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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如今定安王府是南都出名的精致府邸,选址闹中取静,一条宽阔的青石大道,直通正门,却远离市肆繁华之处。从王府高高的围墙外面,便能略窥里头雕梁画栋,说不尽的繁华。然而这般堂皇的府邸,门口竟然少有车马,简直清静之极,只有一对威武的石狮,两列挺立的侍卫,方勉强证实了王府主人显赫的身份。
      定安王权势之熏隆,圣宠之盛重,在当今一朝,确实难以有人与之并肩。他是睿帝一母同胞的亲弟,自幼与睿帝感情颇深。只是,在这位睿帝登基以后,却也没有委任这个弟弟以重任。这种皇家的皮里阳秋,街头巷尾,偶尔当作谈资,自然难以深究。
      这时王府大门,张灯结彩的喜事痕迹尚在。段成悦的马车一路驰来,远远他便望见,心中蓦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厌恶,行到近处,便叫车夫勒马,打起门帘,朝那大大的红灯笼盯了过去。
      带刀的侍卫自然认得,忙上前行礼道:“王爷,您回来啦。”
      段成悦淡淡道:“去叫何总管来。”
      王府总管名叫何藤升,不一会,急匆匆地赶过来,道:“王爷,您怎么这么晚回来……”忽然看见他望着那灯笼,心中打了个突,笑道:“这是小人为了讨喜气,特意没有摘下来的……”
      段成悦冷冷一笑,道:“讨喜气?”
      何藤升伸了伸舌头,陪笑道:“是,是小人糊涂了,这就弄干净。”
      段成悦下了车,沉着脸,一语不发,朝王府内快步走了进去。何藤升忙随在段成悦身后,他实际上还有一件事,然而段成悦这样的反应,却叫他极难说出来,揣摩了半天,觉得不说又不行,于是小心翼翼地,提了一提。“王爷,”他道,“王妃在万锦阁摆下了家宴,王爷什么时候去?”
      定安王妃是新妇,实际上,按照风俗,新娘嫁入之后,是丈夫理应设宴,将新娘介绍给全府中人,自此之后,新娘的地位便在家中确定下来。现在新娘主动摆宴,已经委曲求全得很了。
      段成悦道:“我很累,不去了。”
      何藤升当然早料到这句答复,陪笑道:“王妃是陛下钦选的,大事也是陛下操持的,王爷便看在陛下面上,去坐一坐?”
      段成悦猛地停下了脚步,脸色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极久的时间,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更衣。”
      家宴自然不须盛装,但是里外一套衣裳换好,坐下喝盏清水,只闭目养了一会神,就到了掌灯时分。两个侍女提着宫灯,静候在外,段成悦坐上一乘肩舆,在宫灯的指引下,往万锦阁行去。
      万锦阁外正是一片热闹繁华景象,无数彩灯闪烁,将入暮黄昏的亭阁照映得光彩灿然,仆侍下人,川流不息地忙碌着。生机勃勃的场面,好像这场婚姻,果真是天作之合,吉祥美满。
      段成悦目不转睛地望着万锦阁外烁烁华灯,他的心被不知什么尖锐物体狠狠刺入,扎得极是疼痛,右手不由自主,捏了起来。
      何藤升在肩舆下低声唤了几下,段成悦方回神,扶住他的胳膊,下来。何藤升隐隐觉到他的手微微打颤,心中大吃一惊,低声道:“王爷,您身子倘若不好,便回转去休息。”
      段成悦并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前面。
      王妃云姮已经迎了出来,款款走到他面前,敛衽行礼。她乌云似的头发梳成极端庄的云髻,一身三色牡丹飞鹤锦缎长裙,雍容之至,然而五官清秀,在雍容之外,文雅亦存。
      这是睿帝亲选的王妃,毕竟出众。
      段成悦的眼神闪烁不定,过了半晌,道:“不必多礼。”
      云姮站直身体,微笑道:“王爷,请进。”
      她的种种仪态,乃至脸上神情微笑,都十分得体,段成悦看着她,顿了顿,往万锦阁内走去。云姮落后他半步,随之进入。
      家宴却用的平静顺利,饭毕,撤下圆桌碟筷,另外换上檀木茶几,上好的清茶送上,原先王府内的侍妾、管家、丫鬟、下人,纷纷前来拜见女主,这番琐碎礼仪全部结束,已经快要到月上中天的时辰。
      段成悦一直淡淡看着眼前一切,不动声色,到这时,缓缓道:“你们全都下去,我有话要跟王妃说。”
      云姮眼中露出一丝诧异,向他看去。
      众人立时便如潮水一般,静悄悄走了个干净,万锦阁内,顿时寂然。这种寂然对比着前一刻还在的无尽热闹,显得极是古怪,好像一场大梦,梦醒繁华尽。然而偏偏又不是梦境,精致富贵的宫灯尚在阁内发着熠熠光辉。
      “你嫁过来也有几个月了,有一句话——”段成悦轻啜茶水,仿佛随意地道,“我一直想问你。”
      云姮微笑道:“王爷,您问便是。”
      段成悦想了想,忽然也微微一笑,道:“你父亲是楚州首府,封疆大吏,你嫁给我的事,是你父亲做主,还是你自己情愿,抑或全然是陛下的意愿?”
