上鹿皮手套,指间一转,微小暗器隐隐发出碧绿萤光。
“我可没惹着你……”秦若宣叹气道。
“谁让你赢过那叶清秋,现在也只好给姑娘我喂喂毒!”
秦若宣突然以掌力击桌,就地飞起一丈,唐无双仰视他,叫一声,“好!”爪却抓空。原来唐无双说话瞬时,施展唐家无上“浮光掠影”身法绕后去抢他腰间武器,秦若宣避之不及,只得原地腾空而起。但唐无双随手再甩来一把毒蒺藜,他在半空中却已无力可借,如何可避。只得抛出尺长的笔,笔杆飞旋挡住暗器。“姑娘想要这杆笔,开口就是,何必用抢。”他仍自强笑道,却在落地瞬间轻功抢出,直奔窗外。酒楼狭仄,难于施展,暗器更易伤无辜人。
秦若宣这辈子也没这么希望自己轻功能更好一点过。虽然街上人只看着一名万花飞跃在楼顶屋檐之上,宽阔袍袖翩飞似流云,而一名劲装紫衣的刺客几番跳跃追逐落在几步后头,但只有秦若宣自己知道被身法奇佳的唐门追着是什么滋味。他别说一步也不能停,甚至一口气也不能松,因为若要是跑的比唐无双的暗器慢一点,背后就会瞬间被打穿个筛子。
唐门弟子只修身法,时间一长,这你追我赶的游戏秦若宣不免要败下阵来。幸好追逐越过人多的里坊,眼前出现一座在建宫殿的半截龙壁。秦若宣大感欣慰,轻轻一折,绕着壁柱溜了个圈,喘一口气。唐无双贴上来,眼睁睁看他躲在柱子后头。她追一步,他绕一步,横竖合抱三人粗的龙柱,看她的梭子怎么打到他身上来。
秦若宣喘平气,端颜道:“姑娘,你这又是何必。”
“你这个死滑头,兵器都没了,还不肯认输?逼着老娘追半条街,不把你打几个窟窿,我就不姓唐了!”唐无双撑腰骂道。
“那可未必。我现在虽然失了兵器,但长了七根手指的人,也未必比长了五根手指的人更善于点穴。唐姑娘用七根手指,也未必比现在能打出更多暗器来,难道不是么。姑娘你还是不要轻敌。”
“你们万花弟子手无长兵,一张嘴却恁是尖利,少吓唬老娘我!”
“这可不妙,那唐无双一身是毒,秦若宣单凭十指肉掌,如何赢得了她?”
“可是秦若宣也说过,万花对敌,拼的不是武力,而是心力。他说不露头,就不露头,唐无双的梭子打不到他身上,他的指力虽也只能与唐无双擦身而过,但唐无双的耐性却被火燎一样烧没了。唐无双收起普通的梭机箭弩,抄出秦若宣绝没有想到会在这处看到的一种暗器:孔雀翎。”
“江湖上有一个传说。没有哪一种暗器比孔雀翎更美丽。当然也没有哪一种暗器比孔雀翎更危险。见过孔雀翎的人很少,因为除了发出孔雀翎的唐门子弟,能见到孔雀翎开放的人,都死了。”
“秦若宣绝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有可能看到孔雀翎在阳光之下开放。他知道孔雀翎在世间只存三座,一座收藏在唐门老太太梁翠玉那里,一座藏于唐门密室,还有一座据说在现任当家的唐傲天那里。蜀中唐门本家偏房共二十余堂,唐无双并非嫡系,竟然拿到了这座孔雀翎。”
“映着孔雀翎的明艳翠绿,唐无双姣好的半张面容露出一抹洇着翠绿冷光的笑来:‘姑娘我说过,不打无把握之仗。你非要逃。那么现在你就看着,孔雀翎一发之下,能逃到哪里去。’”
将唐门的暗器称作暗器,其实不确。
比如撒石灰粉那些地鼠门,金钱帮的九流货色,也管那些下三烂伎俩叫做暗器。
真正的唐门弟子使的其实都是“明器”。虽然借机弩之精巧,克人力之未济,但能体现机关高下的,却是操纵之人,所以自诩修“明”器的弟子们大都堂皇对敌。
正如唐无双,她本不需一开始就亮出这座“孔雀翎”。
所有暗器最能发挥功力之处,皆在意料不及、猝不及防这两点上。唐无双高声叫出“孔雀翎”,一来在于“明”器世家的自尊,一来,也是叫秦若宣死个明白。
因为这世上就有那样一种东西,哪怕你做再足的防备,亦无济于事。
被这么美的暗器神不知鬼不觉地夺了性命,多么可惜。
秦若宣看到孔雀翎的时候,想的就是上面这两句话。
退,却已退无可退。他闭眼屏息,真气上提,混元内力急速流转,聚于眉心。骤然睁眼!
