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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街角新开了家花店。
发现的那天晚上我依旧加班,同加班的热心同事开车将我送至交叉路口。我下车道了谢,转身便看见那栋两层小洋楼的门前放着两排庆贺开业的花篮,就着路灯的余光仔细看还能发现门边爬满藤蔓的铁栏上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靛青色的“花之宴”。
我端详木牌的时候从楼里走出一个扎着黑色长围裙的高挑身影,只见他正欲把门前立着的黑板收进去,好奇心驱使我叫住了他。
他闻声回头,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男人有一对令人惊艳的内双,此刻在昏暗中明亮得如同星辰,看得我一阵眩晕。
我指着木牌问他,这是家什么店?
小店新开,花束花篮都是八折优惠哦。他摆出亲切的笑容然后答非所问。
原来是花店,我恍然大悟。男人赶紧上前一步,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又加了句,我们也提供网上预订和送货上门哦,当然,外环内才免费。
这男人,还真不放过任何机会做广告。我接过名片时腹诽着,但心里并不厌恶。
楼里有个年轻的女声喊道,小然啊怎么收个牌子这么慢。男人扭头应了一声后便礼貌地挥手道别,急急忙忙地收了黑板进屋。
洋楼前的小门就在我面前关上,圈住院子里或浓或淡的幽深。于是整条街恢复了往日熟悉的静谧,只剩下我和一个被灯光拉长的身影。
若不是手里多了张被我瞬间捏皱的名片,我会以为我又神游太虚了。
公寓楼里的电梯坏了,我只能迈动许久不曾运动的双腿,自力更生气喘吁吁地爬上14层。
似乎有人等在门口,依稀能见香烟的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声控灯适时地被高跟鞋砸地的响声惊醒,于是一片明亮中我看见了包裹在白烟中的秦重山。
我夺过他指缝夹着的烟叼在嘴里,掏出钥匙开了门,他默契地跟着进来。
这间公寓是秦重山名下的房产,他熟悉这里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加之他向来随意且毫不客气,我便把手里的东西全搁在茶几上进屋换衣服,让他自便。
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秦重山正研究着那张皱巴巴的名片。
很诗意的名字,他轻佻地弹了弹手中的名片。
我往天花板戳了戳白眼,走过去夺过名片,对他向来不用好声气:你秦大少亲自从B市飞过来,不是只为了来我家吐槽这张名片吧。
秦重山摊摊手,将身边的文件袋甩了过来,拽得跟二万五似的用下巴指了指说,这是你要的文件,姨夫让我亲自送来。
我口气极不诚恳地说了声谢谢,开了门摆好架势请他离开这里。秦大少对我这般无礼倒不是很介意,耸耸肩就起身离开,长腿刚迈出门又回头口气轻松地对我说,对了,这几个月我会留在这边帮你,明天开个会吧。
快走吧大少,我对着他离开的身影一阵头疼。看来未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锁好门,我往碟机里放了张CD,让小提琴醇美的音色在静静的夜里流淌,再边把玩着名片边给窗台的那株薄荷浇水。
手里的名片简约大方,同是靛青色的字体让人莫名地感到舒服。我看着上面“花之宴”的字样,想起那个男人的脸,微微有些心悸。
2
夜路走多了,迟早会撞鬼的。
无意间我颠覆了这句老话。连续加班近两个星期后,我撞见的是抢劫犯。
公寓前面的路是单行道,图省事的出租车司机只愿意把车停在路口。那时我已经累得头痛欲裂脚步飘浮,连日来加班加得昏天黑地,虚脱得分分钟都有倒下去的可能。
于是下车后我顶着灌满浆糊的脑袋站在路边打算醒一醒神。脑子这一秒还在绞着,下一秒就吓激灵了。
一个身影从我看什么都重影的双眼前快速地掠过,带起身边一阵风,接着我提包的右手被用力一扯,脱力的手使不上力,手指一松,掌心里便空了。
好家伙,我这才反应过来,我被抢包了。
我大喊一声站住,然后驱动已经快到极限的身体踩着高跟鞋高难度地奔跑起来。夜晚的街上倒是有几个行人,但他们都不愿意伸出援手,只是回头看看,顺便让出道来方便他跑我追。
还没来得及感慨如今世风日下,身边又有一道风,一个似曾相识的高挑身影从我身侧窜出朝前奔去。
花店小哥,我们又见面了。
