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青镜晓颜

191、转身

　　自从被确诊癌症之后，迟振中的病情反反复复折腾了大半年，到这一年的下半年，终于稳定了下来，不过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头发也因为化疗的缘故都掉光了，可是到底活了下来。
　　姐姐打算接他去国外住，但迟振中谢绝了。他已经决定死也要死在这块埋葬了妻子和儿子的土地上。孟飞和尹真虽然有空就来探望他，可毕竟临近冬奥会了，国家队的事情千头万绪，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看到他一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大概是人老了，特别喜欢热闹，害怕寂寞，迟振中常去家附近的冰场，他不会滑冰，但是就这么站在场边，看着场地里的大人小孩哧溜溜来来去去，就这样看着，直到冰场关闭，广播里一遍遍催促。
　　这天，迟振中在冰场碰到了韦方平，因为冰场举行了一个小型比赛，他是组织者请来当裁判的。因为参加者多是学花样滑冰不过一两年的业余小选手，年纪最大的也只有十二岁，比赛的水准可想而知，但即使世界级别的选手，谁不是从这样的小比赛开始一点点进步的呢？
　　坐在裁判长席位上，韦方平对每一个选手都动作都观察得颇为认真，哪怕冠军也不过能跳两周而已。有一次打分之后，对分数有疑义的家长跑到了裁判席上，是他耐耐心心地解释了半天，告诉这位妈妈她的女儿少了一个规定动作，所以只有这么一点儿分。
　　比赛很快就结束了，颁奖仪式之后韦方平才在人群中看到了迟振中，参加这次比赛的选手有十来个，家属却是这个数目的两三倍，不乏迟振中这样白发苍苍的祖父母，他又坐在靠后的地方，就没有注意。
　　现在，人群散去，他却还坐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什么。
　　韦方平向他走去。
　　“老迟，你也来看比赛？”韦方平比迟振中年纪大好几岁，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唯一的缺憾就是腿脚不方便。
　　迟振中摇头：“里面有不错的么？”
　　“那就要看标准是什么了，按国青队那程度，一个都没有。好苗子要是遍地都是，也就不是好苗子了。”韦方平有点儿委婉，没准选手里有迟振中什么七拐八弯的亲戚也说不定。
　　“这次国家队成绩挺好的，男单世锦赛金牌了。”
　　“很好的成绩，那个孩子从小就天赋好，八九岁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了，一直在孟飞手里带着，没走什么弯路也没有什么伤病，还有这次世锦赛……不管怎么说，分量真的很重。”
　　虽然文森特·斯坦培克是本土作战，但之前为比赛名额之类的跟加拿大冰协产生了不小的龃龉，不排除北美系意图换人捧——比如贝尔，他的PCS打到了85+，文森特的PCS虽是全场第一，但也就87+。
　　日本一哥池田基任、俄罗斯独苗谢尔盖表现又不够有说服力，单论PCS，鲍博与西园寺隆秀是一档的，要低于国籍更高贵的贝尔，在这样的混战中，鲍博作为自由滑难度第一，同时唯一Clean的选手，幸运而又无可争议地凭借实力、临场发挥拿到了这枚金牌。
　　虽然不是每一位世锦赛冠军都能够成为奥运冠军，但有世锦赛冠军在手，无疑将在明年冬奥会上，为自己、为中国队增加了一枚重重的砝码。
　　迟振中只是望着他，不说话，韦方平就沉默了。
　　二十年前，一个天赋也许更好的少年，却没有鲍博的运气，不但没能取得更好的成绩，最后还不光彩地死去了，迟振中正是那个少年的父亲。
　　就在韦方平以为迟振中会劈头痛骂的时候，迟振中却只是轻轻地说：“那孩子我见过，有时候我觉得他真的挺像天一小时候，不过小时候的成绩没有天一好——全青赛一堆亚军，天一当年可全是第一。”
　　“……那倒是。”韦方平没有反驳。第一，每个父母眼中，自己的孩子总是最好的；第二，鲍博的十四岁以前，大家公认的小天才的确是黄子希而不是他，如果不是后来出了一系列他都无法预料、无法掌控的意外，雷昀之后是中国男单的领军人应该是丁羽，丁羽之后是黄子希……
　　“你觉得当时那几个孩子怎么样？就是跟天一差不多同一辈的。”
　　“……同一辈的，除了余汉桥，好像都没进国家队，余汉桥要不是后来转冰舞，也进不了国家队，跳跃实在太差了。”
