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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今日是五月初五。
      南都翯城的街道上有些异常的涌动。
      三年前方身为辅正的范临川,将腰斩于午时翯城的街口。
      监斩的官员在牢内宣读了他繁杂而冗长的罪名,验明正身,将他提出了牢狱,送上了囚车。残酷的刑法已经彻底毁坏了他的骨骼,他已经无法独自登上高高的囚车,两个狱卒架起他残破的臂膀,把他抬了上去。车轮滚动,带着他第一次离开了暗无天日的黑牢。
      他的左眼已经瞎了,右眼还能睁开一条小小的缝隙,他尽力睁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厚重的大门。
      这扇大门一开,就是翯城繁华的街,就是把他送入黄泉的路。然而去路并不可怕,他终于对得起驾崩的先帝,他终于将永远脱离毫无止歇的痛苦。
      然后他在门前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脸色苍白,神情淡漠。
      囚车在那人身前停了下来,监斩的官员无比恭谨地上前行礼,称呼那人为王爷。
      那人淡淡一笑,道:“李大人,容我半刻的时光。”
      范临川用仅剩的目力看向他,看着他用微微颤抖的左手执起酒盏,右手斟满一盏薄酒。他亲手将酒盏递到囚车之内,范临川却没有理会。
      刹那的凝滞让两人都记起了十年的时光。
      “没想到你来送我。”范临川忽然将头一仰,哈哈大笑,伤痕错节的面颊不住牵动。然后他勉力凑上嘴唇,将酒一饮而尽。
      段成悦收回了酒盏,默默看着他几已不成人形的身躯。
      “我听说,”范临川冷冷地道,“鹏程已经去了?”
      段成悦淡淡哂道:“不错。”
      范临川那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睛里,忽地射出一道光芒,他用一种不可捉摸的语气,冷笑说道:“很好,很好。”
      段成悦默然。
      段成悦原本觉得,他们要谈的东西理应会有很多。然而此刻他们无话可说。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范临川注视着他,陡然阴森森地冷笑道:“当年陛下若依我赶尽杀绝,岂有你兄弟今日!”他右眼刹那间瞪得极大,眼中血丝结成一片鲜红。
      “行车!行车!”范临川在车内拍栏而呼,腕上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哗的响声。
      狱卒开启了大门。囚车缓缓滚了出去。
      街道上的人群仿佛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却并辨不清人群到底在议论什么。
      段成悦心内霎时空洞,思绪重回时却全是从前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就在这片刻之间塞满了他的心胸。
      他犹记得先帝登基后王府四周那些森然而立明火执仗的御林军。那时他父王的棺木尚停在厅堂,夜半长明灯幽幽的火光将他兄弟二人苍白的脸色映得阴晴不定。他们便在棺前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枯守了三天。惊弓之鸟实际上是当时他们的写照,每每仆人走过,风声树动,他们便会在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沉,所有的动静仿佛都会化成宫中传来的万劫不复的旨意。
      如此风声鹤唳三日之久,终于先帝的心腹范临川携旨而来。
      圣旨出乎意料,竟下令将他父王厚葬,令他兄长继承爵位。他那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过头去,也见他兄长满脸的惊愕。随即他便听见范临川恨恨地道:“王爷接旨罢。”他们接过圣旨,还未等站起,范临川已拂袖扬长而去。
      他缓缓地站起来,却见兄长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泪水如同走珠般不停掉落。
      然后他们相望不语,紧紧握住了彼此的冰凉的手。
      段成悦深深吸了口气,走出大门。
      囚车已经走的有些远,开路的锣鼓渐渐不再喧哗。段成悦的目光越过围观的行人,往高高囚车里的范临川望去。
      侍卫转过头问他:“王爷,您要去刑场么?”
      段成悦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不过是手起刀落,不过是挣扎后命归九泉,他想象的到,何必目睹。
      侍卫道:“那么,您准备回府?”
      段成悦正要回答,猛然一瞥眼间,看见人群中悄然立着一人,双鬓微见斑白,儒巾布衣。段成悦微微一讶,脱口道:“池大人。”
      池万里也是闻声扭头,见段成悦在,眼睛里亦有讶色,走过来见礼道:“下官未曾看见王爷,望王爷恕罪。”
      段成悦微笑道:“池大人不必多礼。”
      池万里很是直白,问道:“王爷怎么……也来送范大人?”