他奋力追至前方的十字路口,刚好遇到红灯。要不是他最后减速了并被追上来的我猛地向后扯了一把,他估计就被刚才经过的没有减速的小轿车撞飞出去。他没想到会被我生生拽住,脚下一时站不稳,我们俩就狼狈地在人行道上跌作一团。得逞的小贼已经消失在对面的街角,再追也只是徒劳。
我手心里都是汗,不知是因为剧烈运动还是因为刚才的千钧一发。
花店小哥撑着膝盖站起来,又弯腰扶起正紧紧揪着他的衬衫发愣的我,皱着眉用力挤出一个笑容问我,小姐你没事吧。
我呆滞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好吧我想这会儿我的样子一定蠢到家了。
他哭笑不得。
花店小哥陪我去派出所报案。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肉痛。那手提袋是上个月才买的,还有手机,这两个就算是最值钱的东西了。钱包里现金不多,银行卡等去挂失补办,所幸的是证件不在包里。
多事之秋的当下又有飞来横祸,看来连上天都以为我三头六臂什么事有游刃有余。
花店小哥从刚才就脸色不太好,我猜想刚才那一跤跌得不轻。
我郑重地向他道谢。他倒是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还向我道歉说自己的腿不争气,跑不快。
里面埋着铁钉呢,现在有点疼。他指了指自己的小腿不以为意地道。
那怎么办?我陪你去医院吧!我闻言变了脸色,转念又想不如付医疗费给他,包被抢的事实让我郁闷了。
他吐了吐舌头说,没事,老毛病了。想了想他又加了句,你心胸要放宽点哦,钱财什么的是身外之物,没什么比命更重要了。
我边听边猛点头,听到最后一句时心跳突兀地多了一拍。
这男人……我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他十分绅士地送我至公寓楼楼下,正要离开时我叫住他,我叫丁宁,你呢?
男人轻声笑开,笑容衬得路灯投下的鹅黄色灯光更加温暖,内双弯弯,是一副我不熟悉的温和的模样。
他说,我叫路然,走路的路,自然的然。
3
秦重山一脸后悔万分地说,我不知道本市的治安这么差,早知道应该送你回家的。可是眼底的笑意却没藏好,又似乎是故意露出来让我看见。
实在是受不了这人的阴阳怪气,我把证件交给助理吩咐她帮我挂失银行卡和电话卡后,拿上东西,准备赴十点与沈氏设计老总的约会。
秦重山跟了上来,美其名曰观摩学习。
走到前台的时候又见到花店小哥。路然怀里抱着一束巨型玫瑰花束,正请前台服务生打内线请某位幸福的小姐过来取花。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看见我时笑弯了一对内双,还帅气地露出雪白的牙齿说,丁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秦重山接口道,丁宁你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美型帅哥,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我舔了舔霎时变得干燥的嘴唇,介绍两个人彼此认识。
秦重山伸过手去同路然握手,还眨眨眼笑说,哎呀我讨厌比我英俊的帅哥。
路然回报笑容不卑不亢地说,我哪里比得上秦先生一派社会菁英的模样呢。
我夹在中间痛苦地抚额。
告别路然,在去地下车库取车的途中秦重山摸着下巴意味不明地说,长得挺像的。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
刚才那花看着挺好的呢,不如回去交代下去说,以后我们公司活动所用的花,就在他家买吧,做生不如做熟。秦重山突然提议道。
你说行么?他象征性地问我。
我木然地回答,随意。
我偶尔会去街角的那家花店。
花店老板是路然的姐姐,一个叫路瑶的短发女生,一双大眼睛闪动着精明与灵气。她自称开了几年的花店,浑身倒也散发着另一种干练的气场。
秦重山那次心血来潮似乎真的落实了,分公司最近活动很多,想必需要花卉的场合也很多。之后每次过去的时候路瑶都想请我喝杯茶,谢谢我们公司提供这么大单生意。
这家花店地理位置不错,相对地租金不菲,更何况是整栋两层复古小洋楼都租了下来。以情调为卖点着实不错,但姐弟俩撑起这么一家花店应该很是不易,能帮到他们自然是好。
较之热情的路瑶,路然看见我的时候更为平和。
他会帮我挑选几支新鲜的马蹄莲或是香水百合,仔细得似乎是挑选给自己的爱人。我在一旁看他围着黑色长围裙站在圆桌边包装花束,十指细长,动作谨慎而小心。
包装还是不熟练呢,不好看还请丁小姐见谅。路然把花束递过来总会不好意思地道歉说。
