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青镜晓颜

189、迟天一

　　放假了，但是成年组男单目前的七位选手以及雷昀似乎都没有走的意思，都集合在鲍博和易明晶的寝室里开故事会。
　　“……当时我刚出菲利普三接三，就听孙头说……迟天一当年也不过如此了。”黄子希努力回忆道。
　　“当时你多大？”丁羽也曾听其他工作人员和教练员隐约提及过这个人。
　　易明晶很自豪地说：“大黄11岁就出高级33了。”
　　这个记录确实很惊人，早年的黄子希真的可算跳跃天才了，鲍博当时被他压得完全没有机会，全青赛连续得了几个亚军，可惜后来黄子希在3A上吃了大苦头，4T又出得晚了点儿。
　　但是大家知道的线索仍旧太少，不足以拼凑出迟天一的生平，即使雷昀，也只模糊地听说过，迟天一如果没有“出事”的话，会是个很有前途的选手。
　　卫兴问他“出事”是什么意思，雷昀不能回答，易明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他的照片角上还有两个日期，看上去……”
　　大家一齐朝他望去，易明晶有点不知所措，“都看着我干嘛……我也没记住是几几年几月几号，有两个日期呢，看上去倒是蛮像历史书上的生卒年一样……”
　　丁羽说出了大家的想法：“‘出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卫兴反对：“但是没道理教练他们都不愿意说出了什么事啊。”
　　一直都没说话的鲍博站了起来：“好了啦，既然教练们都不愿意提，我们也就别提了。”说完就径直朝门外走去。
　　楼下的操场上，孟飞正在检查车况，鲍博看到车子后备箱里有两个花篮，不过显然不是送给女友或者病人的，因为都是菊花、百合。
　　他猛然一怔，这才记起，今天，正好是林雪岚的七七。
　　屋子里易明晶已经开了电脑上网搜索，网络时代就是方便。很快，迟天一的比赛成绩，视频，甚至当年一些训练视频都被他扒拉出来了。
　　大家围着一起看得惊叹连连：“哇啊，两种四周！”
　　易明晶点头：“他的滑行一点也不比包子差啊，跳跃也这么好！”
　　画面中人一个趔趄，大家又齐声叹息：“可惜了可惜了”要是不摔这一下就是完美的一套节目，即使放在今天TES也是很高的了。
　　这个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却是女单那边的余汉桥。
　　“怎么还没有回家啊？”余汉桥原来以为他们在一起看什么电影，本来要说他们两句的，不过想想都放假了，也就算了，但是他走得更近一点，待看清电脑屏幕上那张脸之后，整个人就呆住了。
　　“余教练，这个就是孟教练说的迟天一吧？”易明晶还在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
　　“嗯。”
　　“为什么你们都不愿说他呢？”
　　“他后来被国家队除名了。”
　　“啊？为什么？”
　　“因为……”余汉桥没法子，只好把当年的破理由扯了出来：“谈恋爱呗。”
　　但是雷昀显然不认同：“我听说，余教练你和黄教练就是当运动员的时候好上的咧。”一说这个，易明晶和卫兴就两眼放光，八卦之心剧烈燃烧：“真的？”“雷昀你还知道什么？”
　　余汉桥更尴尬了……当年国家队的队友们，没少拿这个打趣他。
　　“这个……你们还是去问孟教练吧~”说完欲夺门而逃。
　　操场上，鲍博看着孟飞以及宿醉才醒的尹真前后上了车子，终于问了句：“你们到哪儿去？”
　　尹真从副驾驶的位子上伸出脑袋：“想去么？”
　　鲍博站在原地，犹疑了很久，终于开口：“想……”
　　而楼上宿舍里，余汉桥被选手们拉了回来——不说清楚就别想走出去！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卫兴和易明晶这俩大号小屁孩一眼，心道：幸好咱女单篱笆扎得紧，那几个小姑娘心思也单纯得紧，就是鲍博和陈洁歆也被尹真及时地掐灭在了萌芽状态！
　　然后又看了雷昀一眼：是不是都要走了，所以本性暴露了？要说这易明晶和卫兴两个麻烦精面对教练是绝对没这么大胆子的。
