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翩竹

3、第一章：三瞳图（二）

　　“请进。”女子将我引入一间古色古香的小店，刚踏进门，便有一股优雅的暗香絮绕而来。不同于劣质香水露骨的刺鼻，而是类似经年檀香，包含着岁月的积淀与淡漠的情调。女子褪下狐裘，随手披上一件杜鹃花纹样的中式外套，掩去几分香艳的同时又添了些许知性魅力。纤纤玉手递上一杯清茶，不知不觉间，心中的郁愁已消去大半。
　　“这是我同几个姐妹合开的小店……请稍坐，我这就去取东西来。”她转身走进内室，取了一卷画轴出来。解开束缚的红绳，在桌上徐徐展开。
　　这是副异常奇怪的古画——没有印章落款，也看不出是哪朝哪代的风格。暗黄的旧纸上惟有一尊虎首人身的怪像，面上三眼，却都不曾点睛。
　　“承蒙好意，只是……我没有藏画的爱好。”心下不禁凉了半截，我婉言谢绝，心想这推销的方式也未免太迂回了一点。
　　“先生以为我是在消遣您么？”女子挑眉冷笑，抬手将我按回座位：“你就不觉得奇怪么？这画上绘的是谁？又为何不曾点睛？”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恰恰相反，密切相关哦。”女子将画铺于面前，娓娓道来：“此画成于汉朝时期，是一名叫做‘烈裔’的神奇画工所为。相传，他的画作或者刻像都无一点睛。因为添上瞳子后，画中的人物就回成活飞走，来去无踪。”
　　我感到眼前的景物有些朦胧。这香烟缭绕的异境中，似乎那天方夜谭似的故事也有了可信之处。我再度望向那画，只见无眼的怪神口目龇裂，伸出双手仿佛意欲扑人。
　　“……这副画的名字，叫做《土伯图》。土伯是中国神话中后土的伯侯，于冥府中专司引渡死灵，驱逐恶鬼。烈裔借他的一缕魂气定于这形象中，使这副画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无论对方身在何处，只要用你的血点上土伯的一枚眼睛，他便可以将那人的生魂摄来，而对方则会意外身死，不留一丝破绽。”
　　手心中不觉渗出了冷汗。女子凑近身边，一缕幽香掠过耳际钻入鼻窍，直抵心胸：
　　“如何？很不错吧……无论对方是怎样优秀的人，无论是否身居高位还是富贾一方，只要你想，土伯就会为你把他除去……倘若迷惑的人不存在的话，她就会回到你身边了吧？不用担心，土伯办事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而你也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如此实用的物品，您考虑得怎样了呢？”
　　“……多少钱？”心中暗藏的阴影挣脱出来，顷刻间控制了全身。我攒紧拳头望向女子，咬牙问道。
　　“不用付钱，萍水相逢，权当作一件礼物好了。”女子笑毅盎然，将画重新卷好交于我手中：“只不过要记得哦，午夜的时候用血点上他的眼睛，然后告诉他你怨恨的那个人就可以了……但是这画只能使用两次，额上那第三只眼睛是绝对不可以点的！记住，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可以添上第三只眼睛哟……”
　　一个噩梦般的夜，我带着一副古画远离了熙攘人群。

　　贰、转睛
　　近几日来，心情感到格外地舒畅。
　　那图确实灵验，女友在唏嘘了几天后，也终于回到了我身边。而不久上司鉴于我以往的成绩，又破格给我一次竞争部门副经理的机会！
　　我将那画挂在了房间里，用血点染的一只独眼在日光下呈现黑红的光泽，仿佛石榴石般熠熠生辉。现在，我已不感到他狰狞恐怖了，相反还有了些敬畏信赖的感觉。事成之后，也的确没有任何麻烦来找过我。于每日出门前望一眼那画，便有如请了尊福神般叫人舒心。
　　有时不禁暗自窃喜，这一次，我大约是时来运转了。虽说心中不时仍会闪过“咒杀人命”的阴霾，但只要想起女友恢复如初的温柔笑脸。这点忧虑便立刻烟消云散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我又没有亲手杀人。
　　让我比较难以释怀的，到是一同竞争副经理一职的对手——杰。

