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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 桑前杨 ...

  •   清晨醒来,在安静的房内隔着纸窗隐约看见外面亮起的天。老妪已经不在。玉泽穿好衣服走到外面。厅堂里阴阴凉凉,只有宿琏一个人坐在板凳上喝着热茶。

      在话语响起之前,年岁如磨台上转动的桅杆。时间是流下的水。剩下的是记忆中的残片。

      “你起得太晚。今晚入夜前就要启程。”他放下茶杯,“走吧。该干活了。”

      父亲的精神状况比前一日好了些。女孩躲在门后远远望着宿琏和玉泽。脏兮兮的手上抓着窝窝头,啃到一半,嘴角边都是细屑。

      注意到玉泽关切的目光,女孩把身子往门后缩进去。父亲叹了口气,“这孩子就跟她哥哥亲,对其他人……怕生。”

      宿琏淡漠的说着在杨树上感觉到妖气,如要根除,只能把杨树移走。

      父亲听后没说什么,回头看一眼躲在屋里的女孩,语气是宣告般的,“你也听到了。树不能留。”

      女孩将探出的身子缩回去,之后再没见踪影。

      厅堂里泛起陈旧的霉味。桌前供着两个灵牌。旁边香炉里的香烧到一半灭掉,落下的香灰掉在地上,随意一踩,擦出几条白线。

      “孩子他娘和我儿子。”父亲的眉头皱起来,“他们娘俩倒是能在下面相会了。”

      宿琏在厅堂四周看了一遍。最后在一角贴上咒符,嘱咐着妖喜腥气,近几日不能吃牲畜,不然杨树上附的妖又会闻着气味寻回来。

      玉泽跟着他煞有介事的连连点头,还帮忙把咒符递上。宿琏看她一眼,轻描淡写说了句,“是另一张。”

      午后父亲找来了工匠帮忙把院前的杨树挪出去。宿琏跟着过去看,并没有理会玉泽的去向。
      房前的花花草草显得有些干枯,玉泽舀了盆水想浇上去,却被一旁来的女孩阻止。

      “你别动。”她说,“花浇太多水会死的。”

      她紧紧拽着玉泽的手,盆里的水洒下一些,溅到玉泽和女孩的身上。

      听到声音而回过头的父亲一边斥责着女孩一边抄起一旁的树枝三步并两步走过来。玉泽把女孩挡在身后,“不是她的错,你别这样。”

      父亲并不罢休,还是尝试用手里树枝抽打在玉泽身后左躲右闪的女孩。

      “幺妹!娘亲没了亲哥也没了你就这么野么!”他怒骂着,“你这样野以后怎么嫁出去?指望我养你一辈子么?”

      女孩松在抓着玉泽的手向后跑,一脚踩空扑到在地上。而父亲仍旧用力抽了她几下,之后骂骂咧
      咧的回到杨树旁,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孩子,不多管下不好
      养。”

      宿琏没什么反应,清冷的眸子扫了一眼摔倒的女孩和扶她起来的玉泽。往旁边侧过身,将她们从视线范围内彻底阻隔。

      杨树被移到村口的河沟里。七八个同村的人都来帮忙。路上闲聊起来,知道了不少事情。

      “那家还真是不幸哦!”有人抽着水烟不经意提起,“娘亲去得早,儿子从小体弱多病。都快及
      笄了还整天躺在榻上,药罐子一个,什么活都干不了。他这个当家的也不容易。”

      “是啊是啊,拖着一个病儿子还有一个小的,上哪儿再找个婆娘呢。只能自己过呗。”另一个人附和着说,像是非常理解父亲的境遇。

      用力一推,整个杨树砸进水中。全部人本能的往后一退,溅起的水花还是湿了裤脚。

      之所以要丢进水里,是有人提议让河流带走杨树上的妖气。

      “进了水,洗干净气味,那什么妖啊鬼啊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吧。”哪家的老人随口说起。

      将过往和今后隔断。未有曾经,亦无将来。

      回去之后父亲的情绪好转很多,之前灰暗的脸上出现一些生气。借着昏暗的烛光想要招呼宿琏和玉泽留下来吃饭。女孩从房里出来,被父亲一喝,吓得缩了缩脑袋。

      “不是让你别去那间房了么!多晦气!”因为激动还用力把碗砸在桌上。

      碗口有个缺口,裂缝从缺口向下迅速蔓延,直到碗体一分为二。

      玉泽身体抖了抖,用力呼了两口气。恢复平静是在父亲笑着转回头,“我不让她进她哥哥的房间。死过人,不吉利。”

      宿琏自然不会多说什么,起身说了告辞的话,连玉泽都没叫,自己背起包袱出了院门。

      记忆里的黑暗会因为一点契机被照亮。像是街角污秽的事物在打更人经过时被灯笼的光切过一层。

      玉泽沉默的跟着宿琏走了一段路。接着忽然开口,舌头泛起一阵苦涩。

      “我看到了。”她兀自说,“我看到她哥哥站在院前的杨树下了。”

