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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生未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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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吹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桃树下,看那远处的烟霞。
正是农人自田里归家时,袅袅炊烟飘荡着,隔老远都能闻见饭香。烟霞映着农人的笑脸,瞬时也觉得这喜悦格外真切。我一动不动的看着,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也活泛了些。
慎儿凑过来,拿着披风,小心翼翼的道:“主子,风有些凉了,您还是回屋吧。”
我天不怕地不怕,却见不得慎儿折腾她自己那张脸,整日皱着眉,紧张兮兮的跟着我。少不得要与她争辩一番,强拉着她坐下来。
这样的风,这样的景,安谧静好,似乎那些奔腾激荡的情绪从未存在过。如此,甚好。
我靠在她的身上,一直坐到暮色四合。
慎儿用披风将我紧紧裹住,怒着一张脸,将我拉进屋,也不与我说话,气鼓鼓的将饭菜摆在我案前,转身就走,地板跺得啪啪响。
我很是头疼,前些日子的一场大雨,这地板就已经不成样子,如今再让她这么狠踩,我的银子怕是又要少了啊。
夜里嗓子痒的厉害,我死命忍住,在床头摸出药丸,和着水咽下去,方才觉得好受些。
山村的夜晚格外静寂。竟让我生出了旷野中仅我一人的错觉。
第二日就证实了我这个真真切切的错觉。
那个红裳女子自马车上跳下来,手中鞭子直指我的脸,及其傲慢的问道:“你就是泽兰?”
坐着看人委实累了些。我微眯眼,伸出小指拂过鞭子,慢条斯理的回答道:“是又怎的?”
她骄傲的一仰头,竟不看我,回头对马车嚷道:“云姐姐,你也太大惊小怪了些,就这幅摸样,怎么可能是王上心尖尖上的人?”
马车的车帘慢慢被一只雪白的纤手挑起,露出一张如同春花雨露般的容颜。那人是真生得好,这般柔柔弱弱,眉间似是笼着轻愁。那样茫茫然无所依的视线扫过来,我不由得也愣住。
她轻轻走下马车,水红色的长裙包裹着娇美的身躯,柔美的如同一朵云。
这朵云在我面前站定,细细盯我看了半晌,苦笑一声,方缓缓蹲下身,冲我规规矩矩行礼。“公主勿怪,丹妹妹就是心直口快,无恶意的。”
这般抬着头,脖子酸的很,我搭着慎儿的手,站起身,谁料腿一软,差点当场趴下。
慎儿急得一把抱住我,恶狠狠的瞪着来客:“你们来此作甚?我主子身子不好,要吃要喝的,自个儿去前屋弄去!”
她扶着我往寝房走去,步子又急又快,搁在我要上的手却轻柔的很,生怕弄疼了我。
我不禁细笑:“慎儿,你可知你方才得罪了谁?”
慎儿仍在气愤:“这般冲上来就拿鞭子指着人的,哪还会是什么真正有身份的人。得罪了就得罪了,谁怕!”
我浅笑不语。慎儿自小长在这深山里,没见过外面是什么世道,却也不是那种遇事膝盖就直不起来的主。
想起前屋的那两尊大佛,我觉着这么晾着也不是事。万一她们回去一通瞎说,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慎儿,拿些好茶水招待着,我稍后便去。”
回去服了药,对镜细看,唇色极淡,浅浅的红,似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海棠花,凄凄惨惨的颜色。
慢慢抽开小匣,手指在那嫣红的唇脂停留,终是拿出来,细细涂抹。
重金购唇脂,为君展欢颜。
我不知那两人千里迢迢寻过来,所为何事。可是看着她二人在我眼前千娇百媚,这心里确实堵得慌。
怎的就让我一个人添堵。
看着镜中人一点一点鲜活起来的容颜,我满意一笑,款款走向前屋。
那红裳女子一见我来,声调立刻拔高:“云姐姐,你莫不是看错了,姜国公主不是早就死了麽?要不是这样,王上也不会将她画像挂在书房中,日日凭吊啊!”