其实除开动作慢点,路然经手的花束还是包得挺好看的。我把花抱在怀里回报他一个礼貌的笑容,留下多一点的钱后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花之宴”。路然会送我到花店门口,然后杀伤力无穷地对我说,欢迎下次光临。
路然的皮相上佳,我晓得那也是花店的活招牌。我也曾数次在花店遇见漂亮的小女生大胆地向他索取联系方式,都被他红着脸慌乱地拒绝了。那么好看的男人,任谁都会按耐不住想多亲近几分吧。
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楚,我想去那家花店,是因为我想买花,还是我想看看那位英俊的花店店员。
但能确定的是,回到家后我都会把精心包好的花束扔进垃圾桶里。
无论是马蹄莲还是香水百合,结局都一样。
4
夏天里的天,说变就变。
早晨出来还是晴好的天,下午就变成一派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我难得可以准时下班一次,走到“花之宴”门口时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没有带伞的我无奈之下只好到那栋洋楼里躲雨。
下班时刻并不是花店的销售高峰期,窗外狂暴的雨声却衬托出室内的安宁。路然一个人坐在圆桌边看书,听到开门的声音便抬起头。
丁小姐来啦,路然边打招呼边漾开一个不含水汽的笑容。
我点点头,见他要起身招呼我又忙补充道,你不用忙了,我只是进来避避雨。
他呵呵笑了,拖过另一把椅子,示意我过去坐。
在看什么书?我对他正看着的厚皮书有点兴趣。
他把手里的书立起来露出封面:365切花图鉴。看来玩玩,他不好意思地道。
我倒是对这本彩图书颇有兴趣,路然见状,便把书往我这边挪了挪,两个人挨得很近,我甚至可以在满室花香的干扰中闻见他头发上洗发露的味道。
书被保护得很好,看上去不是新书却难得的页角平整。路然的手指白皙修长,依稀还能看见指尖和指腹处附着薄薄的茧。他翻书时都要先顺一下页边再翻开下一页,让我觉得很是特别。
那么细致的动作,我在他包装花束的时候也见过。
我不由得看出了神。
窗外的雨见小,我们窝在这花香充盈的店中也无人打扰,甚是自在。
路然执意要请我吃饭:本来就想好好谢谢你,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倒是个行动派,上楼跟路瑶打过招呼就拿了伞将我拽走。回去也是吃便当,我思索了一下,决定成人之美。
路然选了不远一家环境幽静的茶室。
许久没有这般轻松惬意了,我有些满足地眯起眼睛。慢悠悠地享受美食,又能有人陪自己东拉西扯,与当下一对照,之前疯狂加班的日子简直太猪狗不如了。
路然的健谈令人惊讶,他似乎什么都略懂一点什么都能谈一谈,聊及音乐时更有自己一番感性的认识,神采飞扬的样子像是讲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将他表情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都收入眼底。
确实如秦重山所说,长得很像记忆中的人。
也许是我看得太露骨了,路然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丁小姐你这么看我我会想多的。
我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红着脸咳了几声说,你叫我丁宁就好了,怎么就想多了啊。
我会以为丁宁你也对我有意思啊,路然嘴上说着,口气却没有半分取笑的意思。
我抿抿嘴,斟酌着用词说,因为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好像。
他勾起嘴角道,这应该是搭讪入门级用句吧。然后他的目光变得万分诚恳而严肃,语调里却是半分认真半分玩笑:或许,我便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啊。
我端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他那对内双直直地看过来,让我心中所有翻腾的往事无所遁逃。
一瞬间我竟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最后只能任凭汹涌的情绪冲垮了理智。
我缓缓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重新直视他,轻轻地说,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5
