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黑胶

1、第一章

　　那是一块平坦而荒芜的土地。太阳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甚至能看得见上面炙烫蒸腾出的热气。地皮是干涸的褐黄，地表上一道道巨大干燥的裂痕，犹如面目枯蔫的老人张开的嘴。

　　她在不断翻滚的红云下发出了第一声啼哭，那尖锐而嘹亮的声音让某块地皮震得豁然断裂，让周围与其连接的另一块地皮剧烈的晃动，然后随着不断滚落的土石，形成一道不小的沟峡。

　　她的眼皮还不能够张开，幼小的身体被一种可怖的血红布满，像是某种幼蛭一般呈现某种丑陋的形态。她的脊背上面有两个血肉模糊的肉团，里面细小的白骨清晰可见。她的每一下挣扎都极其有力，让孕育她生命的蛋壳逐渐碎裂，然后，把整个身体都曝光在那颗火球下。

　　在附近休憩的雌火龙突然睁开暴突的眼睛，庞大的身体上长满鳞片，脊梁上坚韧的皮肉里，长出两道犹如锯齿一样巨大的猩红翅膀。它坚硬的下颚微微张开，用嘴翻过她的身体，开始舔舐她的脊背。伸出厚实的舌头舔舐她身上咸湿的粘液。

　　几天后，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睛，于是雌火龙将她从蛋壳里拨了出来，扔进一堆它孕育出的幼龙里。它们脾性暴虐，难以抑制天性，于是不断自由的喷火。她的身体太过细嫩柔软，几乎难以抵抗强势的火熏。所以皮肤总会结出一大片焦黑的痂。结痂的过程太过频繁又极其疼痛，所以她啼哭的时间会变得漫长和熬人。幼龙们难以忍受这种尖锐的声音，性情更加暴烈，火焰更加汹涌。

　　她甚至没有任何抢夺意识，每当火龙将一块生肉扔过来，她也只是眨着眼睛看着幼龙们生猛的撕咬着那块肉并迅不可及的吞下去。雌火龙似乎发现了她消瘦的只剩一把细小的骨头，于是在每次喂食的时候，它总是喷出一大口火焰轰跑其他的幼龙，把生肉塞给她。一开始她非常排斥生肉的味道，但在它坚持一点一点的嚼碎，喂进她的嘴巴里后的一段时间里，她逐渐习惯了。

　　她成长的速度跟幼龙们相比，实在是太过缓慢。它们都能够自己去追猎回鲜美的肉类时，她才刚能够娴熟的走路。在与从异域而来的侵略性的群龙的斗殴之中，她总是成为那个被首先视为弱点攻破的目标。她一直以为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会逐渐长成像其他的龙一样巨大的身形。12岁之后，她却越来越深刻的察觉自己是个异形。除了同样长有翅膀以外，她与他们却完全没有丝毫的相似。她没有那般凶猛的獠牙，坚硬的鳞片，或者漂亮的脊隆。她的身形单薄而纤细，头顶延伸出乌黑而极长的毛发，乱糟糟的盖住面部及身体。皮肤表面结有粗糙厚重的紫痂。在被其他的龙不断的嫌弃之中，她形成了自卑而孤僻的性格。但雌火龙对她非常慈爱，有别于其他幼龙的慈爱。在火龙的种族中，雌性的火龙是占有相当高的地位的。由于它的精心照料，即使她偶尔会遭到排挤，也永远不会受到侵略性的对待。

　　在与她一起成长的龙当中，几乎全部都已经拥有过许多位配偶，并育有子女。只有一只叫做红莲的雄性火龙一直独影单只，与她为伴。它是只非常漂亮的火龙，身形高大，眼珠犹如火红的焰珠，每一颗鳞片都像是浴过最华美灼热的血后凝滞而成。它喜欢用它的翅膀掩着她睡觉，她半梦半醒之间，总能看到他翅膀上的纹理，一道道被血镀过的深细金色浅壑，在残阳下反射出斑斓的彩光。

　　火龙的天性是残忍的。红莲生存在一个太过残酷的世界，有着太过严酷的规则。所以它的美丽必须强势而嗜血，犹如一只粘满毒液的红莲花盘，横亘在燃烧的天地间，毫不犹豫的吞噬掉那些残忍的生命。而她，一次次固执的去寻找它在斗殴之后精疲力竭的舔舐伤口的身影。她终究不是龙，脾性太过柔软，总是放不下那些难以自持的牵挂。牵挂犹如母亲一般的雌火龙，牵挂红莲，牵挂那些彼此杀戮的火龙们。她每一次抚摸红莲断裂的翅膀，眼睛里都有刻骨的恐惧和不安。她用头磨蹭红莲坚硬的下颚，就如雌龙与雄性龙□□时做的一般。而红莲会用漂亮的眼珠盯着她，发出微弱的低吼声，用翅膀温和的拍她的背。

　　她本来以为那就是永远。
　　可是，她的永远在某个傍晚迎来了毁灭。

　　那个傍晚，天空被沙尘的土黄弥漫，那种土黄覆盖了视线所有的据点。只能看到某些火龙喷出火红焰光轰开一小屡黄色，然后周而复始的被填上。肆意的风暴中席卷着坚硬锐利的石子，将她皮肤上本来已经长的足够结实的痂摩擦出狰狞的裂口，牵扯着被覆盖在痂下鲜嫩的皮肉，让她痛的难以负荷。

　　红莲被她的痛呼声弄得忧心忡忡。它把刚抓来的猎物埋在土石下，将她托在翅膀上，然后飞向混浊的天空。空气中除了充斥的沙尘，还有被遮挡的太阳发出的灰茫茫的晖芒。她靠在红莲的脊骨上，心不在焉的摸着那些鳞片。她的心从未这么强烈的不安，被一种可怕的预兆凶猛袭击的血肉震动。

　　他们降落在一片雾蒙蒙的蒸汽里。

　　极静极静，只有水冒出气泡的咕嘟声。干涸的脚边，有一块不大的凹陷。不远处的石缝里流泻出的水流，渗进那块凹陷的地表，形成了天然温泉。红莲抖了抖翅膀，将她狠狠的抛进温泉里。她还没来得及惊愕，炽热的水温立即便攀上来，让覆在皮肤表面的痂萌生出刺痛的瘙痒感。舒适又难以忍耐的感觉没过她的头顶，缓解了她肢体的僵硬。她蹲坐在那不深的凹陷里，脑后的毛发被浸湿，不再坚韧的如同杂草。红莲卧在干涸的泉边，凝神看着她。

　　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她感觉到面部与身体上的痂开始松动，然后犹如蛇蜕皮，一大块一大块的脱落。那曾被青紫色的覆盖的坚硬皮肤，像是新生一般的柔软。碎裂的痂漂浮在泉中，融成了水分子。疼痛和瘙痒完全消失之后，她几乎像是获得了一具新的身体。她在泉水中站了起来，毛发已经变得彻底柔顺，覆盖住她整个背部。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肌肤是这样美丽而光洁的麦金色，脸颊的线条是这样丰润而柔和。她的眼睛，在泉水的倒影里，清亮的能够令人被一击而中。

　　红莲盯着她，一直一直。一动也不动。
　　那种凝视具有极其强大的力量。让她明白，即使她不是龙，也是个美丽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