      段成悦不答,只将话转过去,道:“范临川这样的境况,人人避之不及,也只有池大人,赶来瞧上一眼。”
      池万里摇头道:“范大人刚正清廉,在职时吏治严明,政务井然,下官极为佩服的,只可惜——”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即便他性情耿直,后面的话也不好再续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
      池万里躬身道:“王爷,下官尚且有事,先行告辞了。”
      段成悦道:“池大人请便。”

      回到王府已近未时。
      段成悦并没有马上回明净园更衣休息,虽然他已经觉得疲惫。他沿着王府弯曲的廊,在初春寒冷的风下缓慢转了半晌,像全然不经意般,转到了储酒的地窖。
      看管地窖的下人是王府的老人名叫阿三,此时正醉醺醺地躲在酒窖的角落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看到段成悦还不敢相信,使劲一睁眼睛方才蹦了起来,颤巍巍扑通跪倒,叫道:“王爷!您怎么来了!”
      段成悦只是微笑,道:“我记得你,你叫阿三,从前陛下在王府当家的时候,你就管酒,还跟我一起喝过一场。”
      阿三的酒醒了大半,脸上露出激动不已的光彩。
      段成悦环视着空空荡荡的酒窖,良久,最终将目光落到阿三身旁的粗陶酒坛。
      阿三一个激灵,急匆匆地欲要分辩,段成悦已微笑问他道:“这是你喝的酒?”
      “是,是,是小人的,”阿三结结巴巴地道,“小人不敢抗旨……”
      段成悦弯下腰,一把掀开了酒坛的封盖,浓郁刺鼻的酒味顿时弥漫在地窖之间。段成悦嘿嘿一笑,道:“好一坛老糟烧。”
      “王爷的鼻子还是这么灵……”阿三也笑起来,然而一瞥眼间,便只看见他笑容已敛,眉目眼角,仿佛满怀心事。酒窖中的藏酒,阿三也是深有感情的,此时见他这般,自己无端也心酸起来,低声道:“王爷,您向陛下求个人情,还把酒搬回来罢,多少年在这里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并不做声。
      这里的酒,他也都熟。西边有三个小缸,盛的是几十年的老汾;东北角挤着足足七坛女儿红;依傍着女儿红的陈年大曲;东南所藏最为珍贵,是他极爱的竹叶青。
      那还是他祖父德帝在时,孟秋校场习演,十五岁的少年正像朝阳灿烂,活力蓬勃,祖父见他跃跃欲试,遣他下场试演,初生牛犊无所畏惧,他拈弓搭箭,势如连珠,百步穿杨。一片轰然喝彩中,他也学着武将的气魄,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
      祖父将他叫到身边,用一种他永不能忘的赞许,赐给他新进御酒,十坛竹叶青。
      段成悦至今仿佛记得那时难以言喻的骄傲。
      “王爷,”阿三颠三倒四地道,“陛下跟您的交情这么好,现在不比以前,现在陛下做主,想必能应您的请……”
      段成悦笑笑,道:“你说的不错,现在不比以前。我要那些酒,其实也没什么用了。”
      阿三大着舌头,还要再说,段成悦已转身走了出去。
      去年十一月的那个黄昏。那日是他二十七岁的生辰。府中早早便在准备为他庆贺,以他今时的荣宠,外客必定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然而他终究没有发出一张请柬,他在黄昏太阳落下时去到王府内园的池边。
      那里的水阁名叫万锦,向来是王府举家欢庆的场所。他还记得幼时母亲便在此处为他庆生,然后顺理成章,他想起了很多人和很多事。祖皇如何驾崩,父王如何猝殁,先帝如何登基又如何被迫退位,最后他想起了兄长睿帝的往事。
      他记得自己从前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喜欢追忆的人,但是那日确实思绪翻涌不可遏制,他甚至觉到了淡薄却又无止无休的寂寞。他在池边静思,凝视着月亮的倒影被粼粼水波切碎,直到那一种支离破碎猛地让他毛骨悚然。
      离开时他脚步稳定心思仓惶,他仿佛被人指引一般,来到空无一人的宴客大厅,那些原本用作待客的美酒一坛一坛堆在角落,他拍开了坛口的泥封,嗅着霎那涌出极醇极香的酒味。动作违逆了理智的操控,他找来酒盏,独自坐在空阔的厅内,缓缓斟起一盏竹叶青,缓缓一饮而尽。
      这样他空落忐忑的心绪方才渐渐稳定,那感觉就好像一枝无依无靠的藤忽然缠到了坚实的树干。
      半个时辰之后他体内毒发生不如死,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一刻他委实已无法控制。

      他极其疲惫,挣扎着回到明净园,一头栽倒在卧床之上。
      只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忽然觉得,就这样死去其实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他使劲挪动了一下身体,嘴角泛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这天以后,段成悦呕血的次数忽然频繁起来,他的精神急转直下,每日只能在明净园的庭院中闲坐,有时坐着坐着,气力不济,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假如鬘姬不去叫他,他竟能昏睡整整一个下午。
      数日后睿帝得知了他的病情,亲书一封,另赐些许珍贵补药,派章公公送来,安慰抚恤。
      段成悦笑容平静,谢了睿帝的恩典,说了些“愧不敢当”的客套话。直至将章公公送走,段成悦叫鬘姬将睿帝书信拿了过来,用微微颤抖的手,展开阅读。
      那信不过两百来字,殷殷切切,其实也就是叫他安心养病云云。然而段成悦一字一字,看得极其仔细,眼神凌厉,好像要将那字纸看穿,看到写信人最深的心底。足足看了一刻多钟,忽然双手颤抖剧烈,把纸抓得悉悉作响。
      随即深深长叹,靠在椅上,闭目不语。
      他谢绝了一切探视,决不让一个外人踏入明净园。
      这个外人甚至包括王妃云姮。
      然而鬘姬自然不知道这一点。那日云姮照例前来问安,段成悦正在窗前榻上昏睡,一睁眼,见到云姮,陡然坐直了身体,浑身颤抖,大发雷霆。
      “你来做什么?你也想让我死么?你也想让我死么!”