唐无双处万千华光放出,嫣然翠碧,织成一张罗网。
这样的铺天盖地的流彩,谁忍移开眼?
这样的天罗地网的杀机,谁人躲的过?
被网织在孔雀的华美尾羽之下的秦若宣,仿佛已经像认命了一般,一动不动。
凝然不动。
那一刻连唐无双也以为,他一定是在等死了。那一瞬间她甚至有几分可惜,这个男人就连等死都等得如此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其实很难得。
直到万千“翎羽”直袭他身,唐无双惊觉那点翠翎羽,竟然倾数打在无形之墙上。
秦若宣身周凝固不动的空气,随着体内混元罡气催动,沛然如钢,而那一刻,他的衣衫袍袖亦随风鼓起,虽是缁织布料,俨然坚硬如铁!
无形之气,非能持久。他是要将暗器到临的时间算得多么准,才能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将凝聚于一点的内力发出,不管是迟一分,还是早一寸,都算是付诸东流。
于是这极精极准,却又极轻盈的暗器中途一折,如同烟花开败,萎落于地。
秦若宣嘴边这才浮现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像笑又不像笑,其实是他想故作轻松,只不过几近脱力,笑不出来而已。
唐无双也怔怔看着他,仿似绝不敢相信有人能逃过这绵密如丝网的劫数。
四目相对,唐无双看见秦若宣略显疲惫的眼神中,仍带着晶亮的光芒。她张了张口,但却——
一回眸是多少刹那,一刹那之中又有几个瞬间,
就在那转不过一念的一瞬之间,孔雀翎中,飞出一道,绝美,明亮,灿烂炫目,又绝对势不可挡的流光。
只一道。
孔雀翎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暗器。否则怎能对得起出世必见血光的美名?
这其实不在唐无双的算计,在她的算计里,秦若宣应该早已死了。这当然也更不在秦若宣的算计。
秦若宣面色煞白。他常常身陷危机,却从没有哪一次的危险,比这一次更让他接近于死。
太·阴·指。
那一枚绝美的暗器,直穿过昆仑山上九千年的冰雪,穿过瞿塘江上猿声啼过的白浪,穿过太阴指飞扬起的绿叶和墨痕,打在他的心上。
“啊?”书生呆呆望着,茶碗松滑出手,在泥土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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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台垂目饮了一口茶,道:“别急,故事可没说完。”
秦若宣再睁眼的时候,发现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可是,能再睁开眼,已经是万幸。
活着,总比死了好。
(“秦若宣是一个,非常热爱生命的人。因此他求生的意志,也强过普通人。也许是因为这,他才能活到现在。”)
朦朦白光中似有两个人影,他辨不出是谁,耳内也是一片轰鸣。他试图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也几乎无了知觉。
却有一道清凉温和的液体顺着喉管流了下去。他这才感觉到嗓子原来疼的那么厉害。
秦若宣以唇形道了声谢过。
他慢慢才能回想起自己倒下那一刻,唐无双一脚踏上来。
却抢先疾点了他几处大穴,揪着他衣领喝问:“你想不想活?”
