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翩竹

13、第四章、食髓馆（一）

　　为物贪惏，食人未尽，还害己身，像在夏鼎，所谓饕餮。
　　——《山海经·北次三经·郭璞注》

　　对于那些游走在轮回之外的生物，年年岁岁也只如那打旋的风车儿一般，转眼又是一轮。待暑热渐消，便又到了天高气爽贴食补膘的金秋时节。今儿已是八月十五，城里的人家免不了都要置些月饼瓜果，合家团圆，赏月聚餐一番。涂山白氏也早早歇了生意，带姑获到街上准备采购些吃食，好在晚间与众姐妹族人把盏望月，偷得浮生半日闲。
　　出了子不语堂，穿过小路来到街口，便可看到一家朱檐墨瓦的三层中式酒家。酒家名唤西子居，是附近有名的老字号。店里大厨师傅做的八宝鸭与广式莲蓉月饼远近闻名。此时尚不到晚饭时候，西子居内已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就连看在一边的外卖窗口也排起了长龙。涂山白氏隔墙嗅了嗅店中飘来的香气，也拉姑获在队伍后边站下，打算买些鸭子与月饼回去下酒。
　　眼见着一只只香气扑鼻的八宝鸭被装入食品袋，与八枚金黄圆满的精巧月饼共同装进中秋礼盒，被一个个食客打包带走。外卖窗口前的队伍也越排越长，人群中不时传来咽口水与“好香啊”的赞叹声。店里店外满溢美食的香气，不禁叫人感到分外温馨。就在此时，西子居外忽然停下一溜黑色轿车，从头一辆车里下来三五个马仔模样的男人，甫一进门便搡开窗口前排队的人群，朝里面正在包装鸭子的师傅叫嚷道：
　　“我们陈老板今日要办中秋宴，问你们要二十只八宝鸭礼盒尝鲜，还不快弄好了送出来！”
　　“哪个陈老板？你们有预订么？再说今天备下的鸭子不多了，你看这么多排队的人……”“废话少说！问你要就赶紧收拾好送出来，耽误了咱老板正事有你好果子吃！”卖鸭子的师傅刚想开口问个究竟，就被带头的红衣男子一顿臭骂：“屁大的店，拆了都容易。被咱们老板看上眼是你们的福分……还瞪什么瞪，装鸭子！再看小心爷爷戳瞎你这对狗招子……”
　　“你怎么骂人呢！”被插队的人群早已忿忿，见那带头的男子如此嚣张，更是群情激愤。一名白领模样的年轻男子终于看不下去，站出来对那伙人叫道：“你们讲不讲公德？要买鸭子的去后面排队！没看见这么多人都在等着吗？”
　　“好小子，敢跟你爷爷犟嘴！”那红衣男子一挥手，身旁两个跟班一左一右讲年轻白领架住，不容他争辩，红衣男子上去便是兜肚一拳，打得那白领一下直不起腰来。身后的跟班一松手，人便不由自主地蹲到地上，再说不出一句话。众人一见这架势，也再没有人敢站出来说理，只好眼睁睁看着那红衣男人带手下领了二十只中秋礼盒，钻进车中扬长而去。
　　那西子居中的八宝鸭，本就剩下不多。一下被强买走二十只，不多时便告罄了。排了长队却没有买到鸭子的食客只好啐一声“晦气”，摇头各自散去。原本好端端的佳节气氛，一下扫了大半。
　　涂山白氏混于人群中，只买了几个月饼便牵了姑获转身离去。待拐进自家店堂中，一直沉默不语的涂山白氏才开口吩咐：
　　“姑获，去打听一下，看看是哪家的‘陈老板’，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是。”少女闻言，退往身后的黑暗中倏忽不见。城市上空忽而多了八只毛色艳红的小鸟，迎着初升的圆月展翅飞去。