四年前我还是个刚毕业出来混社会的小青年。
并非名校毕业,也没有出彩的成绩过人的才能甚至是令人垂涎的美貌,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重,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当然也不自量力地投过几个大公司,也没想太多,纯粹是自我娱乐。
也许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后来我竟毫无阻碍地进了国内首屈一指的传媒公司唐氏工作。只不过是个小助理,也够我在同学面前得瑟很久。
后来遇见终面的面试官唐文,他说最喜欢我那副不服输力争上游的倔劲。
安安稳稳地干了一年,有一天收到调动命令,让我去做刚回国的唐家少爷的秘书。
于是在B市的国际机场,我第一次见到唐熙杰。
他和我想象中的富家少爷并无差别,留学归国带了整整四个行李箱,自己手上还提着一个琴盒,优哉游哉地朝我走过来。
等他走近,我才发现他有一副不可多得的好长相,特别是那一对深邃的内双,里面的忧愁汪成一泓深不可测的湖。
我不明白一个锦衣玉食长相不逊的有钱人怎么会有那样的忧郁。后来才知道,一半是因为他热爱的东西,一半是因为他厌恶的东西。
唐家少爷学成回国,唐老爷子自然是将他安排进自家公司,好好培养成足以独当一面的唐氏新当家,我这个小秘书自然也跟着在公司各个部门学习。
可惜的是,唐熙杰对继承家族事业并没有太多的热情,看那一卷卷送来的文件时不是不耐烦地卷着页角,就是自觉无聊地打起盹。我也会帮他看文件,给他提出一些意见作为参考。到后来他索性自己不想了,把我的想法直接复述给唐老爷子听,偶尔会讨来一顿骂,他也不在乎。
他所有的热情几乎都投放到音乐上,他痴迷小提琴十几年,一有空便会拉个不停。在音乐方面我和他一拍即合,我们会经常谈论帕格尼尼谢林拉宾还有《卡门幻想曲》,那个时候他总会一扫工作时的低沉,言谈间双眼难得的放光,像是向友人提及自己心爱的人儿。
唐熙杰只喜欢音乐,不喜欢继承家业。艺术的感性和现实的无力最终搅成了他眼底深邃的蓝色。
他总会一番情绪激烈的高谈阔论后深情地望着我说,丁宁,你是最懂我的人。他常自比为弹琴的伯牙,我便是那寻音而来的子期。
他曾毫不掩饰地说,我想要自由的生活,自由地追求我想要的东西。
然后他问我,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傻愣了,任凭他温柔地将我揽入怀中。
我跟唐熙杰都忘了,我与他纵使相恋,身份也太过悬殊。
谁说新时代能摒弃门户之见?唐老爷子对我的存在也会很介怀。加上那段时间唐氏内部有些细微的动荡,虽然不足为惧,但还是驱使唐老爷子为唐熙杰物色合适的联姻对象,未雨绸缪巩固自家儿子今后的地位。
我和唐熙杰都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
后来他别出心裁地送了我一盆薄荷草,说它既美观又能食用,像极了八面玲珑的我。
我实在不懂,这株气味浓郁的植物哪里像我了。听到它能食用,我摘了一片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又吐出来,朝唐熙杰撒娇道,这是苦的。
他一脸怜爱地把我用力压向胸膛,喃喃问我:如果我们不是以这样的身份相遇,那该多好。
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我,只能将这个给我依靠的男子抱紧。
这样的故事世上太多了是不是?这样的无奈大家都懂的是不是?可是我们,宁愿还是假装不知道那样的日子正在步步紧逼。
直至一日,唐氏天翻地覆。唐熙杰的叔父唐文倒打一耙扳倒了病危的唐老爷子和什么都不知晓的唐熙杰入主唐氏,唐熙杰一夕之间变得一无所有。
所谓的自由便是那么可笑地降临。
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伤。
可惜我什么都来不及问,他什么都来不及面对,我们就分离了。
永远的,不可逆转的。
6
我讲诉的故事和经历的往事一样戛然而止,隔间里便只剩酒精灯的火孤独地啪啪作响。
路然抬起脸对我说,抱歉,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我摇摇头。
每个人都有不愿回首的往事,说不说出来,仅凭自愿。他并没有错。
那位先生……路然艰难地开口问道,是怎么去世的?