“……”那姑娘踩着他胸口,闷得实在说不出话。
“你虽然几乎必死无疑,但眼下有了一条生路。本姑娘欣赏你,若跟我回恶人谷共图大业,解药我给你,也不是就没有救。”她悄声在他耳边说。
“……不去。”他艰难动了动脖子,讲出这句话。
“凭什么?到恶人谷,就能活下去!何况你本就是万花的弃徒,那些正人君子可留恋过你?”
“……没想过要……去。”他渐渐抓不住自己消退的意识。只手撑于地面,除了泥灰也抓不到什么。也许指望不着有人路过,看到这桩事故。也许自己今日就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她换了谆谆善诱的口吻。“恶人谷有什么不好,我们可比你们那些所谓的正义人士潇洒自在的多。你不是正爱自由?何况你已为同门不容了,与其一个人孤零零的——”
“你不懂。”他挤出几个字,像扛过千钧重负。
“从没想过去恶人谷。我也不是因为觉得所谓的浩气盟就比恶人尊贵。”
“只是我很明白,入恶人谷,图的是自己。选浩气盟的,为的是苍生。所谓为天下苍生公义,听起来好像傻的可以。但入万花谷的时候,我就选过一次。”
“我爱的是自由,却不是图一己一身的快活。也许你觉得这江湖中人人只想着自己,会更自由快乐一些。但总有那么些你看来的傻子,会愿为了那些普通人战斗。为了普通人翻山采药,五湖行医,甚至为了他们死。”
“谢了,我去不了恶人谷。我这辈子就算仍未享够自由,却仍想要保留为了守卫江湖以外那些平凡人而战斗的信念。师兄怪我不好好学医救世人,或许我果真太无能。但我自入了万花,就成了那众多傻子中的一个。听说恶人谷在那西北边荒,风景别有一番滋味,这可真遗憾……”
“谢谢你,能让我在死之前,说出这些话。我本以为永也不会有人听。”
他昏昏想着这些事,又昏昏沉睡过去。又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只知屋内还是亮的,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总算又醒了。”秦若宣听见这么一声。是个熟人的声音,可他脑子模糊的紧,只踯踯躅躅纠结在熟人二字上。至于名字却死活想不起来。只是身体已然下意识地放松了。
有水或是别的什么液体递过来,他张口就喝。
“搞不好还真死不了。”那人评断道。
“白术,你犯得着这么咒我么。”这句话就这么蹦出来。他腑脏一起剧痛,疼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死了。但是心里却空空敞敞,觉得什么玩笑都有力气开。
“这……我也只是就事论事……”白术拿走参汤,手巾擦了擦他的嘴角。“你别乱动。我去叫大师兄来。”
“等……”秦若宣发急,想动却一丝余力也无。“找他做甚么?嫌我死的不够惨么?”
白术连忙按住他。他声音古怪:“若不是大师兄,你怕是连这小半条命也没了。星夜兼程从寇岛赶回来,谁想正撞上你这摊子事,两边盯着这几日夜他容易么。上午师弟送他去睡片刻,嘱咐你这边醒了就叫来。给我乖乖呆着。你毒入肝胆,积疴未完,别以为这就无事了。”
秦若宣依稀觉得有几个字分外叫人在意。可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也罢。这是在万花,有什么可担心的。
裴元走进来。身后跟着白术,好像还有个师妹。架子是越来越大了,秦若宣心道。然后闭眼装死。
裴元道:“不是醒了么?”白术说:“可能又昏过去了。意识颇清楚,可见毒未入脑髓。就算这身筋骨废了,人还能保住。”
一根手指按到秦若宣额间来。秦若宣微不可见地蹙眉。裴元顿了顿,道:“眉心青赤,脉相错乱。你确定他脑子没事?”