      从没有人见过他如此激动,一时满室寂静,人人错愕难当,手足无措。
      直到云姮猛然转身,疾步走了出去。她走到门口,被门槛绊倒,却飞快地站了起来,一个丫鬟本想去搀扶,被她一把推倒。等诸人都反应回来时,云姮已经没了影子。
      鬘姬见段成悦仍直直坐着,赶紧上去扶住他,道:“王爷,您别生气,奴婢错了。”
      段成悦盯着云姮消失的方向,眼神似乎模糊而深沉,却终于什么都没说,只默然垂首枯坐片刻,然后重新缓缓躺下,这一番激烈的脾气发过,竟然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叶而复次日来给他诊脉时,沉吟良久,将何藤升与鬘姬叫到外面。郑重其事地问道:“两位都是王爷亲信贴身的人,我问一句话,两位可否据实以告?”
      何藤升忙道:“叶大人问什么?”
      叶而复道:“王爷近来,遇到了什么心灰意冷的事情?”
      何藤升与鬘姬面面相觑,日子向来如此,什么都没有变化,何来心灰意冷的事情?
      何藤升道:“叶大人此问,是什么意思?”
      叶而复向他二人盯了片刻,才缓缓地道:“王爷一向身体不好,然则前时生机勃勃,求生意切;如今却已没有这道力量了。”
      何藤升一惊,问道:“叶大人的意思是……?”
      叶而复轻叹一声,道:“王爷现在,不求生。”
      不求生,便是想死!
      两人的脸色一起大变。过了一会,鬘姬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才道:“奴婢斗胆,揣测是否跟那位叫红颜的姑娘有关?”
      何藤升惊起,道:“不错,不错,或许果然如此。”然而又一想,问道:“鬘姬,难道王爷起居,常常对她念念不忘?”
      鬘姬道:“这——似乎也不像。不过,王爷将红颜姑娘送走回来,身边的祥鹤佩,就没有了。”
      何藤升惊道:“祥鹤佩!”
      叶而复也颇是吃惊,问道:“祥鹤佩?”
      鬘姬道:“是。奴婢问起,王爷只说送了人,想来必定送给了那位姑娘。”
      叶而复道:“皇家祥鹤佩,自幼携带,习俗从来只赠正妃,王爷将它送给了哪位姑娘?”
      于是何藤升将事情略约一说,问道:“叶大人,假若红颜姑娘回来,对王爷的病情,可有好处?”
      叶而复道:“应当作用不菲。”

      于是事不宜迟,当即将事情禀报给了睿帝。
      对于段成悦重病的消息,睿帝已心知肚明。据说段成悦饮食已少,整日昏睡。他知道实际上背后议论纷纷,都说定安王时日无多。
      他在两年前就已经知道,中了“春寒”之毒,怎么可能不死?
      他常常回忆段成悦坚定的面貌与眼神,他记得段成悦曾对着自己开玩笑,笑道:“皇兄,我还不会这么快死哪。”这句话总能在突然间让他感到五内俱焚。那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
      睿帝闭目深思。
      这时章公公前来禀报道:“陛下,秦统领觐见。”
      睿帝淡淡道:“叫他进来罢。”
      秦西河进殿,参拜。
      睿帝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个叫红颜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她的来历?”
      秦西河微微一怔,道:“启禀陛下,她似乎是梁子山人。”
      睿帝淡淡道:“好,你即刻带人去梁子山,将她带回翯城,朕赐你一道谕旨,地方官衙,自然会协助与你。”
      秦西河答应。
      睿帝道:“你的行动须得迅速,朕虽不限你时日,你心里却要有数。”
      秦西河忙下拜道:“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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