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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缭绕的白雾开始模糊视线,离天越来越近,地面的一切逐渐渺小若蝼蚁,她急速地飞行,摊开右手心,一簇殷红如血的花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簌簌发抖——那是刚从梵音海边采摘的桐花。

      梵音海边的桐花,一百年结苞,两百年绽颜,三百年染红,然而颜色衰落颓败却只在一夕之间。在桐树开花之际,她便每年等候在桐树边,只为采摘最新鲜的桐花。最新鲜的桐花,颜色艳丽如胭脂,一瓣瓣的花瓣宛若一滴滴鲜血,正如她手心的这簇。

      “太好了,这次白帝该收我了罢。”她看着手中这朵殷红的花,兴奋地想。

      想起白帝,她嘴角的弧线不由垮下几分。那个顽固执拗的老头,总是以她采摘的桐花不够纯色为由,远远地拒她于门外,任凭她如何百般央求,都不肯接纳她为弟子。她不服气,在桐花开花之际便开始守着,采摘的桐花也一次比一次殷红。终于这次,她采摘的桐花颜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来得艳,来得自然。

      “嗡——”悠扬深远的钟鸣突然在上方响起,久久回旋在上空。

      是又要经历凡尘之劫了么?凡尘之劫,坎坷多难,一着不慎便会堕落入万劫不复之地,生生世世永驻红尘。然而却是每个仙家必修之路。

      哎,不知这次是谁。

      她稍稍放慢了速度,仰望着头,期待着那个坠尘的人出现。

      桀骜不驯的眼神,眼睛带着锐利锋芒扫视下方,忽的被他的眼神扫到,桐瑾身上不由一寒,这是个如宝剑般锋芒毕露的人呵,她忍不住想,或许,在他心里,此次凡尘之劫根本就不值一提吧。
      她把头高高扬起,带着不服的骄傲与自尊,与他对视。忽地那个在上方的人笑了,带着戏谑的笑意看着她。她的脸渐渐浮起一层红晕,却仍然倔强坚持着。

      “嗡——”又一声钟鸣,催促即将远行的人。

      在上方的人收敛起笑意,慢慢合上那双带有锐利锋芒的眸子,张开双手,随风而落。宽松的黑袍在迎来的风里猎猎起舞,连着他散落在双颊边的黑发,被捆束的白色丝带。

      桐瑾愣愣看着,不由痴了。

      现在的他褪去所有的锋芒,露出了掩藏在锋芒后柔软,干净纯粹得宛如沉睡着的婴儿。那样最甜美最无辜的睡颜啊,正一点点扣入她心里。

      她就那么看着,看着他一分分落下,靠近,然后擦身,离她越来越远,一丈,两丈,……
      不知怎么,她掉转方向,加快速度,朝他追去。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不能——她告诉自己。只是再怎么追赶,也及不上他坠尘的速度。她咬了咬牙,将右手里的桐花一抛。桐花打着旋儿,旋转成漫天的红雨,一片一片嫣红的花瓣带着缭绕的清香轻盈地跳跃,化散到那个坠尘的人身里。

      她有些满足地叹息,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非梧桐不惜。他身上有桐花的味道,那个带来福荫的神圣吉祥之鸟,一定会给他带来荫泽,减少他在凡尘的磨难吧?那纯净的柔软,她都不忍心看到被毁去啊。

      “桐瑾!”浑厚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桐瑾一怔——那个拒纳她为徒的白帝。

      他怎么来了?

      她磨磨蹭蹭转过身,看到了一个被脸因为生气被涨得通红的白衣老头,此时他正朝她吹胡子瞪眼,却按捺于身份不得不苦忍。

      她讨好地笑笑:“那个——桐花没了再过三百年还有——恩,你只要求我采摘,你又——又没——时限。”

      看着那个老头越来越生气的面容,桐瑾身上直冒冷汗,“下次我采摘最——”

      “你可知你犯下多大错误?”一声怒喝打断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落珈星君的凡尘之劫又岂是一朵桐花能减轻的?你这么做无非是将神鸟凤凰也牵连进来,多一个无辜罢了。”

      她呆了,只是想单纯地保留他身上的一切而已,却不料——

      “其实,我早也该想到,这未尝不是你凡尘之劫的开始,从你上天那一刻,一切便已经注定了。”白帝掐指一算,声音稍微缓和。

      他看着她,眼神似乎直入她的内心,“你下去吧,落珈星君的凡世之身死去的那一刻,便是你回天之时。”白帝挥挥手,不再言语。

      “嗡——”天界处第三次钟鸣响起。

      该她了吗?

      轻轻闭上眼,封住法力,身体好像失去拉线的纸鸢,翩然而落。耳边响起忽忽的风声,绯红的衣袂上下翻飞,宛若散落的桐花花瓣,轻柔拂过她的脸。远远望去,仿佛折翼的蝴蝶在空中用生命演绎最后的舞蹈。

      “呀,流星!”