      云姮道:“自然是臣妾自己情愿。”
      段成悦淡淡一哂,道:“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你是陛下钦定的定安王妃,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只要说实话便成。”说着一顿,“我想听句实话。”
      云姮略一迟疑,语气却仍旧很肯定,道:“臣妾确实情愿。”
      段成悦看着她,忽地一笑,问道:“为什么?”
      这句话本身就问的古怪,云姮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措辞,但是不能不答,一来为了恭敬,二来,倘若不答,就显得前面假心假意。她心中微微慌乱起来,正在想,段成悦又问道:“你想做王妃么?”
      “这……”
      一时之间,陷入僵局。云姮局促难安,终于道:“臣妾只有在心中敬慕王爷,能嫁王爷为妻,是云姮之幸。”
      段成悦猛然站了起来,嘿嘿冷笑,道:“之幸?既然是幸,你就在心里好好考虑清楚,过得半载、一年,我死了以后,你剩下的四五十年时光,该怎么打发。”他快步走到门口,陡然又转头冷笑道,“你以为是你之幸?那不过是拿你来冲喜而已!”
      话说完,伸手拨开珠帘,快步走了出去,哗啦啦一声,珠帘剧烈晃动,来回摇摆。
      段成悦快步走到外面,深深吸了口凉凉的空气。那几句话发泄出来,登时舒畅了许多,心境渐渐稳定。
      何藤升趋步迎上,小心问道:“王爷,今晚是回明净园,还是在哪位夫人那里?——又或者,在王妃那里——?”
      重点自然在最后一句,段成悦打断了他,道:“回去罢。”
      于是仍旧乘肩舆,回到日常休憩的明净园。丫鬟鬘姬迎接出来。此时已经到了万籁俱寂的时刻,一轮明月爬到中天,明净园里没有华灯灿灿,月光却也照得卧房内蒙蒙一片。鬘姬拢上菱花隔扇的窗户,服侍他更衣就寝。
      不知道睡了几个时辰,段成悦在梦中倏然惊醒。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醒来,只不过,渐渐地,感到心悸,汗水湿透了后背。梦中遇到什么,他已经忘记。实际上两年以来,不论前夜的睡眠多么香甜,到了后半夜,常常会满身大汗地突然惊醒,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仿佛刚才梦中金戈铁马、命悬一线。
      段成悦感到疲惫。湿漉漉的衣衫开始冰凉起来,他唤了一声:“鬟姬。”然而无人答应。段成悦叹了口气,他知道此时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缓缓地从床榻上坐起,披衣起床,拉开了窗户。
      这时窗外传进五鼓的更声。
      段成悦在卧房内那张檀木大椅里沉沉地坐下,静待窗外夜色消散。
      这是一天之中最难熬的一个时辰,因为他往往会在寂寞中想起很多。有时他会想起兄长睿帝;有时他会想起那杯“春寒”,直到两年以后的现在,他还经常会暗自诧异,怎么会如此无畏地接过“春寒”,将它一饮而尽。
      他饮尽的不止是“春寒”,还有那时他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
      “陛下,臣必当全力辅佐皇兄,抵御外患,清平四海,但求宵衣旰食,鞠躬尽瘁。”
      段成悦经常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一字不拉地记起这句话,他在朝堂之上,面向衮衮诸公,镇定自若地说道,然后接过了先帝递给兄长的“春寒”。这是他在朝堂上说的最后一句话。自此之后,他再也不能,也不愿意踏足高高的朝堂,所有的热血澎湃,宏图伟业,都已随着那杯酒,消散得无影无踪。
      段成悦忽然泪流满面。