我摩挲着茶杯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说,出了车祸,没挺过去。
路然顿时变了脸色。
抱歉,我知道你不是他。我急忙解释道,但我见到你的时候,我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路然摇摇头,两道浓密的眉皱起,略有所思。
怎么了?我不解他为什么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在对面犹豫着,一对内双里满是难过。然后听见他缓缓地开口道,其实,我不是路瑶的弟弟。
路瑶遇见路然的时候,路然还没有名字。
那个时候现在的路然在医院里,受了伤也失了忆。
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从事何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医生说他是在海里被人捞起来的,当时撞伤了头部,失忆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比失忆更可怕的是,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还有大笔医药费欠着,让他很想快点好起来,去找一找之前的自己在哪。幸好这个世界还有善良的人,医院里的护士都很关照他,他想过,也许是因为自己长得还可以的外貌吧。
等待康复的日子里,他偶尔会耐不住寂寞推着轮椅在医院里四处溜达,直至一天遇见在ICU病房外失声痛哭的路瑶。
他忍不住去问路瑶,你为什么哭啊。
一直与路瑶相依为命的弟弟在送花途中出了车祸送到医院,从手术室出来后就一直在ICU里呆着,医生刚才跟她说,她弟弟快不行了。
路然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却莫名地想要陪在路瑶身边,因为他觉得那一瞬间的路瑶,也像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那般无助和彷徨。
和此时丢失了记忆的自己很相像。
后来两天,路然得空都过来陪着路瑶,和她说说话舒缓压力,也给病房床上那个浑身插满管子的男生默默地加油。短短的三天里,他们就像真正的亲人一般相互扶持着。
路瑶的弟弟最后还是没有熬过第三天晚上,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路然再次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生活,等自己想起自己是谁,等有人来告诉他自己是谁。夜阑人静时想起自己一无所知的过去时,路然很想有人来陪伴自己。
结果竟等来了处理完弟弟身后事的路瑶。
那三天里,有温暖感的,不仅是失忆了的路然。
路瑶问他,等你身体好了,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一个整个身整颗心都伤痕累累的人,迸发出一个大胆得过分的念头,决定用自己所剩无几的温柔,温暖那个陪伴自己最难熬的时光的人。
看似荒诞可笑,却是发自内心最强烈的渴望。
更直接地说,路然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路瑶需要一个可以陪伴的人。彼此都是一半一半,等待合成完整的一体。
路然点点头,答应了路瑶。
路瑶把弟弟的名字给了路然,于是现在的路然,就叫路然。
她会跟他讲诉路然的故事,从小到大,一点一滴,路瑶都娓娓道来,眉眼间满是幸福。路然都会细心记下,不自觉地去模仿那个不曾认识的路然。举止细节,生活习惯,包括翻书时抚过页边,也是曾经的路然的习惯。
路然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让自己是她弟弟这件事,变得更理直气壮些。路瑶知道,但她什么都没说。
路然康复出院后,路瑶变卖了自己原先的住所和店铺,用得来的钱和四处打工挣得的工资帮曾经的路然和现在的路然还上欠下的医药费。耗费近一年与过去两清后,路瑶毅然决然地离开B市,带着路然到这里重新开始新生活。
路瑶她,很好。路然最后故作轻松地总结道。
一个女子,在如今的世道中是如何艰难地与弟弟相依为命,又是如何坚强地扛下失去弟弟的悲痛,又是以怎样非同一般的勇气,接受一个陌生的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的男人。
很好,路然说得云淡风轻,但知道其中曲折的人仔细咀嚼这个评价,才知道这两字都是千斤重,凡人怎么承受得起。
失去记忆其实也没什么,至少我现在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在我身边,我很知足。路然说。
我问他,你不想恢复记忆了吗?
他握紧茶杯,停顿了一下说,我想开了,有没有过去都无所谓。
我只想珍惜现在。他抬头看着我,目露坚定地说。
路然对我说,我们能往过去看多远,也就能朝未来看多远。与其面对往事无能为力地伤感,不如收起所有的失落到未来去改变我们还有余力改变的事。
一瞬间,我竟在他眼里看到了千帆过尽后的大彻大悟。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想要守护的柔软。
再怎么惨淡的现实,总会给你一丝希望的曙光。
我和路然相视一笑,突然发现自己已在彼此的故事中得到救赎和启迪。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是么?
