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逐水流》月云霜曙

1、第 1 章

　　万花谷一向是清幽之地，然而这一天却不太平静。从一大早谷外便来了两个江湖人，死乞白赖地要见药王首徒，见不到便不肯离开。若是这两人敢胆动手也就罢了，巡逻的弟子便早把人扔出去，可偏偏这两人衣衫褴褛，只坐在道路边，一个静静装死不说话，一个不住向来往的弟子磕头。从来为求医的人多了，各种手段的也见过，要是平常，早有人把这两人领去了。裴元大师兄情性有些冷僻，小病小痛是看不上，药王其他弟子却都是温和善良的人，少有见死不救。可偏偏这两人身份不太一般。中毒的人叫罗文龙，跪在他身边的叫罗霄虎，本是两兄弟，在西南□□上也小有名气，自称罗氏双煞。这两人在江湖上出了名的阴险狡猾心狠手辣，而这次也不知怎么的惹到了唐门，中了唐门的毒镖，唐门的毒一向厉害非常，颇有些棘手。他若中的是其他毒倒也罢了，或还有好心的弟子医救，却偏偏这唐门的毒又不是人人解得了的，裴元不愿救，其他人又救不了，两人生生在谷口哀求了一天一夜也没有结果。

　　徐淮回到万花谷的时候就见到了这两人，还好心地问了问两人的伤势，罗霄虎不认识他，扑上去就哭喊起来。他嗓子早喊哑了，这哭喊也不过是干嚎一阵而已，徐淮吓了一跳，连忙躲开，头皮发麻地跑了。

　　徐淮是药王三弟子，医术虽及不上大师兄裴元，在江湖上的声名反倒还要好些。无他，裴元的性格实在太不讨喜，说话又尖酸刻薄，但凡还有一点生机的病人都不愿见他。徐淮可不同，温柔可亲得与裴相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药王二弟子叫阿麻吕，极少在江湖露面，性格老成持重，万花谷内的杂事倒都是他在打理。

　　见了罗氏兄弟，徐淮向师弟师妹们问清了情况，吩咐将两人安置好，又向谷主跟孙思邈问了好，之后便是去见裴元。

　　这时已经入夜，月光很好，裴元一个人在自己院子里喝酒。徐淮去的时候，裴元已是半瓶黄汤下肚。酒是从酒仙那要来的猴儿酒，山果酿的，酸甜可口，后劲极大。他看到徐淮进了院子，冲他一扬酒壶，便不再搭理。徐淮自己坐到他旁边去，才看清桌上还有几碟小菜，碟子上搁着双竹筷。

　　“知道我回来，也不为我准备份夜宵么？”徐淮在他面前坐下，自动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吃下，又打趣说：“真是无情的人。”

　　“有情无情对你来说有影响吗？”

　　“啧啧，别人自然是没有，你嘛……”徐淮意味深长地拖着了音，却没有继续说话。

　　裴元拎起酒壶，直接往口里灌，两人一个喝酒一个吃菜，看起来却像互不相干。

　　裴元饮下最后一滴酒，将酒壶倒过来摇了摇，真是滴不出一滴酒来，才开口：“我说不救的人你非要救，非要和我做对不成？”

　　“为何不救？”

　　“哈。”裴元略一笑：“我救人需要理由，不救人难道还需要理由？”

　　“正是如此。我不救人才需要理由，救人又需要什么理由呢？”

　　“你可有不救的人。”

　　徐淮将手的筷子放下，又抹了抹嘴，才继续说：“当然有。我救不了的人，自然是有你救的。”

　　裴元哼了一声，倒是默认。徐淮的医术他自然是清楚，徐淮救不了的人，他也真是有兴趣试上一试。他默认这一点后不再说话，只将酒壶放回桌上，又走回了屋，也不管院子里还有其他人，直接视若无睹地把门关了。

　　徐淮也不在乎他的无礼，自己在屋外周围四处走走，赏赏月，看看花，又摘了几朵盛放的芍药放在裴元的屋前，才理理衣摆，施施然地往外走。

　　“你总有一天会死在自己的好心上面。”

　　裴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徐淮并不惊讶，他早已习惯这人的直接，也多次听他这样评论他，连师父也不赞同他只认病不认人的态度，只是身为医者，他始终坚持在医者的眼中，并无善恶，只有生死。审判他人的罪责这不是一个医者的职责，医者要做的只是医治他的病人而已。

　　他转过身来，对着紧闭的木门揖了一躬：“徐淮多谢大师兄关怀。”

　　离开裴元的院子之后，徐淮并没有回自己屋，转而走向罗氏兄弟休息的院落。

　　院落门口站了两名万花弟子防卫，见到他来，都揖了个礼，裴元摆摆手让他们都去休息。两人都是不肯。徐淮劝他们说，罗文龙中了毒，罗宵虎为了救他又怎么对自己不利。两人面面相觑，也觉得如此，高高兴兴地回屋去休息了。徐淮目送两人离开，才推开门进去。