      耳边传来凡尘里孩童的惊喜叫声。她无奈叹息,凡世的人们啊,你们可知道?每一次星辰的坠落,都是一个仙人在凡尘磨难的开始。

      湘江东岸。

      一个黝黑的健壮渔夫带着刚捕捞的鱼行走在岸边,夕阳残照,在水光粼粼,碧波荡漾的湘水面上碎成数小块,橙黄色的余韵染黄了大片个天际,渔夫的影子拖曳绵长,漫延入水面。许是今日收获颇丰,他黝黑的脸上挂着喜不自胜的笑意。

      “呜哇哇……”鲜亮的啼哭声一阵阵传来。

      渔夫停住脚步,诧异四望。忽的在对岸看见一个身着绯红衣服的稚童。他急忙跑过去,一看,竟是个不过一岁左右女童。她的声音因为长久哭泣而略微嘶哑,一双忽闪的大眼睛此时肿的像个核桃。

      “可怜啊。”他蹲下身用手擦拭掉她脸上的泪,说也奇怪,那个孩子便不再哭泣,瞬也不瞬盯着他。

      “跟我走罢。”右手抱着她,左手提着捕捞的鱼,一点一点消失在湘江岸边。

      “兰香少爷,我回来了。”刚一进门,渔夫就丢下左手里的鱼,抱着刚拾回来的女童,迈入茅屋。

      “说了不要叫我少爷,叫我兰香。”茅屋内,一个羸弱的少年躺在最里处的床上,修长纤细的手里执着一卷书,脸色苍白,嘴唇青紫。

      “兰香。”那渔夫怯怯道。床上的少年笑了,带着几分夕阳残照的温暖。

      “咦,她是谁?”看到在他怀里的孩子,他问道。

      “被人遗弃的孩子,我见她可怜,就把她带回来了。”渔夫回答道,不时用余光偷瞥那少年脸上的神色。

      “真可爱。更农,给我抱抱。”少年脸上不见一丝悲色,极为欣喜地接过渔夫手中孩子,逗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最亲的妹妹了。”

      时光荏苒,转眼已经数年。

      她站在湘江边,看着在水天相接处那抹夕晕。过去的记忆已经完全复苏,她是坠落于凡世的桐瑾,兰香是落珈星君,凤凰则是更农,宿命的玩笑让他们交织在一起,只是兰香更农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记忆。

      一切,直到被更农带回见到兰香的那一刻才知晓。床上的那个少年,不再是那个拥有锐利锋芒的落珈,他拥有最温暖的笑容,最纯净的容颜,夹杂着那抹坠尘时的柔软。他是兰香,不是落珈。

      “傻丫头,在想什么呐?”突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住,她抬起头,是他。

      她看着他苍白的面孔,担忧地比划着手势。他这一生,坎坷多难,一出生就身染恶疾,母亲早亡,父亲离去前将他寄养于此处,只打发了下人更农来照顾便再也不过问,他身体羸弱,长期卧床,因她的到来才开始好转,下得床来适量移动。

      “傻妹妹,别担心,让哥哥好好抱抱你。”他温暖地笑着,苍白的脸被夕阳映照出几分血色。乖顺地依偎在怀里,汲取他身上的淡淡的桐花香味,合着他身体的暖度,暖至入心。

      “咱们的哑妹快长大了。”下巴抵着她的头,兰香看着远处的夕阳感叹道。不知为什么,她虽拥有过去的记忆,却口不能言。疑惑抬起头盯着他,“哑妹”这个称呼一向只有他有心事时才会心不在焉地唤她。

      他的脸上,是说不出的凝重。感受到她的注视,他笑着低下头,“咱们的丫头可是越来越好看了。”

      羞红了脸,别过头看向夕阳,泛起红晕的脸竟比夕阳的红还要红上几分。

      “丫头,听过歌谣吗?”他问道。

      她茫然摇了摇头。

      “哥哥给你唱,那是哥哥小时听母亲唱过的。”望着湘水的彼岸,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迷离。轻快的童谣从他口中哼出,然而她听来是那么忧伤。

      他一定是有事,一定。

      她抬起头看着他,远处的夕阳一点一点沉入水下,他苍白的面孔逐渐暗淡模糊,突然双眼皮是说不出的沉重,那曲歌谣也在耳边模糊了音节。她终于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夜半,清朗的圆月挂在湘水之上,洒出的清冷银辉落在她身上,是说不出的寒意,只因为没了他那份温暖。她匆忙四处寻找:湘水两岸,没有。茅屋内外,没有。四处乡邻,没有。一种绝望笼罩了她。不只他不见了,连更农也一块儿消失。

      那一晚,她抱着双膝,瑟缩在他平日躺的床上,一夜无眠。

      当天边露出一丝金边时,她已按捺不住,她要去郡县去寻他们。

      忽的一个身影从门外扑了进来,倒在地上。她欣喜,扶起倒地的人,一看,是更农。黝黑的脸上尽是淤青的鞭痕,有的甚至渗出血来,他失去意识,只是喃喃:“杜大人,他是少爷啊,他是你亲亲的儿子啊。”

      她大惊,原来兰香的父亲竟是刚来任的郡守杜维山!将更农安置在床上,她朝郡县奔去。兰香不顾羸弱的身体,抛下睡着的她,原来是要寻找那个遗弃他多年的父亲。她忧心忡忡,他的父亲,会要他吗?