“这……”白术略有些为难色。“就算真毒傻了,秦师兄也是自己人。比不得外人。”不论如何都要倾力救的。
“还能怎样。药材都尽着谷里最好的。私自与人斗殴,不究责已经不错。也是看在他日前与谷里断绝了,才不算账的。还要怎么着呢。”
“师兄,你自己说的,人一醒就要叫你过来,以免毒症在肝经纠结太深。就不说这些了。”白术埋怨道。
裴元没说话。手指从秦若宣面上拂下来,那眼皮颤了一颤。
裴元道:“血虚气微,现在拔毒,我手下只怕得出人命。之岚,去熬些黄芪野参汤给他灌两天。”
跟着的师妹道:“是,舅舅。”正退出去,裴元又嘱道:“药拿我房里的。”
裴元撩起帘子要走,秦若宣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就这么拔不行么?我的眼大概已瞎了。再拖两天,便是留下命一条,也等同废物。”
裴元驻足,倒毫不惊讶。“你撑的住?”。
“生死有命。”总需一搏。
“呵。”裴元哼了一声。“你是给我药王首徒留恶名。”挑开帘子退出门去。
秦若宣气结半天,恹恹开口。“白术。”
“嗯?”
“你救我。就算他手下起死回生又如何。这毒,我心里清楚。再过两天,五脏俱废。便救起我,我亦不再是我。你现在就为我拔毒,我们赌一赌。”
“……大师兄已有吩咐了。”
“别大师兄大师兄的。你难道自认医术就比他差得多?我这条命就交给你。师兄弟一场,我信你。”
“……”白术左手支颐,叹了一叹。“你哪里难过的受不了?我替你先揉一揉。”
二人无言良久。白术将安神香续起,又灌他两口药。“秦师兄,毋须气。气结则血淤,于治病更不利。你别咸操心了,大师兄不准别人碰的案子,我都不担心。就算万一没治好,你也可以干脆让他负责后半生。”
“‘要他负责?’秦若宣一阵恶寒,差点没从床上滚下来。得亏他平时习武底子好,因此一息尚存,不然早被白术激到晕过去。‘那裴某某一年手上不知要过多少个重伤垂死的病患,若一治不好都要他负责,他排到下十八辈子也负不完。’白术笑了笑,道:‘这可不一定,眼下就有一位别派的贵客,大师兄已打了保票,这人的命,就包在他裴元身上。我看了一看那病患,不由感叹天下人世间也只有裴元一人敢将这句话说出来。只因这一桩事,如果不是他出言扛下来,这阵江湖中突生的腥风恶雨,只有更多,更急骤。师傅他老人家不问江湖事,这方江湖中能做这桩事的,除了裴元,也就是裴元,再无其他了。’秦若宣愣了愣,问:‘江湖中瞬息万变,又出了什么事体?我才几日不在江湖,这就不知晓了。’白术看到秦若宣好奇之状,才后悔自己说的太多。毕竟这人受伤正重,需静心休养,正好谷之岚送药进来,便委托师姐照顾此人,嘱秦若宣不要费神多说,自己先去忙其他。因他想秦若宣跟师姐妹处的更好。平时秦某某待女孩子总更礼遇些,更不会顶嘴讥诮,正适合让谷师姐照料这一个病患。而且秦若轩人缘不错,因此谁照顾他都令人放心。其实万花弟子多少有些自恃才高的文人习气,面上和气,心内互相瞧不起‘某师弟的长发其实是蓖麻油泡过皂角才这么直’之内的暗诽也很常见。”
“不过秦若宣倒从没招过这种怨恨。只因万花弟子莫不是文武双全,七艺争先,而秦若宣虽在武功上拔了头筹,医道却烂到一个大家都很同情的程度。在这泱泱的万花谷中,他只看得到自己乐意看的那一方小世界,凡事都必要做到最好的,那是裴元。而这么一个万事随意的秦若宣,在谷外却被误以为也是神医,难怪大师兄看他不顺眼了。”
“白术去到另一个重伤病患处。那边也一样叫人挂心。没想到裴元并不在那里。问师弟们,皆不知大师兄去了何处。在他连分身都难的紧急关头,可真是件奇事。”