　　“那你带的三刀客呢？”
　　“万路老实忠厚，有时候会转不过弯来；尹真表面是个滑头，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明，实际上骨子里固执得要命……至于孟飞，本性还是不坏的……”
　　“那是。”迟振中的目光一变，有讥讽，有愤怒，有心寒。
　　韦方平一凛，正不知如何回答，冰场上又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是请来表演的国家队选手上冰了，现场灯光暗了下来，只有一束追光打到表演者身上。
　　比起刚才比赛的选手们，国家队到底是国家队，滑出、旋转、步伐，尤其是跳跃，完全是天壤之别，看得那叫一个爽！
　　特别是最后上场的鲍博，他的3A甩出了惊人的远度，即使离得老远，也能看出这一跳的水平位移有多么彪悍。
　　本赛季鲍博的表演滑是来自动画片《十二国战记》的原声OP，创意还是他自己想的——扇子舞。花样滑冰表演中使用道具的倒不少，他之前的《雨中曲》就用过雨伞。不过用扇子的还没男单选手——太容易娘娘腔了。
　　这套节目绝不娘，动作中融入了剑舞元素，让人猜想，他至今还未见真容的自由滑《歌剧魅影》是不是有令人惊喜的编排，因为无论是音乐剧还是电影中，都有击剑镜头。而在韦方平看来，鲍博这套表演滑，某些动作颇有眼熟之感——来自万路的成名节目，自由滑《十面埋伏》，国外评论员往往称之为“功夫自由滑”。
　　考虑到孟飞和尹真都是鲍博的教练，当年的节目，跳舞出身的尹真也参与了动作设计，这倒也说得通。要说不同，万路完全是刚猛一系，而鲍博走的是刚柔并济的路子，他有这个资本玩花哨功夫，不像万路，最大的长处是跳跃，只能在这上面做点文章——万路滑行的短板太短了。
　　结尾，是一个异常潇洒异常拉风的“背剑”动作，燕式转过程中，扇子往背后一甩，同时收拢，身体站直，头往后一扭，留一个销魂身影给你们念想去吧！
　　现场的观众尖叫了起来。
　　表演结束，有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给他送上一束鲜花，那是青少年丁组（10岁以下）的男单冠军，鲍博看他腮帮子鼓鼓憨态可掬的样子，忍不住趁小正太拿着花，双手被花占住了，趁机捏他的脸。
　　那小男孩有点儿傻乎乎的，被人揩油占便宜还不自知，就知道踮起脚尖把花往鲍博手里递，鲍博心里那叫一个痛快：多少年来，都是别人占咱的便宜，现在，咱也可以调戏小正太了，哇哈哈~真是太……
　　鲍博心里那个“爽”还没叫出来，就看到护栏后正太他爹出场护犊子了，五大三粗，膀大腰圆，摆明了不好惹，而且这个人……
　　姓万，单名一个路字，身高一米八，体重未知，不过看体格，自己要是太过分了绝对讨不到好去。
　　易明晶在和他表哥咬耳朵：“你看包子那个脸色，变脸术啊！”
　　声音太大了让鲍博听到了，他扭头往这边看，易明晶也不怕，反而直直地瞪回去：反正我说的是实情嘛，周星驰也没你那么夸张……
　　“我觉得，那才那个小孩，将来很有可能成为你的接班人哦。”鲍博是这么说的，以易明晶的反应，自然听不出言外之意。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三宝的儿子，滑行跟他爹一个模子出来的，不过长得比他爹可爱哟~看起来脑袋又不好使，嘿嘿嘿嘿……将来绝对易明晶第二。
　　身后，韦方平、迟振中跟万路聊上了，孩子多大了，什么时候开始练的，每周练多久，韦方平自然要给出些专业建议，迟振中则摸着孩子的小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万天天。”回答奶声奶气的，小孩子嫩嫩的声音，萌得人心肝儿发颤。
　　“哎~”迟振中弯下腰把孩子搂进怀里，几乎老泪纵横：“叫爷爷。”
　　“爷爷。”
　　不远处，鲍博亲眼目睹了这一刻，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潸然泪下，可是最后，嘴角却是往上弯了弯：那个人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然后鲍博转过身去，眼前，是一片平整光滑的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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