“丹祤,切莫乱言。”
“云笙姐,是你说趁着王上来沂州的机会顺道来看看,现在看完了我们也该回去吧,王上过会儿看不到我们该急了。”
原来这女子是叫云笙,倒是人如其名。
我坐下来,饮了一口茶。慎儿这孩子就是死心眼,我只不过让她拿些好茶水招待着,她居然给我拿来附近山民送来的明前雨露,我细细品着,目光扫到这二人前几乎未动口的茶水,心疼的恨不得从她们袖里翻出银子。
或许我的目光太过热切,丹祤厌恶的皱眉,用鼻子哼了一声,甩下一锭银子,执着鞭子气势十足的从我面前走过去。
“这样的破地儿,我反正是呆不下去。云姐姐既然爱留,就自个留着吧,我可要回去伺候王上了。”
云笙尴尬的站起来,咬咬唇,看她坐上马车走远,犹豫着,还是坐下。
我很是好奇,她不担心如何回去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想要呆在我这里?
“公主,山间日子可还习惯?公主的气色不大好,笙儿这里有些姜国的药,公主拿去吃吃,兴许有用。”
“嗯?”
“公主,笙儿原本也是姜国的女子啊,那时节公主随着王上……不对,那时还是太子,南征北战的,自是不知姜国被邻国逼迫成什么样子,我随父亲搬迁到霁州,日子才好过些。后来,王上登基,我便被……便被召进宫中……”
她越说到后头声音越低,手指绞在一起,脸红的几欲滴血,但眉眼间却是浅浅的欣喜。
我不做声。
姜国的泽兰公主,远嫁到孟国,与孟国太子斐并肩作战,一举平西北六国。那时风沙迷人眼,脸上也渐渐有了细小的伤痕,夜里自己擦药膏时,还是忍不住想哭泣。那时斐在大营里与人彻夜商讨计谋,端是踌躇满志,山河尽握掌中。我站在风里,衣袖被风吹得呼呼响,他也只是抬眼间冲我笑一下。
那时我的眼里,应该也与如今的云笙一样,满满都是痴情,都是盼望郎君将我拥在怀里,替我抵挡生生世世的风雨吧。
“姜国战败,你的日子好过麽?”
“无妨的,父亲很得王上器重,他对我……也很好。”
她仍是低着头回答我,乌发下白皙的脖颈露出年轻的光泽。
真好。
昔年姜国公主可曾想到,有一天,她会决绝离开心爱的人?
那时我以为我与斐心意相通。连着几天几夜,翻遍兵书,终于找到应对之策,我不管不顾的奔向他,喜滋滋的向他宣告,斐,我泽兰有能力同你站在一起,并肩共赏万里河山!
他也极为高兴,俊朗的眉眼全部展开,当着众将士的面抱起我,在大漠里旋转,“泽兰,有你,斐今生足矣!”
那场突如其来的雪真大,细细碎碎的一直下一直下,大营停驻那么些天,士兵不知有多少生了冻疮。
我知道他急,我也急。日日夜夜,总算是找到一条妙计。
泽国从前也未见这样的大雪,他们未曾不急。粮草不济,兵力下降,他们只窝在城里,不敢轻易露头。
我写信告知父王,让他掐断所有供往泽国都城的商路,再让斐静待时机一举攻破。
那一年的雪,一直下了一个月。到后来,斐全然不急,只每日牵着我的手,同我在雪地里踩出各种各样的图案。一会儿他脚下的大灰狼要冲我扑过来了,一会儿他身侧又出现了一位面容娇美的女郎。
我看那模样,分明是我,不依的追着他捶打,他笑得倒在雪地上,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眼睛,语气宠溺的不像话:“傻丫头,除了你,还有谁配站在我身侧?”
我只觉得脸又红又烫,只顾着拉起他,谁知他竟一把将我拉下,抱着我在雪地里翻滚,最后两人滚成雪人,我指着他,笑得前仰后附。他恶狠狠的凑过来,在我耳旁咬牙切齿:“兰儿竟这么开心麽?那今晚就不要去研究故纸堆了,给为夫暖床罢。”
那样的岁月,如同年代久远的梦境,如今的斐,却已不是我所知的了。
眼前的云笙,倒是有几分姜国女子的娇柔多情,得此佳人,斐还不满足麽?
姜国帮斐灭了泽国,谁料与姜国临近的卫国居然趁此机会,攻下姜国都城,父王半路就被截下。后来,斐收了卫国,一并将姜国收纳其中。我的父王,由他的岳丈,变为仰仗他照拂的臣民。
而我,泽兰公主,也被天下人唾弃。拿父王的江山讨好夫君,千百年间,也就独独一个泽兰公主。
我原以为,他会来跟我解释一通,我的父王,为了营救他,在三九寒冬冻伤腿,而今老迈,安享晚年不为过。只要他说,我就会信。
但是直至春风拂面,杏花映红了容颜,他也未曾前来。
我突然觉得恐惧。大滴的泪水涌出来,手紧紧捂着嘴,不敢痛哭出声。杏花开的那样好,可是我的夫君却已然不记得我。
我拼尽所有力气,跑出这空寂的庭院,遥遥听见前方传来欢声笑语,那其中俊雅的身影,不是他是谁?