      “哎呀,张婶,你听说没有,昨晚有一个少年带着一个渔夫去郡守府认亲,硬说是杜大人多年前的儿子。”

      “啧啧,牛妈,可不是吗?我可亲眼瞧见了,他那样子,倒和杜大人有几分相像。说不定真是他儿子。”

      “就算是,杜大人也不会认啊,杜夫人可是当朝兵部尚书的二千金,嫁给郡守已经委屈,怎么会忍受杜大人有那么大的儿子?”

      “就是,听说陪着少年的渔夫被郡守大人打了好几十鞭子,被赶出郡县,驱逐至他住的渔村了。那个少年倒是没被打,也没被赶,不过依我看那少年也好不到那儿去,病歪歪的,偏还杵在郡守府门口,赶都赶不走……”

      前面,两个挎着菜篮的妇女再也不过寻常的唠嗑,落到她耳朵里,心里的寒意却一澜胜过一澜。兰香,她的哥哥,那个给予她温暖的人啊,是要去了么?

      来到了郡守府门前,看到了那个羸弱的身影——她的哥哥。

      他固执地斜倚在门前那个冰冷的石狮子边,脸上不见任何表情,然而望向门内的眼神却是那么执着。轻轻地走近,摸着他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那份温暖,冰冷的温度和那个石狮子一模一样。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那个紧锁着的涂着鲜亮红漆的大门。就是那道门,隔断了哥哥的希望,割断了他的生命么?

      眼里一片湿润,看向什么都是朦胧的。

      突然,感到身边的人动了动,她惊喜地抬起头,他要活过来了吗?然而入目即是漫无边际的黑色,带着锐利的锋芒。不耐地甩开她的手,身边的人立即推开三尺。她明白了,兰香已经死了,现在在她眼前的只是落珈星君,即将返回天界的落珈。

      背过身,一步步离去,她要回去,回到那个曾经拥有那份温暖的地方。

      茅屋里床上,更农已经醒来,只是双目呆滞,看到刚入门的她,失神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光泽:“兰香少爷,是更农不对,不该把老爷的事告诉你的。”

      她应着,安慰道:“更农没错,是兰香错了。或许,我们都没有错。”

      其实这么多年,更农对哥哥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仆人对主子该尽的,在他心中,一定是把哥哥当做自己亲弟弟般爱护吧。

      “我们没错,我们没错。”更农痴痴念着。她叹息,杜大人的鞭子将更农打至重伤,杜大人的绝情更将更农逼至疯癫。

      带着尚在自言自语的更农,她来到了湘水河畔。黄昏里的夕阳总是分外的令人留恋,带着温馨的暖意,如他的笑容。

      突然想起了他离去的那一天,她依偎在他怀里,贪恋地享受他的温暖,听着他哼出的童谣,那样的幸福,只是,不再有了吧?

      “桐瑾。”回过身,看见一个扎着双环的青衣童子,“凡尘之劫已过,回天时辰已到,白帝特命我前来接你回白帝居。”

      她苦笑,她终究要是回去了。

      “兰香,兰香……”一旁的更农拉着她的衣袖,唤道:“兰香,别去杜大人那,别去。”

      一点点扳开他的手,她说道:“凡尘之劫已解,凤凰,我要回去了。”

      凤凰何其无辜,只因她,他便要历经凡尘之劫,承受半世疯癫的苦楚。她将目光投向那个青童。“师父所料果然不差,放心,凤凰的疯癫会在你飞天后解除,他的凡尘之劫,很快就会结束。”

      领会她目光里的含意,青童说道,“走罢。”转过头,不再看更农一眼,她御飞而上。

      迎面而来的风飕飕吹过,吹掉了她在凡尘的一切牵绊。

      “啊,落珈星君。”一旁的青童失声道,“他的凡尘之劫不是早已结束了,怎么只在我们前面不远呀?”

      她失神,看着不远处的黑色身影。那股锋利的锐意自他身上透散出来。“桐瑾,你不去追他么?他的身上还有你的桐花呐。”青童偏过头问道。

      她停了下来,看着逐渐远去的黑影,仿佛又回到她为坠尘的他抛洒桐花的那一刻,又回到她依偎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可是她却听得自己说得很分明:“不。”

      青童吃了一惊,也停了下来。她转过头,对着那个望着她的童子淡淡地笑着,“那花,就当我丢了。”

      她回过头,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化为黑点,消失在天界,低声喃喃:“今生,我将永不见他。”

      今生将不再见你

      只为

      再见的

      已不是你

      他是落珈,不再是兰香。

      《墉城仙录》:"杜兰香者,有渔父于湘江之岸见啼声,四顾无人,唯一二岁女子,渔父怜而举之。十余岁,天姿奇伟,灵颜姝莹,天人也。忽有青童自空下,集其家,携女去,归升天。谓渔父曰:'我仙女也,有过,谪人间,今去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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