　　里面，罗文龙正睡得昏昏沉沉，罗霄虎则警惕地看着他。徐淮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再指了指床上躺着的罗文龙，说：“万花谷愿意救他又能救他的人不多，你不让我试试吗？”

　　罗霄虎迟疑地看了哥哥一眼，还是退开了距离，让徐淮走到床前。

　　徐淮仔细查看罗文龙的脸色半刻，将手指搭在他的腕间。

　　裴元才刚躺床上，便听远远地有人叫喊的声音，隔得太远了听得不太清楚，他皱起眉，心想这样三更半夜地叫喊，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刚起身披了件外袍就听见有人跑进他的院子，门被拍得噼啪响。

　　“先生，不好了！三师兄他中毒了！”

　　裴元一惊，心说怎么徐淮原去救人的竟然救得自己也中了毒？罗文龙身上的毒对别人来说或是致命，对徐淮来说却不过尔尔。他会中毒？裴元心中颇感疑惑。但此时也不是猜测的时候，他披了外衣打开门便跟着来敲门的弟子往外走，一直来到落星湖小岛中专给江湖人士准备的院落。

　　他一过上岛的桥，便能看到好几个万花弟子围在院落门口，个个面上带着忧虑。他们见着裴元来终于松了口气，纷纷围了上来。裴元手一挥，拿眼角余光扫一圈，众人便都站着不敢动。他很满意这种情况，又往前走了两人，其他人自动让出一条路来，他这才看见躺在地上的徐淮。

　　裴元走快两步，蹲在徐淮身边。徐淮脸上透着黑气，已是不省人事。裴元心中一惊，倒没想到他中的毒这样厉害。万花谷弟子自幼浸淫各种毒物药材，一般的毒根本奈何不得，何况徐淮本身医术出众，虽未专门研习过毒术，但也不至连自保之力也无。

　　裴元勾下身，正要好好看看徐淮，突然想起徐淮原本是为医治罗文龙而来，而现在屋子里罗氏兄弟不见踪影，徐淮又中了毒，看来跟那两兄弟脱不了干系。

　　他定下神，转头问围在后面的弟子：“谁第一个发现他的？可有移动？罗氏双煞呢？”

　　一名弟子挤了进来，揖了一礼道：“是弟子巡夜时候发现。当时此院门户大开，弟子觉得奇怪便进来看看，进来便见一人倒在地上，翻过来看才知道是三师兄，罗氏双煞不知去向。弟子心知有异，立刻唤巡逻的同伴去请先生。之后再无人动过此地一物。”

　　裴元见这答话少年年纪不大，回答已是井井有条，做事又老道，不由多看了两眼。他点点头，吩咐其他人都离开，又嘱咐暂时不要声张，只留下这名答话的弟子给他打下手。

　　留下的这名弟子才入了万花谷没多久，名叫舍予，听见裴元叫他留下，很是激动。他入谷的时候才见过裴元一面，之后便拜入棋圣门下，医术学得不过皮毛，对“不救活人”的声名十分仰慕，听得裴元叫他留下，简直兴奋得不知所措。

　　裴元见其他人都离开，才叫舍予伸手来给他摸摸。舍予愣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要给他探探脉，涨红了脸把手伸到裴元面前。

　　“紧张啥啊。”裴元口中念叨，很不以为然，却见舍予脸红得更厉害，他撇撇嘴，心里十分不以为然。

　　裴元摸了片刻，口里念了几种药材、用量，又斜了舍予一眼：“记明白了？”

　　“呃？记明白了。”舍予定定神，疑惑地问：“这些药材是要做什么？”

　　“如果你嫌自己死得不够快的话，可以继续问下去。”

　　舍予脸色一白，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一溜烟地跑了。裴元摇了摇头，先把门窗关严了，才走回徐淮身边。裴元站着想了会，一脚踢在徐淮身上，又接连几脚踢在数个穴道，之后拉了张凳子坐在一旁。

　　“起来吧，装什么死。”

　　几息时间，徐淮突然开始猛咳，一边咳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他坐在地上，正看到裴元落在他面前黑色的鞋面，于是装死般靠了上去，又被裴元踹开在地上。

　　“你搞什么鬼，差点把自己弄死。”

　　“这是意外，意外！”徐淮强调。他说得用力，忍不住又咳了两声。慢慢缓过气了，自己爬着站起来，倒了杯冷茶喝，才缓缓讲起刚发生的事。

　　原来他进来见了罗文龙后，正在给他探脉，就发现他的脉象不寻常，不像是中毒，反而像是中了蛊。他才想要查得仔细些，便感觉指下的肌肤有些不对劲。手指按着的皮肤下仿佛藏有活物一般颤动起来，于是赶紧收回手。而这个时候，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罗霄虎突然有了动作，向他攻来。

　　徐淮往旁边一跳躲开他的攻击，然而真正令他担心的却不是罗霄虎，而是刚刚他收回手时，指头被扎的痛觉。他伸出指头一看，果真见指尖上冒出一颗小小的血珠。这时一阵极尖细的声音响起，徐淮扭头去看罗文龙。只见他腕间的皮肤被皮下的什么东西整个顶起来，冒出一个尖端，尖细的声音越来越响，就见那尖端上冒出一点红色的突起。