我一步一步走上前,努力掩下眼里的悲切,对他温婉浅笑:“王上,你怎么不去看看兰儿?”
他眉头一皱,负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国事繁忙,不过今日得些空闲。过些时日,孤再去看你。”
我心里一空。什么时候,他在我面前,这般客套疏远了?身子摇摇晃晃,却还是不肯死心,我固执的仰着脸望着他:“今日不好麽?天色正好,很适宜赏杏花。”
他身侧的女子掩唇,咯咯直笑:“原来昔日里王上竟然和王后赏杏花?倒是别有雅趣呢。”
斐脸一黑,站在那里不做声。
那女子更是得意,拉着他的手臂,娇笑道:“王上,这大好的时光,杵在这里作甚,且去园子里玩耍罢。”
斐微侧身,对他身后的男子说道:“那南岐公子改日再来,那幅画,还望尽心完成。”
我这才看见那个男子,白衫轻扬,潇洒俊逸。
他站起身冲我行礼,我胡乱点点头,望着斐远去的身影,迟疑要不要追上去。
他噗的一笑:“小民倒不知泽兰公主竟有如此一面呢。”
我恶声恶气的瞪他:“干卿何事?”
坊间早把我传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恶妇,我还得一一反驳回来不成?可叹的是,斐能容我共患难,却不能容我共富贵。
他并不以为意,姿态优雅的收好画,低低说道:“但是小民窃以为公主此时不宜前去。”
他并不唤我王后,一口一个公主的叫着,是在提醒我注意分寸,不要自找难堪麽?
我愈发窘迫,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想,气得转身就走。
他伸手欲拦,我啪的打开他,竟将他手里的画打落在地。
画的是个女子。言笑晏晏,如同沐浴在四月的春风里。但是她脚下的分明是茫茫雪原。
我一时愣住,呆呆看着那幅画。
南岐蹲下身,用衣袖及其细致的擦拭。那一丝不苟的神情让我没来由紧张。
“你……你可曾见过我?”
南岐并不看我,仔细的将画卷起,才答话:“去年冬日,随好友去漠北品‘醉梦’,却不料见到了这些年从未见过的大雪。”
我呆愣愣的继续问:“那时我在雪原里,未曾看见有旁人啊?”
“小民当日在山上,故能看清公主,但公主却看不见我。”
是如此麽?我想起当日,确实是被群山环绕,但这人冒着大雪爬上山所为何事?南家是数百年的书香世家,子孙皆风雅,我却是俗人一个,不大能领会他的雅趣吧。
“那时,你不觉得冷麽?”
他没料到我会这么问,稍稍有些反应不过来,“……应是不冷罢。未曾觉得。”
我笑了笑,突地想到昔日和斐玩闹全被此人收进眼里,不禁又是脸红,随即想到方才那一幕,顿觉这脸红得羞耻了些,清清嗓子,面无表情的对他说道:“时日不早,公子还是快些归家,宫廷内帏,久待无异。”
他笑了笑,端端正正行礼,从容退下。
我的一颗心却像在油锅上煎。斐让南岐用心画的,可是我看到的那幅?若是,他抛开我不理,要画像作甚?
到如今,竟是越来越看不透他。
渐渐到了六月。
日日昏睡在海棠花影里,只奢望着斐从旁走过我能快些见着。
我总是有很多奢望,最后都变成了空想。
斐一次也没有来过这里。
海棠花兀自在刺眼的阳光下招展,却已无惜花人。
六月初十,斐的生辰。作为王后,我不能不出席。用他赠与我的唇脂将自己美好的一面细细描绘出来。
待到时辰,仪态万方的走过去,却发现他身侧早有佳人,我的座位摆在高处,空空荡荡。如同灵魂出窍,他和妃子的调笑声都听不大真切。
绿酒一杯歌一遍。
就如凌迟,却不知最后一刀要何时落下。
“兰儿,你今日怎么回事?不高兴么?”是谁低沉的问话,我幻听了麽?