7
分公司终于上了轨道,不枉我之前废寝忘食地搏命。
秦重山半戏谑地说,丁小姐劳苦功高,回去姨夫应会重重有赏,到时别忘了在他面前多多为小弟美言几句。
我斜了他一眼,不示弱地还嘴道,秦总客气了,这公司说什么也是您的,我不过是为您鞍前马后打点一切。
这话真心不假,唐文派我来协助分公司站稳根基,不就是想扶自己的外甥做分公司总裁么?我不过是来垦荒的。
助理们缩在一旁不敢过来,免得在我们一来一回地讨嘴上便宜中炮灰了。
我和秦重山在工作上再怎么合拍,也掩盖不了我们私底下的不对盘。这种不对盘完全拿不上台面讲,仅仅只是两个脾气都很臭的人相互唱衰,我和秦重山都明白,我们起码是一国的。
我们拥有共同的秘密,尽管那已经不重要了。
分公司的同事们有心地为我开了场欢送宴。以前一段时间的疯狂加班,让大家彼此之间有种战友的亲密意味。
中途路然竟来送花,同事们给我订了一束华丽的红玫瑰,抱在他怀里倒有些求婚的意味。
我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到。
不过是相识数月的人,却那么容易就联想到誓言。
看来我真的累了。
思绪跑远间路然挠了挠头,一脸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看到他这幅摸样,竟狠不下心说是。
花了几天陆陆续续处理了在这里的事物,分公司已经无需我再多操心,我个人的东西也打包寄回B市。数月前我什么都没有带来给这座城市,现在也将什么也不带走地离开。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只剩那盆薄荷,静静地在夏末的阳光中散发它馥郁的香气。
离开的那一天,我带上薄荷最后一次去了街角的那家花店。
难得清静的早晨,只有路然在店里,依旧翻看那本《365切花图鉴》。一根白皙的手指搁在页角处,轻轻地来回搓着。
我把这盆带不走的薄荷托付给路然照顾。他家是开花店的,应该比我更能照顾好这株植物。
他诧异地问我,这不是你恋人给你的信物么?
我今天就离开这里了,这个对我来说太沉重,带不走。我指了指它苦笑道。
路然拧着眉问,丁宁,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有缘会再见吧。我答道。
也许,不会再见了。我在心里想。
路然伸过手来,用力地给我一个结实的拥抱,对我说,一路顺风,再见。
怀抱里的热度,我似曾相识。
我咧开自认为最真诚的笑容,也对他说,再见。
8
出了“花之宴”,外面的阳光正好,我看见马路对面停着的黑色凌志。
司机毕恭毕敬地给我开了车门,车里的男人交叉着双臂,在我坐进车的时候挑了挑眉算是打个招呼。
车子一路驶向机场。
我和男人之间难得地沉默了。
突然间男人撑着左手俯过身来,贴着我的耳边说,三姨太演戏的功夫真好。
我回头看他,面露不解。
他哼了一声道,唐熙杰如今失去记忆你不敢告诉他真相也就算了,还装出一副深情难忘的样子,真心令人作呕。
我吃惊地看着身旁的秦重山。
他什么都知道了,包括那天我和路然那场私密的对话。
是的,直到唐熙杰失忆变成现在的路然,我还是不敢告诉他所有事情的真相。
三年前的唐熙杰怎么会想到,我是唐文的三房,也是唐文安插到他身边的棋子。
我承认一开始接近唐文,是因为他能满足了我对金钱的渴望。但他也是一个十足的野心家,这很是对我的胃口,于是他也慷慨地给了我实现心中大展拳脚的平台。
我渴望金钱和权力,我热爱野心和阴谋。
我答应助他吞食唐氏,便被安插在只对音乐满腔热血却对经商毫无兴趣的唐熙杰身边,做这位唐氏少东的秘书。
从一开始的初见,到后面的走近,看似水到渠成的相恋,不过是某些有心人的精心安排。我满腹对音乐的向往和热情,也是为了那场精心编排的风花雪月特地恶补的。
如此大费周章,我为的不过是哄得唐氏未来掌舵人的欢心,完成自己的使命。这位不谙商场规则的年轻少东,留洋也不过是假装学学经商,骨子里还是透着酸腐的浪漫情怀和艺术气息,对唐老爷子耗费半生打下的江山社稷也只会不知所措。
唐熙杰对这份将来必定要经手的事业意兴阑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只是我没想过唐熙杰对自家公司不上心到那种程度。一边感慨唐氏未来当家仅仅是那么个扶也扶不起的阿斗,一边利用职权进入他的电脑窃取资料,在他的眼皮底下协助唐文构架空壳公司,对我来说竟是如此轻而易举。