      深嵌进去的缝隙和凸出来的一小块。用锋利的石头试图在树皮上用力刻下划痕。不到拇指长的横线断了好几处。乍一看还是能看出大概的形状。

      短线持续上升。虽然都是以很小的距离。不多不少六条。从十岁起往前推,应该是从五岁开始,哥哥拉着妹妹站在树下,石子压在头顶上,“你别动,我画不直。”

      妹妹扭捏着问好了没。哥哥放下石头,把手掌伸平后够在妹妹的头顶,“你看,今年你在这儿,等明年,你就要到这儿了。”

      妹妹咯咯笑出声,踮起脚,伸长手臂比在更高的地方,尖锐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响起,“等后年我就到这儿了!再之后就比哥哥还要高!”

      哥哥拍拍妹妹的头,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

      “那你就要好好吃饭,以后就会比哥哥还高。”

      两个人也可以的。就算衣衫褴褛,却没有互相憎恨埋怨过。

      树下有生根发芽的野草,夏天之后开出了黄色的花。枝头挂着不大的窝,雌鸟常年驻扎在那里,最后连雏鸟都长大,哪个秋天过后,里面只剩空空一个巢。

      妹妹看着哥哥在榻上一天比一天虚弱。父亲在早晨不见踪影。妹妹去厨房拎起药包,零碎几声听清了裹着的不过零星粉末。

      两个人的时光已经到了尽头。

      时常谈起母亲。圆润的面庞和眉旁的小痣。挽起衣袖去河里洗衣服。也做哥哥曾经做过的事。河边最高的那棵树上一定还有深浅不一的划痕停在不知道哪处。随着树木的生长在不断生长。

      哥哥病还没那么重的时候带她坐在杨树下唱童谣。那些都是明快的色彩。在沉沉的院落和屋顶反射出一些光芒。

      父亲抽在妹妹手臂上三条红印。哥哥看到了,眼里溢出复杂的哀伤。

      而之后,在哥哥高烧不断的日子里,砂锅已经被父亲丢弃,药包早就只剩一层粗糙的纸。哥哥在破旧的棉被下呓语不断。

      哥哥在临终前突然好了起来,起身去了隔壁几家讨了一点挂面,就着厨房发黑的猪油煮了碗面给妹妹。

      “吃吧,哥哥还没给你过过生辰。”

      妹妹把碗推给他,忽闪忽闪的眼里带着疑问,“可是今天不是我的生辰。”

      “吃吧。哥哥不吃。哥哥不饿。”

      后来村里的人都说这是回光返照。

      所以哥哥在伸手帮妹妹抹掉嘴边的油渍后眼神黯淡下来,“幺妹,你摘几个院子里的凉瓜给隔壁的几家送去,说是谢谢他们这么久的照顾。”

      因为年纪太小而无法察觉话里的暗示。妹妹吃过面过高兴的跑去摘了两根凉瓜,出院门前还跟哥哥讲起想要在院前种花。哥哥只笑,嘴紧紧抿起来不说话。

      等妹妹回来,父亲坐在厅堂低着头,表情模糊不清。

      “你哥哥……走了。去找你娘去了。”

      有什么在心里支离破碎。留下残影一个轮廓。

      而之后,哥哥成了禁忌。父亲不许妹妹再提起他。哥哥的存在仿佛只是一个幻影。

      未有曾经,亦无将来。

      “他这么跟我说来着。”玉泽追上去几步,和宿琏并成一排,“他是游魂,只能吸附在生前最重要的东西上。杨树被迁走,他也回不去了。”

      宿琏沉默一会开口问,“他和你说了那么多?”

      “是咧。”兴致忽然高起来,“你在院前做事,我在院子后面没事做,碰到他,就聊了两句。”
      凉瓜藤已经枯萎,干巴巴挂在篱笆上。院子一角堆砌了许多杂物。破损的砂锅,一小块破布,断掉的竹竿。

      黑色的土。

      “你说,她父亲会不会庆幸过儿子的死。”扬起的尾音在空气中留下未完的节奏。

      “……”

      “譬如说,‘啊,终于死了,解脱了’……”玉泽又补充道。

      “不会……”他发出第一个音节,“不会有哪个父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死掉的。”

      “是么。”玉泽欢快的蹦跳了两下,转过身微微翘起嘴角,“可世间万物,什么都会有的。”

      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明亮记忆,并不会从此在心里织出春风暖意。

      “那你看到的妖跟你说了什么?”她仰头看着他,看清他清浅的眼眸里点起一圈涟漪。

      “什么都没有。只是个普通的妖而已。”

      “哦……那真是太无趣了。”玉泽背过身,嘴角的弧度成了明显的僵硬。

      落雁飞过树梢。

      天空只是在须臾之间变为黑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章二 桑前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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