“及至午后,劳碌不停的白术忽又在落星湖看到裴元。他急忙迎上去道‘大师兄……’还未等他把话说完,一脸惫色的裴元反倒叫住他,道:‘你随我来。’裴元和他走进秦若宣正昏昏欲睡的屋内,递给他一枚碧玉小瓶。‘碧露丹。我以内力催动药性在体内游走,同时你替他将余毒全数引出,切记,只此一次,若留下一丝余毒在体内,毒发未必再可控,遗症也不可预料,他的命在你手里。’”
“白术愣了一愣,他当然明白这‘碧露丹’的绝顶珍贵。历来这世上吹得响的万灵金丹,各有名目,可有哪一种,是连万花谷的东方谷主苦求数年,也只求得一粒的珍药?现时这传说中的碧露丹,就握了一粒在自己手里。他张了张嘴,虽想问裴元是如何从方碧玲处求到这药的,但做为一名医者,他更明白这药宝贵得叫他在此处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当下准备停当,与裴元二人一同为秦若宣施治。”
“就是这般,秦若宣从别人都万难捱过的鬼门关,齐齐整整地被救了回来。他的命真好,好到令那时正在兴庆宫南面游玩,发现他又将他送到万花谷的昌荣公主李果儿都吃惊不小。昌荣公主与他有旧,虽当时就给他以云裳心经封住毒行经脉,但眼见中了孔雀翎毒的人也是个必死之相,还曾难过了一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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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风雅之地有三。一为青岩万花谷,一为扬州七秀坊,一为千岛长歌门。
若说七秀坊的风雅,雅在追捧群芳的达官侠士。长歌门的风雅,雅在骚人墨客手笔中的辞藻。那么万花谷的风雅,必然雅在这一些万花弟子身上。
叶清秋身处晴昼海之中,目光却并未流连于千姿百态的百花之上。
“叶清秋?”那读书人重复了一遍,哑然笑道:“那这位叶清秋终于找到他的‘参同契’了么?”
凤台笑道。“万花谷中人才济济,可算如他所愿了。”
叶清秋没有看花,也没有看养花的人,却只看着一张琴。他以前只觉得自己是一名剑客,竟不知道自己也是如此好音律的一个雅人。商演抬起头来,笑而问道:“叶兄,这曲如何?”
叶清秋恍如从梦中醒来,缓缓抚掌道:“大好。商兄的琴艺非是一般言语所能描述。叶某往往沉醉而忘语,唯有聆听而已。”
商演谦逊道:“叶兄过誉了。”
叶清秋一身华衣灿然,映着皎好阳光,金丝绦垂于颊边,衬着唇红齿白,好一名风姿冠绝的英俊侠客。而商演仍是万花弟子惯常的低调陈肃服色,只抚着琴,并没些毫晃眼处。谁又曾想到他就是万花谷中连苏雨鸾都要退让三分的商羽弟子之首。
自叶清秋前来万花谷中结识朋友,二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甚是相得。
商演一曲奏毕,向落星湖望去,只见那方遥遥走来一个人。
秦若宣握着一杆白木骨折扇,微笑道:“可是商师弟?。”
商演急忙站起,道:“师兄。”
秦若宣合掌称好道:“这琴声越发佳了,我一听便知是你。”
叶清秋乍一见之下,既惊且怒。惊的是如何秦若宣偏偏会在此处出现,正是他与新认识的万花好友怡然相谈之所;怒的是这名叛徒竟有脸在此处出现,这可是万花腹地纵深的名景之一啊。
商演上前几步,扶着秦若宣道:“师兄脚下注意着。”
叶清秋一愣,这才注意到秦若宣双眼之上缠着布巾,原来是目不能视物的。叶清秋一急,刚要问到底是什么毒伤,只听秦若宣道:“我知道。这里哪里有坑坎,几处坡道,我闭着眼也能走过去。这旁边还有一位兄台?”