　　看到这个情形，徐淮眼皮不由一跳，心里紧了起来。一旁的罗霄虎见他动作停下，便不管不顾地掌劈过来。徐淮一边闪避一边注意罗霄虎的动静。过了几招，突然听见极细微的嗡嗡声在耳边响起。徐淮想也不想往前一滚，堪堪避开。

　　他转头一看，便见一只红色的小虫停驻在半空中，似乎正在寻找目标。徐淮见到那红色的小虫，感觉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背后冰凉地一片，连罗氏双煞怎么离开的也没注意到。

　　徐淮说到这里，一口灌下了茶，仿佛感受到当时那种恐惧一般。

　　“我就说你会被自己的好心害死，你总不听我的。”

　　“我没有不听。”徐淮看向裴元：“只是，我有自己的坚持。”

　　“坚持找死吗？”

　　徐淮早已习惯他的牙尖嘴利，也不跟他斗气，只叹一口气，沉默下来。

　　“然后呢？被咬了？”

　　徐淮举起右手，摊开给他看，手掌心中有好几条红色血痕：“划了几道。”

　　裴元感到额上血管突突地跳：“你有没有脑子！拿手去抓！”

　　“实在是没办法，那虫子飞得太快。”想到刚经历的情形，徐淮也觉得后怕，他去拿桌上的水壶却发现壶已经空了，只得作罢。

　　“那虫子呢？”裴元问，然后顺着徐淮的眼神往桌上看去，一个水壶，四个茶杯。一个是徐淮用的，一个是之前罗霄虎用的，还余了半杯残茶，一个倒扣在茶盘上，一个倒扣在木桌上。裴元走过去，手指轻敲扣在桌上的那个杯子，杯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震动，似乎有东西在往杯壁上撞击。

　　“红色的虫子？”裴元敲敲杯子：“刺破手腕的皮肤飞出来，你不是一开始就感到那虫子就蛰伏在手腕上？”

　　“不是。”徐淮很肯定地说，也将手指放在杯壁上，杯子里的小东西稍停了一会，继续撞徐淮的手指：“它好像比较喜欢你。”

　　“碰到罗文龙的人不止你一个，可偏偏它就叮了你。”

　　“我的血比较甜？”

　　裴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血线红，蛰伏在人体血脉内，宿主与功力比自己高的人接触，则会破体而出，寻觅新的宿主。如果你没有抓住它的话，说不定中招的就是我了。”

　　“如果它飞得上去，该会直接去找谷主吧。”

　　裴元收回手指，在桌边坐下，一边敲着桌沿一边道：“这事不简单。罗文龙只是一个媒介而已，将血线红带到万花谷的媒介，或许是有人要求他这样做，又或者是有人威胁他这样做。如果不是你，而是任何其他一个功力高过他的万花弟子触碰到他，血线红都会破体而出。最后，总归是会被我遇到，若是我也中毒……”他说到这里有点接不下去，顿了一会才道：“这根本就不可能嘛。”

　　徐淮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早知裴元自恋，也没想到他会自恋到这地步，又猛咳了几下。

　　裴元斜睨一眼：“自己身上的毒自己解去，在我面前咳什么。”

　　“我原也不指望你，不过嘛……”徐淮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我今晚得跟你睡。”

　　裴元忍住想再上去补一脚的冲动：“滚回你自己房间去。”

　　“滚不动。”

　　“那就睡这。”

　　“我认床。”

　　“睁着眼说瞎话。”这的确是睁着眼说瞎话，徐淮向来在江湖上行走，大江南北到处地跑，要是认床，恐怕得天天顶个黑眼圈见人。可是就算是瞎话，徐淮说起来也是脸不红气不喘，脸皮的厚度让裴元自叹弗如。

　　“当然如果你要背我过去的话我不介意。”徐淮住在三星望月的山崖上，要回屋子得经过长长的楼梯，他倒不是为难裴元，只是他现在的状况，慢慢走两步都还勉强，要爬楼梯他倒宁愿倒花海里躺一宿了。

　　裴元按按额头，他清楚徐淮现在的情况，可就算知道，也不免有种被算计的感觉，不由怀疑徐淮的中毒是不是故意的。叹了口气，裴元决定不再多想，他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走到徐淮面前，右腿往徐淮下盘扫去。徐淮本来就中了毒气息虚弱，被他一扫便往后倒去，倒了一半被裴元扶住，接下来便觉一阵天翻地覆，回过神来已经被裴元横抱胸前。

　　“呃……”徐淮眨眨眼，不太习惯从这个角度看人，于是跟裴元打商量：“咱们能不能换个姿势。”裴元只瞄了他一眼，徐淮便自动改了主意：“算了，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你大少爷愿意抱就好，反正晚上没啥人看见，也不丢脸……”

　　“闭嘴。”

　　“不过我不要睡地板，我身虚体弱会受凉的。”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