有些呆傻的抬起头,正对上他不悦的面孔。心早被无穷的苦涩塞满,一时间,我竟也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眼角突然看到有亮光闪过,还不待大脑反应过来,身子已经本能的挡在他前面。
能清晰的听到匕首入肉的声音,极轻柔,并不怎么难忍,我很是诧异的看着胸前多出的匕首,不能理解我为何会这样做。
他已然负了我,我竟然还这般傻?
“公主,公主!你为何要为这个狗贼挡刀!难道你忘了麽?要不是他,姜国怎么会灭!兰儿,你怎么可以委身于这等小人!我知道你心里苦,别怕,我带你走!”
刺我一刀的男子努力挣开束缚,声嘶力竭的叫嚷。
我更加诧异,这人我从未见过,怎的在大庭广众下叫得如此亲密?
心口愈发疼起来,我最后看见的,也不过是斐愈加阴沉的脸。
醒来时,仍是孤零零一个人在自己殿里。胸口已经包扎的严严实实,外面是黑沉沉的夜。
我突然觉得很疲惫。将整张脸埋在松软的被子里,不做声的流泪。
斐,这就是你的爱?帝王之爱,凉薄之厮!
想我泽兰,好歹也是一国公主,如今哪怕是失了他的尊重与疼惜,难不成就要我在这小小的庭院里终老?
不,纵使是斐,也休想做到!
一念既起,我片刻都不想多呆,跌跌撞撞的跑向他的书房。我知道他勤奋,这刺客事件一闹,他此刻肯定未曾安歇。
等我站在那一室暖黄中,望着他不耐的眼神,更是倍觉讽刺。
破碎的咳嗽声从喉咙里溢出,我不顾跟他请安,径自坐下。
他搁下笔,走到我身侧,慢慢问道:“夜里跑过来,是怪孤未曾去看你么?”
“不。”我又快又急的否定,“泽兰前来,是向王上请辞的。从此以后,天上地下,再无泽兰。”
他顿了半晌,“孤的王宫,竟让公主这般难受麽?”
我紧抿唇,不开口。真正让我呆不下去的原因,他不知晓?这时还这般同我说话,倒是让我的那颗心死的更真切些。
他手指轻叩着,沉吟道:“你走倒是不难,但孤如何向臣民交代?”
我神色冷淡,心如死灰,“王上自有办法。”
我从来不曾质疑他的能力。那一夜,我被人追踪,
几乎是九死一生。当我虚弱的倒下,差不多要死的时候,不知道斐在哪位爱妃那里安睡呢。身侧的人声声呼唤着我,滴滴热泪落在我的脸上,那滚热的温度,终于让我在这盛夏里觉出几分暖意。
如今我在这小山上安心养着,他竟然让宠妃找到此处,是不能容忍我逍遥了麽?我为他身负重伤,这么些年都未曾见好,倒难为他一直挂念着。
长时间的沉默让云笙不安,她扭动身子,细细开口:“来此处看公主是笙儿自己的意思,还请公主勿怪,过会儿,我……我自会离去。”
“如此极好。昔年的泽兰公主,早就死了,如今在你眼前的,是南夫人。”
她惊愕的张大嘴,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我闲闲冲她笑,挑眉道:“还有什么要问的麽?”
“无……无……”她连连摆手,站起身就向往门外奔。
“云笙。”我安然叫住她,“你来到此处,可曾看见了什么?你会告诉王上,他心尖尖上的人,仍在人间活得很好麽?”
她神情惊疑不定,半晌俯下身去冲我行大礼,再起身已是一脸灿然,“云笙不过是到此处讨口水喝,什么泽兰公主,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此等风流人物,早随风逝去,云笙怎么会见到?可不是胡说。”
见我微笑望着她,她笑得更是欢喜笃定,“宫中的事,夫人就不必忧心了。”
我们相视一笑,这回倒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她知道此处不宜久留,也不与我客套,自去吩咐人为她叫马车。
前尘旧事,早该随我走的时候散去。
不堪恋,不想念。我仍坐在桃树下,继续看那云卷云舒,等着那个以热泪唤醒我的人,南岐。
那时他紧紧抱着我,声音哽咽:“ 我把那幅画画好了,给王上的是另外一幅。我在雪原里加上桃花,雪太白了些,我怕你一个人太过孤单。你……看一眼……就看一眼好不好?”
后来我看了那幅画,东风吹花雪满川,我仍是站在雪原里,却有桃花在我面前簌簌的落,远处隐约有个男子,站在桃花深处吹箫,那是我一生见过的,最美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