叶清秋噎了噎,才想道:他本不曾看见我。
商演答道:“不妨,此人虽不是谷中人,却是我的好友。”他又道:“师兄毒伤未痊,怎不在屋内好好休息,一个人走到这里了。”
秦若宣摇摇手中白木扇子:“唉,别提了。白术还给我缠上这么个巾子,说是不能见光。其实我掐指一算,闷了这几天,总也得好的差不多了。怎就不许我出来溜达呢?这不,当下天晴大好,又有商师弟你的琴声召唤,我再不出来,岂不是不解风情?想我也算半个郎中……”
商演苦笑道:“秦师兄,你……你中的毒,可愁坏了一干人。还不遵医嘱出来乱跑,累我被大师兄责怪可怎办。你还是回去吧。”
商演正劝不动秦若宣,一旁沉默不语的叶清秋突然扯住秦若宣的胳膊,商演讶向叶清秋道:“你……”
叶清秋沉声道:“我把这家伙拉回去就是。”
秦若宣突被旁人拉扯,正摸不着头脑,叶清秋走了几步,忽然从背后撑开一把伞。
秦若宣好奇地伸出手指,碰碰厚油纸伞的伞骨。不由道:“这位兄台好雅兴,大日头天下也还带着雨伞。”又露齿一笑:“不过也好遮阳。”
叶清秋淡淡道:“西湖边多雨天气,伞就随身带了。”
秦若宣“哦”了一声,两人行至落星湖上。
“是这处么?”秦若宣听那人问道。于是点头道:“正中那间房便是。有劳了。”秦若宣微有疑惑,犹疑问道:“可是故人?”
叶清秋“嗯”了一声。将秦若宣送入房内。秦若宣回首,拱手道:“得罪了。”想起手边摸到这人袖口凹凸的精致绣纹,试探问道:“阁下姓叶?”
叶清秋闷闷又“嗯”了一声,看到房内,陈设并无特殊处,与商演的房中也相似。也不知是秦若宣暂住的地方,还是他以前在万花的居所。
叶清秋后退合上房门。见秦若宣面仍向着他这方,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我是叶清秋。叶清秋的清,叶清秋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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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章鸾微笑道:“这秦若宣是毒坏了脑子还是怎么回事,方一月前才和人勾肩把臂的,如今就不记得名字,也忒无情。好在叶家少爷颇具大家风范,换了那爱计较的,还有得朋友做么?”
天色愈晚,漆黑天幕上的点点星子越发粲亮。凤台笑道:“人跟人是不一样的,这秦若宣……”突然顿住,又打了个哈欠。
严章鸾虽然听得兴致盎然,但看凤台流露出困意,于是道:“天似乎愈加凉了,不然咱们先进屋歇息,明日天光了,路上再说故事。”
天的确十分凉,虽是夏夜虫噪的时候,衣衫也隐隐染了凉意。被叫做凤台的武人却摇了摇头。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章鸾还不觉什么。凤台的衣衫也许薄了,竟在风里噤了一噤。
章鸾关切道:“凤台兄可要向里坐坐。”凤台却转过头来,面色自如,焕然道:“无事。方才说到哪里?哦,秦若宣……”
凤台眼里带着微微笑意,接上方才的话头。“秦若宣嘛,他是个明白人。”
“故事若由他人说,就算再烂熟于胸,总少些滋味。事到如今,我不妨向你说明,秦若宣当时已明了叶清秋对自己有些情愫,是以故意保留余地。只是他没想到,这些事却令他日后后悔。”
“咦……哦?那后来发生了何事呢?”