　　杰是我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碰巧来到同一家公司上班，便一直是我的同事兼好友。在能力上，我俩几乎不相伯仲。此次竟然要与他竞争同一职位，心中不免顾虑丛生。
　　“晖，想什么哪？中午饭是叫外卖还是一起出去吃？”肩头忽然挨了一巴掌，我回过神来，只见杰正一脸微笑站在身后，伸手递来一杯咖啡。
　　“啊……没什么，只是有点累。”我一时语塞，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是在想升职的事吧？”杰到是不以为然，径自挑明话题：“也难怪，很难得的机会嘛，任谁被点名都不会舍得轻易放手的。”
　　“唔……很抱歉……”
　　“道歉作什么？这又不是你的错！我们俩在一块儿鬼混久了，有机会分个胜负到也不错……我可不许你中途退出啊！记得，无论结果如何，我们还是兄弟！”
　　“谢谢！”我接过咖啡，朝杰的肩膀回敬一拳，以示感激。

　　七夕那日，我被指派去和市郊的一家客户洽谈。工作完成后已是下午四点多，原本返回公司便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正遇上晚高峰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及时赶回公司报到了。想起与女友早已有约，我便打了电话给部门经理说明情况，在得到肯定回复后，我得以提前下班，直奔约会地点。
　　原本只是件情理之中的小事，可谁曾想却从此落人话柄！

　　一周后，总经理忽然召开工作会议，着重指出最近在职员中蔓延的散漫作风。随即话锋一转，指名道出我上周擅自早退的情况，并训诫其他人引以为戒……从会议室出来，我万念俱灰。在这种情况下部门经理自然是明哲保身，不可能替我辩白。而被总经理一票否决，我的升迁也自然是基本无望了。
　　垂头丧气地走过茶水间，里面传出几个女子漫不经心的谈话声。隐约间似乎提到了我的名字。我佯装倒水，悄悄靠近门边竖起耳朵——
　　“……喂，你们知道这次晖被批斗的幕后黑手是谁吗？”
　　“幕后黑手？老总不是说过是他自己调查的吗？”
　　“你还真的相信？老总哪有这么闲的心思！这种事除了自己部门的人还有谁会知道？告诉你们吧，是阿杰打的小报告！”
　　“杰？不会吧？他这人平时挺仗义的啊，不像会搞这种小动作。”
　　“你们还真是死脑筋耶！也不想想，现在和杰竞争副经理的是谁？这种时候谁还管什么明枪暗箭的？那天我亲眼看见杰进了总经理办公室……阿晖这人也忒单纯了，职场如战场，哪还讲什么兄弟情分啊……”
　　杯中的纯净水溢出了杯沿，我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洒了一地水渍。
　　杰，别怪我！是你不仁在先，就怨不得我不义在后！

　　叁、盲眼
　　参加完杰的葬礼后，我将土伯图锁进了抽屉。
　　失去了唯一的竞争者，我得以顺利走马上任。然而不知为什么却始终高兴不起来，晚上经常失眠，往往一闭上眼就看见杰的身影在面前晃动。我有口难言，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以求得解脱。
　　一次例行会议中，腰间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待到会后，我打开来电显示，是女友的电话。
　　“刚才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回拨过去，劈头盖脸的诘问。
　　“刚才在开会，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好吗？我现在正忙。”
　　“……你觉得我麻烦就直说，不用再继续彼此拖累。”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自己想想都多久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了？每次都是我打来找你，你敷衍两句了事。连见面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我哪里做错了？”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我现在真的很忙，这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晖，我考虑很久了。我要的不是你的工资卡、不是你的职位和身份，我要你的关心！未来是需要两个人共同创造的，我没打算做一切仰仗男人的小女人！上次我回到你身边，也是感动于你前一阵子的温柔体贴。我以为你已经领悟，我以为你已经了解……可是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既然彼此都给不了彼此想要的，就放彼此自由吧……祝你幸福，再见！”
　　“喂，等一下！你什么意思？喂……”
　　电话挂断了，听筒中传来冷漠的盲音。