　　壹、龙羹
　　不想姑获这一去，却一直到月影偏西时才回来。
　　“姐姐，事情大了！”姑获刚一落地便忙不迭化作人身，向涂山白氏回禀道：“那陈老板便是在城西开了多家娱乐厅夜总会，号称‘城西一条街’、‘陈后主’的陈宝天陈老板，仗着他哥是那片区的警察局长，生意做得一手遮天，□□白道没有吃不开的。这人酒色财气五毒俱全，尤其好吃……”
　　“一个暴发户罢了，这么紧张做什么？”涂山白氏自斟着桂花酒，狐疑地看一眼气喘吁吁的姑获：“不过靠一个片警撑腰，你我怕他作甚？事情又怎么大发了？”
　　“不是……姐姐，你听我说完！”姑获一路奔波外加焦急，说话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口干舌燥之际忙抓起桌上的酒壶，朝口中咕咚咕咚灌去。一瓶桂花酿下肚，姑获才缓过气儿来，抹抹嘴对涂山白氏道：
　　“姐姐还记得那南洋来的老邬一家么？”
　　“是我托付红龙的那一家？”
　　“没错，正是他们！刚才我说那陈老板尤其爱吃，这祸也正是起在口腹之欲上！前几日不知那根筋走错了，那陈老板竟寻道老邬开的素斋馆里，要他们做一桌素宴尝尝。菜过五味却嫌不够味道，遍寻荤腥不着，就叫人把养在店里的那条龙鱼烹了。老邬当时不在店里，他的妻儿伙计又不晓得好歹。待老邬回去时，姐姐的那条红龙……都给吃得只剩骨头渣子了……”
　　“什么！”涂山白氏猛然瞪大了双眼，手中的酒杯也应声落地：“你说，他们吃了那条红龙？”
　　原来老邬这一家，原本时在南洋开饭店的老华侨。晚年后散尽家资，一心念佛，于数年前叶落归根，凭着早年的手艺在国内开了家素斋馆。几年经营下来生意倒也做得有声有色。涂山白氏常去他那里用些素食素点心，一来二去竟结成了往年之交。这老邬别的嗜好没有，唯独酷爱养鱼。一日来子不语堂中，恰好见涂山白氏在饲喂一条尺把长的金须赤眼红龙鱼，一看之下便再移不动脚步，几次三番来求涂山白氏将鱼让给他。涂山白氏见其谨慎宽厚，是真正的仁善之人，推诿几次后也便松了口，将龙鱼转让给他代为饲养。
　　老邬只道时得了一条少见奇鱼，却不知道这尾龙鱼来历非凡，他原是江中龙神子孙，只因脾气顽劣，闯下不少祸事，才受罚变做龙鱼，被江神托付给涂山白氏管教。涂山白氏见老邬心性和善，又是痴爱养鱼之人，料想不会亏待龙鱼才拱手让之，却不想横生此等杀身之祸。
　　“混账！竟然……竟然……”涂山白氏拂袖出席，在店内来回踱步：“好好一条龙子，竟叫此等不长眼的蠢物吃了！这不但时断我与江神情谊，之后在一众灵兽族长中，叫我该如何抬头！”
　　“姐姐，”一个空灵的声音，从内间传来，珠帘一闪现出个玄衣紫纱的倩影：“姐姐莫愁，那红龙死去不久，向来魂魄还未散去。姐姐不妨今夜速往老邬家去一趟，若能找得到鱼骨，兴许就能按我的方式，让他借体还魂。”
　　“嗯，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跑一趟。蛟妾、姑获，你们留下好好看店！”涂山白氏伸手一拂，身上的便装立刻化为一套黑色晚装。临出门前，涂山白氏忽向姑获追问道：
　　“出了这等事，那老邬为什么都不知会我一声？”
　　“他只道是条凡鱼，如何会想到有这么个来历？况且鱼时姐姐所赠，他哪还有面子敢回来说？这次若不是我找上门，他恐怕还打算继续瞒下去吧。”姑获撇撇嘴，忽然想起什么，拦住涂山白氏惊问道：“难道……姐姐时要降祸于他？”
　　“……他一个念佛之人，出了此等大错已足够毁他一生善行，我再添他几笔何用？”涂山白氏紧了紧衣领，转身往夜风中走去：“不过，那有眼无珠只顾饱一时之欲的蠢物，我倒是要让他见见我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