　　雷昀嘿嘿一笑，尽在不言中。一边的丁羽也面露恳求之色：咱三个老被说成失败版的“三刀客”，没想到孟教练他们当年还有被青年组选手压过一头这么一段不堪回首不好意思跟人讲的事儿……说出来听听嘛~
　　余汉桥就在椅子上坐下了，周围围了一圈的选手，一副求知若渴的神情，要是孙骏遥看了肯定要骂：“开会的时候从来就没见你们这么认真过！”（大家：您的会议报告也从来就是这么没营养！谁要听啊！）
　　他先看了黄子希一眼，11岁就有3F3T，又看了一眼易明晶，能撑下双4T双3A的顶级编排，以及不在这里的鲍博，14岁就能完成3A的天才选手……
　　“跟他相比，你们还不能叫天才……”
　　而车上，尹真却在问孟飞：“怎么想的把他的照片一起挂上去的？因为他好歹也在国家队呆过？”
　　鲍博的手紧紧抠着座椅垫。
　　“他本来就应该在上面。”
　　“也是，因为你才没有在上面，所以也要由你挂上去……”尹真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一件事，对鲍博说：“鲍博，上次听说你跟迟主任，也就是迟振中聊了很多，他还告诉过你迟天一的事情了吧？”
　　鲍博不吭声，不过尹真也没打算就此展开：“我们这次，就是给迟天一，还有他妈妈扫墓去的。”
　　鲍博还是不说话。
　　尹真就把话题引开了：“下赛季就有冬奥会了，对新节目有什么想法没？岸沼的选曲你听过了吧？”
　　下赛季，男单的鲍博、卫兴、易明晶以及女单的安贞慧、陈洁歆都是一套节目由岸沼裕也，一套由爱德华·马切特编舞。
　　岸沼给鲍博准备的的短节目选曲是电影《天堂电影院》的主题音乐《Cinema Paradiso》，马切特的选曲则要等5月他们去箭头湖集结的时候才会揭晓。
　　鲍博沉默不语，岸沼裕也……明明身在日本，却能够……找到适合我的风格，以及心境选曲……
　　这个时候，老是听不到他的回答，尹真从前面探过头来：“怎么老不出声呢？又生病了吗？昨天你没喝什么酒吧？”
　　一听这个，开车的孟飞就紧张了：“你摸摸他额头，不行的话我们扫墓之后就顺便去医院。”
　　尹真伸手压在鲍博的前额上，半晌之后才说：“没事。”撤手的时候还不忘顺便捏把脸揩个油，把鲍博雷得够囧：真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吃亏的尹真啊。
　　车轮继续在京郊的高速路上飞驰，而宿舍里，余汉桥的八卦科普也要结束了，围绕在他周围的，都是选手们惊愕不能自已的表情。
　　“两次世青赛冠军，青年组就有成年组的实力……”李峻林念叨着，然后抬起头来，眼光灼灼地看着某人。
　　卫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这么看我干嘛……”我是得了世青赛冠军，可……国家队里得过世青赛冠军的还有别人啊，而且我青年组的时候，要说能跟成年组叫板也太夸张了吧？
　　“想不到，孟教练，还有这么……前卫的时候。”黄子希也被震惊了。
　　“这就是‘出事’吗？照这样说，包子都出过好几回事了，陈洁歆、朴允儿、那日本的，还有俩美国……”易明晶摸着下巴努力思考中……
　　卫兴补充：“你还不是……”
　　易明晶瞪了他一眼：“你是巴不得马上就出事的，对吧？”谁不知道你进成年组最高兴的就是可以跟喜欢的美眉常见面了！说白了就是泡妞来的！就是不知道他喜欢的是哪一个！眼下的女单青年组的大多都是脸都没长开的豆丁小妹妹，所以卫兴没兴趣！
　　成年组才有趣呢，御姐、萝莉一应俱全……
　　不过，卫兴显然忘记了，安贞慧是易明晶求而不得的美眉，陈洁歆是大家公认的鲍博前女友……鲍博当然不在乎陈洁歆被人泡了去，易明晶可在意得很呢。
　　丁羽赶紧把被他们俩扯偏的话题拉回来：“那个……迟天一，是男单选手吧！这样的话……”他俩搞恋爱风波，岂不是！！！
　　余汉桥闭上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孟飞选择了将迟天一的照片挂在那面墙上，也就意味着，他真的可以从当年那段心魔中走出，他们也就可以谈论这件事了。