正主幼弱,难怪底下会蠢蠢欲动。
唐老爷子留给唐熙杰的左臂右膀,甚至唐老爷子都曾留心过唐文,只是唐文这个叔父做得过于安分,就连举手投足都没有半分逾矩,造出了这等令人安心的假象。看似忠心护主的唐文像只一直静静埋伏的猎豹,只为伺机而动最后一举擒得猎物。
苦心多年韬光养晦,只为最后真正入主唐氏。越接近胜利的曙光唐文便越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才不至于功亏一篑,那种惨败,他承受不起也不愿承受。
于是他在那唐姓阿斗身边安插了我,作为牵制唐熙杰的一步棋。
豪门中的恩恩怨怨我向来不懂,我只是知道,这场叛变或许能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在如此暗涌横流中唐熙杰竟还握着我的手问我,父亲不承认我们,丁宁,可我喜欢你,怎么办?
他一脸忧色地说,我不要什么家族联姻,丁宁,我只喜欢你。
我只能抱着他,安慰他说我会一直在他身边,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起我冰冷的嘴角。
这位从小到大被唐老爷子溺爱过头的纨绔子弟,这位什么都只想到自己的富家少爷,我真心想从心底里嘲笑他的愚昧和无知。
也便是在那天,唐氏国际的股价在股市开盘后令人始料未及地一路暴跌,抛售股票的浪潮一发而不可收,与此同时,有人向媒体爆料说唐氏内部出现上亿的资金漏洞,引得投资者开始不安分地望风。
近乎毁灭性的打击一个接一个的来,唐老爷子关键时候急血攻心进了医院,唐熙杰临危受命主持大局,却什么都帮不上。整个唐氏被愁云惨雾包围着。
危机中唐文安抚唐氏内部,摆出势要力挽狂澜的姿态,暗地里却开始指挥空壳公司收购唐氏股份,并购唐氏。
风云变幻中什么都来不及反应,一切却已尘埃落定。
唐熙杰在办公室里面无血色地看着唐文在他面前宣布他此刻开始一无所有,在我低着头走到唐文身边时更是只能瘫软在皮椅上。
他才懂得,他应该懂了。
之前什么我为伯牙你为子期,什么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都是镜花水月。
我和他之间,不过是逢场作戏。
成王败寇,江山易主。一切从头越。
唐熙杰离开了唐氏和唐老爷子的庇佑,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后来传出的唐老爷子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消息,更是让唐熙杰的生活一片黑色。
这种自由,跟他一直盼望的自由,相去甚远。
我突然间不忍心。
初见时披着七彩光环翩然来到我面前的男人,如今却变成无依无靠的蒲柳,只能随风飘零。
我只看到他事后落魄的一面,竟忘了他身上还有一股出身豪门的傲气。这股傲气让他最终无法面对如此惨败的现实,选择纵身跃入海中,用一种最最绝望和无助的方式向他沉痛的过去告别。
当我得知消息去医院偷偷看望他时,他孤独地躺在病床上,一身单薄。
收走了七彩光环,世上便再没有唐熙杰。
然后又得知他失忆了,他出院了,他消失了。
我依旧什么都没有做。
从我离开他身边走向唐文的时候,我们的情分便已结束。
天意,是那无情的天意,让唐熙杰遇上有所图谋的我,历经一场每次回想都会冷汗淋漓的噩梦,又让他如同蝴蝶般经过痛苦的破蛹,以遗忘过去的方式开始新的生活,也遇上善良的路瑶,给了他新生的机会和信仰。
一切太过怪诞离奇,却又真实地发生在我们身上。
于是一年后,当我们都认为记忆早已死去的时候,我和唐熙杰,却又在另一个城市相遇。
前程往事,竟都待翻开新的一页继续书写。
可惜的是,我快撑不住了,被自己疑似还存在的良知压得喘不过气来。
正如秦重山嘲笑我那般,做过那么多不堪的事情,却在这边装作深情难忘,实在是生生地颠倒了黑白。
但如今什么都改变不了。
9
活着就是折腾。
这一年里我终于知道,得到权力是怎么一种感觉。
工作忙碌得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无脚的鸟,只能不停地飞,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歇息。唐文很器重我,这算是我在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唯一获得的奖励。