“唉,时也势也,其实无非运命。后来的事,恐怕不太有趣……不过,还是接着刚才往下说罢。叶清秋报了姓名,秦若宣就不能佯装不识了。其实他本来病居无聊,师兄弟姐妹各有要务,加之碍于大师兄的冷脸,也无人敢陪他玩乐。原本叶清秋虽然人傻了一点,陪他解闷却还足够。但谁想到叶清秋虽上次弃他离去,这次重逢之后却就像是粘上身的牛皮糖,甩也甩不掉了。”
“一会儿过来说,若宣,我为你买了一支新发簪,可要摸摸看是否精致。换个人怎可能想出要将此种物事赠于江湖侠士的,可猜度叶清秋对万花谷弟子发型的怨念之深。秦若宣推却得有点尴尬,只得说他对此类东西没甚兴趣,又委婉说商师弟对器物珍玩素有研究,不如拿去给师弟品鉴品鉴。只是叶清秋仿佛越发傻了,完全听不出秦若宣话中暗示。待秦若宣眼上布巾取下,能看见光时,就满是无奈地看见自己房中摆了各色各样闪闪发光叶清秋重金寻来取悦于他的物件。”
“事有凑巧,秦若宣双目复明之日,裴元过来看了一看。他每日也来瞧一瞧,不过只是瞧瞧,无甚多话。这日裴元走过来,旁边照顾秦若宣的师妹替他斟上一杯茶,裴元竟然接了。白术于是扶过椅子,向裴元道:‘大师兄这时过来,想是那边情况不再令人担忧,不如坐坐,歇息片刻。’”
“师兄妹都要向大师兄寒暄几句,秦若宣一时想不起什么话头,便夹在中间问道:‘听你们说了这么久,也不知隔壁的病患究竟得的什么奇难杂症?竟让我大万花谷都如此棘手。’”
“裴元握着茶杯,抬起眼,向秦若宣看了一眼。秦若宣讪讪扭过脸去,心想,我的医术纵然就像那□□跳水扑通扑通,难道连问也不敢问了。”
“裴元却慢慢低头呷了一口茶,然后缓缓说道:‘凡是送到我这里的病人,医法只有两种。’”
众人都知,裴元不看平常医生也能看的病。这就是“活人不医”名头的由来。送到他手里的病人,不是危急重症,就是奄奄一息,险在鬼门关上。
“他缓了一缓,于是说道:‘这两种,一种是往活了医,一种是往死了医。’”
世有良医,却也有药石罔效的必死之症。有法可医者,虽可全力救治,然而也有那注定必死之人,只能吊着性命,能捱过一刻是一刻。可是生命何其宝贵,纵然这样,大多人对医师也感激涕零了。
“听过裴元解释,秦若宣大声叹道:‘这是哪里的短命鬼,竟这样没福。都到了我大万花谷延治,竟还是要偏向鬼门关,人间留不住。’他本是想间接地拍两句裴元的马屁,又不好意思说的太直白。旁白术道:‘谁有你秦若宣好命呢,自己刀山火海地不当回事,拖累旁人死去活来,下回再不救了!’秦若宣嘿嘿笑了两声,寡廉鲜耻地道:‘这是大师兄救的我,白师弟你就打了个下手。’。”
“一直沉默的裴元眼角挑了一挑,道:‘浪费药材。’师妹捂嘴笑了,白术也失笑。’”
“坐了半会,裴元就站起去看另个病患。白术说他也去,秦若宣揽住白术,道我也跟去凑个热闹。他病居太久,闲到了极点,就连这不是热闹的热闹也要凑。”
“没想到他看到的短命鬼,却是洛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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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岛事变,纯阳大弟子洛风被李掌教失手打成重伤,命垂一线……几乎引得谢云流与师弟相杀当场,裴元和萧白胭联手制住,其后带回万花医治。”
凤台叹了一口气,道:“当时的情形……若不是裴元硬生生保下来,局面一定不可收拾。反正洛风那伤势,就是身为大奶的七秀坊坊主亲至,也不敢收治。但一个心脉俱断之人,即便裴元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有几天好活了。”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裴元擦拭药汁时,布料摩挲皮肤的微响。床上的人从齿缝里,漏出些微呻吟,秦若宣毫无表情,抱臂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