　　“这件事的细节，我并不是非常清楚，不过你们大概也知道，十多年前，男女生多说两句话都会被认为是早恋，他们俩的事情，不说大逆不道，也是很难让人接受的，韦头又怎么允许这种事发生在他带的选手之间？”
　　雷昀和丁羽都是韦方平直接带过的选手，回忆起韦方平的铁腕手段，顿时满头大汗！林航、李峻林、黄子希、易明晶和卫兴在那次集训的时候也领教过厉害，背上汗毛直竖！
　　尹真下车的时候，看到鲍博已经自己打开汽车后备箱，捧起了其中一个花篮。另一个花篮，自然是由孟飞捧着的——因为那是要放在迟天一坟前的。
　　林雪岚的坟墓在儿子的旁边，母子死后在地下可以相依相伴。鲍博走在最前面，径直将花篮放在林雪岚的墓碑前，三鞠躬，心中默念：妈妈，我很好，你可以放心了，我完全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的。
　　而走在后面的尹真和孟飞却怔了一下，因为这两个墓碑前，都有一小盆太阳花，显然是有人特地放在那里的。今天的天气很好，树叶间洒下的点点阳光，洒在这些五颜六色的花朵上，瞬间变成了精灵，在花间跳来跳去。
　　尹真的手按在鲍博的肩膀上：“我们到别处走走吧。”
　　鲍博有些诧异地看了尹真一眼，但是当他扭头望向孟飞时，他登时理解尹真要拉他走开的原因了——孟飞是跪在地上把花篮放在迟天一墓前的。
　　鲍博迟疑了一下，跟着尹真走了，走之前，他最后看了孟飞一眼，他还跪在地上，不过头已经抬了起来，双手轻抚墓碑，就如当年轻抚着恋人的脸颊。
　　四月，春光明媚，墓园的风景确实不错，转弯处种着一棵桃树，正值盛放之时，那娇嫩的粉红，在春风中轻柔的舞动。
　　“……他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但有时候也幼稚而且固执得要命。那个时候，我恨不得把他从坟墓里拎出来大骂：‘你就舍得下你爹妈，舍得下我们！只舍不得你跟孟飞的所谓爱情是不是！’呵，但是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了，对我们不是第一要紧的事，对他来说，真的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事情……如果是我，我绝不会这么做，因为……爱——只有活着才可以去爱。”
　　他的胳膊搭在鲍博的肩上，所以当脚步停下来的时候，鲍博立刻感觉到了。
　　尹真头低了下来，一滴泪珠从眼角悄悄滑落。
　　别人看到这一幕，可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作为队友，尹真为迟天一的英年早逝感到悲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鲍博的心脏却当即漏跳了几拍。
　　尹真在路边找了石凳坐下歇脚，鲍博就坐在他对面。
　　“有时候我觉得，你跟迟天一很像，我说是在冰场上的时候，性格嘛，你跟他差远了，他可没你这么不讨人喜欢，但是你比他幸运多了。”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尹真坐在对面，笑眯眯的样子像只老狐狸：“是觉得他不如你幸运呢，还是你不如他性格好？”
　　鲍博低头看不清表情，尹真伸手摩挲他的脑袋：“你的教练……”他摇摇头，他怎么看孟飞无所谓，关键是鲍博怎么看！别人还罢，孟飞为了鲍博，可真是要把心都操碎了。
　　平心而论，孟飞对鲍博，真的够好了。
　　鲍博非常平静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对面的尹真，“这个世界上只有迟天一可以责怪他。”
　　“我是鲍博，我不是迟天一。”
　　当这句话终于说明确出口，鲍博自己也楞了一下，长久以来盘桓不去的怨念犹如冰山一样开裂，粉碎，最终化为一汪春水。
　　从现在开始，他真的只是鲍博，不再是迟天一了。