我偶尔会想起唐熙杰。
不由自主地想,想到自己被沉重的过去折磨得死去活来。
酒精,尼古丁,都没有办法麻醉日益胡思乱想的我。我只能找各种各样忙碌的理由,让自己连轴转动起来,没有空闲去想起过去。
或许我才是那个,真正需要忘记往事的人。
原来唐熙杰送我的那盆薄荷,不知被我扔到哪里去了。我空降到这座城市时又买了一盆,只是想单纯地养一株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的活物。
它也不会背叛我,也不会自己寻死觅活,只会安安分分地在窗台吸收阳光,茁壮成长。
我想起唐熙杰和路然。
他们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
唐熙杰会消极地从崖上纵身跃入海中自杀,路然却会对我说,没什么比命更重要了。
记忆是一幕幕褪了颜色的蒙太奇,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播放,让我突然间怀念起那些与唐熙杰假装知己的日子。
没有雄心壮志,只有一份单纯的热情。
那份热情我在路然身上也看到了。
唯独我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也没有,可以预想,将来也不会有。
也许真的,我和唐熙杰,我和路然,此生都无法并肩同行。
唐熙杰,虽然我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承认,但我知道,这一年来自己唯一能肯定的一件事就是,我曾经爱过你。
爱你的时候毫无自觉,醒悟的时候世上已没有了唐熙杰。然后世界里只有一个失去过去的路然。
唐熙杰送我那株薄荷的时候曾问我,如果我们不是以这样的身份相遇,那该多好。
薄荷的花语代表他那天真得几近愚蠢的期待:愿与你再次相遇;再爱我一次。我们的关系,也像极了那入口苦涩的薄荷,辜负了那份清凉的期待。
那时的他满心满眼地担忧我们之间这场身份悬殊的爱情,那时的我却在处心积虑地为唐文的野心开辟道路。明明是情人相拥,却令人心寒地各怀心思。
如今他的设想成真,现实却与当初的愿望背道而驰。
我们都丢失了过去的共同记忆,也丢失了从头再来的机会。
但有舍有得,我和唐熙杰,终于从那场逃不开的畸恋中解脱了出来。
爱过,痛过,然后分道扬镳。相濡以沫从一开始便注定不可能,到头来唯有相忘于江湖才是正途。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我和他之间,爱情是一种荒唐的奢望。
就算不是以这样的身份相遇,我也给不了他想要的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共享晨光雾霭浪漫洋溢的安逸,他也给不了我想要的一展才华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成就从此飞黄腾达高人一等的扶持。
我们索取的,对方都给不了。互补都没办法,还谈什么相爱厮守?
直至撕破脸皮真相大白,我们才有这样的觉悟。可惜全世界早已沧海桑田面目全非,哪还是我们当初海誓山盟时候的模样。
更何况残忍的是,就连那海誓山盟,也是假的。
车子向前,窗外这个城市的景色以一种我无法挽回的速度离我远去。
秦重山突然问我,你说他什么时候会恢复记忆啊。
我回想起刚才路然卷着书页边角的小动作,突然很佩服自己在那个时候居然能镇静不乱。
谁知道呢,我回答。
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唐熙杰才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
过去不堪回首,那就朝前看。
我们能往过去看多远,也就能朝未来看多远。
你教我的,你也懂的。
唐熙杰,不,路然,祝你幸福。我在心中暗暗道。
然后,我们永远不要再相见了。
永远都不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