　　深夜，我辗转难眠。
　　难以言喻的压抑和烦恼荆棘般塞满了心胸。我在房间里如困兽般来回行走，看书、听音乐、放影碟……可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我的思绪平静下来！闷热的气息层层粘裹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打开抽屉欲找寻安眠药，不想用力过猛，将整个抽屉连带物品一同摔落在地——那副画随之滚落出来，在地板上散开，半遮半掩。
　　已点上的两只眼睛，仿佛嘲笑般直直望着我。
　　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画能摄取人的魂魄，那么，能不能改变人的心意呢？
　　我扑到地上，将图完全展开。脑中闪现那女子似笑非笑的神情：
　　“记住，无论出了什么事，都绝不可以添上第三只眼睛哦！”
　　假如添上了第三只眼，会发生什么事？
　　等等，或许她的意思，是绝对不可以让土伯去摄取第三条魂魄。我现在并不想杀死任何人，只希望她能够回到我身边……时针和分针渐渐并拢，马上就是午夜了。
　　“不要她的魂，只要她的心！不要她的魂，只要她的心……”幽暗的公寓房间内响起梦呓般的话语，薄薄的美工刀划过手指，一丝腥红涌现。
　　“滴答。”一滴鲜血落下，恰好填补了眼眶的空白。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我从床上一骨碌奔起来，手忙脚乱漱洗完毕。临出门前仔细打量了下镜中的自己——毫发无伤，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照常赶点上班，在公交车上打开手机，不久便接到了女友的电话。
　　“喂。”我满心欢喜地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喂，请问是晖先生吗？”
　　“我是，请问你……”
　　“这里是交警大队。是这样的，昨晚在内环高架上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我们从一名死者的手机上找到您的联络方式，想请您来确认一下死者身份……”
　　脑中一片空白！

　　我抱着画马不停蹄地冲进那家小店。门被重重推开，风铃受惊似的一阵狂响。室内熏香依旧陈设俨然，我却已感觉不到丝毫恬静了。
　　“先生，有何贵干？”白衣女子神态安详，纹丝不乱。我将图扔在桌上，声嘶力竭吼道：
　　“把她还给我！”
　　“抱歉，已经死了的人，是无法复生的。”女子展开画卷，手抚血眼：“更何况我早已提醒过你，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鬼迷心窍……”
　　“别说这些没用的话！我要她回来！把她还给我！还给我！”我上前一把扭住她的胳膊，猝然的疼痛使她秀美的面容扭曲起来，只是目光却越过我落到身后的乌木长桌上，依然停留在画上不肯离开。
　　“在哀悼她之前，还是先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什么？”
　　“你以为，点上第三只眼的代价，就只是失去爱人而已么？”
　　一股阴风，忽然吹上了敞开的大门。室内刹时暗了下来。一道红光从桌面上升起，转眼便笼罩了整个房间。四周回荡起一阵非人非虎的低吼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点上全部的三只眼睛后，土伯就会真正复活了。”女子趁机挣脱出来，后退一步道：“到时候，他想要什么样的魂魄，他想尝什么样的鲜血，就完全是他自主决定的事，不再受任何人的意志驱使……是你的罪孽唤醒了他的饥欲，而今，也只能自祈多福了！”
　　话音未落，女子便踪影全无。红光摇曳的室内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我扑到门上不断敲打，然而不论我怎么使劲，门扇就是无法移动半分！背后穿来沉重的喘息和脚步声，我只感到身体一重，眼前便全然漆黑，再也看不见了……

　　“……事情经过大致就是这样，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土伯重新定回画上。”女子伸手轻揉发际，十分头痛的样子：“可是沾染的血腥和戾气却是无论如何也消不掉了。解铃还需系铃人，阁下是否有办法可以解决呢？”
　　“污染到这般地步，我也无计可施了。”灰发男子皱了皱眉，将画小心卷好，塞进大衣中：“只能再画一张转移土伯的魂气，至于这一副，惟有烧掉了。”
　　“那还真是抱歉。”女子苦笑，起身将对方送出门外。临行前男子忽而犹疑了一下，转身问道：
　　“传闻涂山白氏从不做无利的买卖，能请夫人告诉我此举的意图么？”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她女友的那名同事，恰好是应龙堂的线人之一罢了。”
　　室外月朗星稀，都市群魔乱舞的迷魂之夜，才刚刚开始。

　　——《三瞳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