　　不过一秒钟的迟疑，对鲍博而言，仿佛几十年的时光在脑海中飞快涌现，又重新沉入记忆深处——再大的狂风骤雨，终有停息的时候。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尹真看着鲍博眸子：他说的没错，再相像，他只不过一个技术与天一仿佛翻版的少年，他是鲍博，他并不是天一。
　　然后，眸子中的自己，直到那个自己眼中缓缓淌下泪水。
　　是啊，孟飞伤害过的，对不起的，是迟天一，不是鲍博，更不是尹真、万路或者韦方平。
　　只有迟天一可以惩罚他，也只有迟天一可以原谅他。
　　但是迟天一已经不在了，所以再也没有人可以原谅他。
　　不是你可怜，老天就真的会满足你，任何事情都需要自己经营。当年付出的是什么，今天就得到的是什么回报。
　　看到尹真少见地落泪，鲍博有些惊愕，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中迅速成形：难道……司机他当年……
　　孟飞已在坟前跪了很久，眼泪已经流干，双腿麻木僵硬，忽然，他感觉到自己背后响起了人的脚步声。
　　转身看，是一位打扮土里土气的中年妇女，她穿着一件旧罩衣，上面满是点点的花斑，还弥漫着一股刺鼻香蕉水的味道。她脸上堆满了笑容，是生意人的讨好主顾的那种笑：“要给墓碑重新上金粉吗？”
　　孟飞看了看两块墓碑，林雪岚的那座是新立的，所以墓碑上的金字还熠熠生辉，而迟天一的这块，在多年的风吹雨打之下，刻文上原本的描金已经全部褪色。
　　他点点头，但是却不打算让那女人来，直接递上一张百元大钞：“把笔和颜料给我吧，我自己来。”
　　那女人有点儿惊讶，但还是依言照办了，只是把东西递给孟飞之前好心提醒他：“这金粉沾衣服上就洗不掉的。”
　　孟飞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他跪在墓碑前，一手捏着毛笔，一手端着装着金粉的小玻璃瓶，细细喂了金粉入毫，认认真真地为迟天一的墓碑重新上金。
　　爱子迟天一之墓，他的生卒年，以及立碑者的姓名。
　　迟天一的墓碑上，就是这么零零星星的几个字，所以不一会就描完了。但却镶嵌着一块瓷砖，上面用当时还不多见的激光刻印技术，把迟天一的相片，印在了白色的瓷砖上。可惜现在，这张照片也变得模糊了。好在还能依稀辨认出，这是一张风华正茂，也许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它告诉后人，他的青春，曾经何等灿烂！
　　是啊，我、尹真、万路……我们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们了，唯有你的笑容，始终不变……恍惚之中，仿佛还是那一天，尹真坐在下铺，弹着吉他，天一坐在上面唱歌，他变声很晚，所以嗓子尖且细，低下去的时候又柔柔的，有点像女声。而自己和万路坐在凳子上打拍子。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
　　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
　　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
　　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
　　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
　　脑海里，还萦绕着这首歌苍凉的曲调，那一刻，孟飞只觉得后来的二十年，只是一场有些漫长的噩梦，醒来之后，天一还在他身边，还拉着他的手说我们要一起加油，打倒日本，挑战俄罗斯！
　　但是睁开眼，他的面前，只有鲍博，以及走在后面的尹真。
　　鲍博一步步走近迟天一的墓碑，越走近，越觉得自己的脑海无比清晰，他的右手轻轻抚过那张照片，手指一点点划过他的面部轮廓，心中默念：“迟天一……”
　　照片上的少年仿佛对他一笑。
　　鲍博也回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