      他并不愿意他人知晓自己的软弱,然而在一个白天的若无其事之后,他也需要发泄自己心中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的恐惧。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远远比想象中懦弱。
      夜风总是很大,吹得檐下铁马当当作响。这个铁马是睿帝亲赐,颇有来历:中州一座古塔坍塌,塔角数百年的铁马跌落瓦砾,唯独这一只丝毫未损,于是作为吉祥之物,进贡南都。
      段成悦将它挂在卧室外的屋檐下,但是他从未在这只铁马里感受到吉祥如意,他常常在铁马上听到古塔轰然倒塌的声音,并且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体会。
      夜深人静之时,他便会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犹如“春寒”毒发。

      鬘姬进来卯时刚过。她轻轻“呀”的一声,道:“王爷,您又已经起了,天色还早,没有亮透呢。”又提高了声音,唤小丫鬟端进洗漱的物品。
      段成悦慢条斯理地梳洗,换好衣裳,仍旧坐在那张檀木大椅子里,端起微温的清水,喝了几口。
      鬘姬问道:“王爷,早膳摆在这里?”一边说,一边偷偷觑他的脸色,迟迟疑疑地,又问,“还是摆在万锦阁?”
      段成悦不禁有些奇怪,道:“干什么跑到那里去。”
      “昨天晚上,王妃一直在万锦阁……”鬘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段成悦皱起了眉头。
      段成悦淡淡道:“摆在这里。我今天不出门了,倘若陛下有事,叫藤升来回我,否则谁都不要到明净园打扰。”
      鬘姬道了声是。
      她正要退下,段成悦却忽然叫住了她。“鬘姬,”他恍若无事般,问道,“你姐姐可好?”
      鬘姬眼神低垂,道:“多谢王爷关心,鬟姬已经放了出来,好几天前就回家了。”
      “哦——”段成悦闪闪烁烁地,道,“你去支些银子,给你姐姐,就说……她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鬘姬微微笑道:“王爷,何总管前天已经划了一笔银子,赏给她了。”
      段成悦道:“嗯。”他含糊地像辩解般地道:“那件事其实是我不小心,我也不知道一杯竹叶青会这么厉害,那……那不是鬟姬的过错,陛下下旨抓她的时候,我还在发作,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说到这里,忽然沉默,片刻,却又极轻地叹了口气。
      鬘姬道:“鬟姬贴身服侍王爷,王爷欠安,自然是鬟姬的过错。”
      段成悦一哂,道:“我只想偷偷喝一杯酒,没想到惹出这么大麻烦。”
      鬘姬抿嘴笑道:“王爷下次再也偷偷不了了,府里所有的酒,全被御内侍卫抄光了。”
      段成悦又一哂,低声道:“有机会你回去看看鬟姬罢,让她找个好人家……她的嫁妆,你们不用担心。”
      鬘姬猛地一怔,嘴唇微颤,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只道:“是。”
      段成悦沉默不语,过了一会,道:“你下去罢。”
      鬘姬答应,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拿出一个墨黑的物事,道:“王爷,昨天在您荷包里的,什么用,您要放在哪里?”
      段成悦微微一怔,伸手接过,脑海里顿时浮起一个爽朗少女的身影,不禁微笑道:“这个,你给我收起来罢,将来闯荡江湖,派的上大用场。”
      鬘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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