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之九 情动（下） ...
-
尹千觞恍恍惚惚在安陆街道上走了一遭，总算冷静下来，又想起与百里屠苏“再会”之际，安陆百姓曾言，前些日有几个道士在碧山深处自闲山庄出没，其中有一人手里拿着发光的物什，周围鬼魂便被吸了进去。
想来那也是铸魂石的碎片！
青玉坛的人取走自闲山庄内陈年厉鬼的魂魄，碧山闹鬼的传闻却愈演愈烈。尹千觞拿不准青玉坛此行的用意，又终究放心不下欧阳少恭，只得跑了趟碧山。
到了自闲山庄大门前，只见大门上，相传由数十年前一云游道人施加的封印有所松动。待他细细探查，竟是人为。
原来如此。
尹千觞抿紧唇，眼中闪过一抹厌恶。
青玉坛是要故意破坏自闲山庄封印，让山庄中的厉鬼倾巢而出，为祸一方，届时，铸魂石碎片便能吸足魂魄。
青玉坛此番行事太过残忍，便是他素来不插手他人恩怨，此刻也觉得难以忍受。心中更是疑惑，这到底是那武肃长老雷严的意思？还是欧阳少恭的意思？
若是出自欧阳少恭授意，他又该怎么面对他？
尹千觞站在自闲山庄门口，怔了片刻，心中已有计较。
他原本打算明日随百里屠苏一行进自闲山庄驱鬼，如今却决心要在山庄门口候着青玉坛弟子，问个分明。
是的，一定要问清楚，是不是欧阳少恭所为。
虽然……
若是几日前的“尹千觞”，记忆还未恢复，一心感念欧阳少恭的恩情，只管完成他的托付，绝不会去计较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什么。
而如今，他虽然仍是“尹千觞”，“风广陌”的性情，却已自身中复苏。
“风广陌”不会容许自己稀里糊涂被骗。就如当初在忘川蒿里得知女娲保护龙渊一族与七柄凶剑的真正缘由，心中愤懑更甚，甚至整日与杀意为伍，也从未后悔当初得知了真相。
“风广陌”宁愿清醒着痛苦，也不做糊涂度日之辈。
翌日，风广陌在自闲山庄门口等到百里屠苏一行，将记载有腾翔之术的卷轴交给他们，便随意寻个理由溜走。而后，他守了半天，终于等到三个青玉坛弟子出没。
还好，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玉横之事并非欧阳少恭所为，至少明面上如此。
下手除去那三名青玉坛弟子之时，他不见半分仁慈之念——不过是比妖邪尚且不如的恶人，杀了就杀了，替天行道不过如此。
起身要去秦始皇陵“解救”欧阳少恭之前，他随意甩动手中巨剑，将剑身上的血迹一一洒去。动作潇洒，看似不羁至极，心中明镜却是似地锃亮。
以前的“尹千觞”，是不会这么做的。
他法再成为“风广陌”，但也做不回那只求快意人生、纵情一醉的“尹千觞”了。
青玉坛弟子死前曾透露，雷严今日会去秦始皇陵重塑玉横，届时必定会带欧阳少恭同行。尹千觞估摸着百里屠苏一行解决了自闲山庄的厉鬼，必定会杀进青玉坛救人，届时他在会仙桥附近等候，便能再度“巧遇”他们，于是先去了始皇陵。
不想进入始皇陵地宫，却又撞到了百里屠苏等人。
尹千觞心说无巧不成书，随口胡扯一番，说要进来顺几件宝贝，不知道他们信了几分。但地宫布局诡谲，又有青玉坛的人驻守其间，百里屠苏一行许是心地良善，念及始皇陵内机关重重、妖魔横行，一路上虽不肯搭理他，也未将他赶走。
到了正殿，他终于见到欧阳少恭。随即，尹千觞立刻发现情形确实不对。
欧阳少恭身中束缚之术，身旁亦有两个弟子看管。欧阳家老仆寂桐却雷严那一侧，未受半分钳制。
不仅如此，寂桐不时忧心忡忡打量欧阳少恭，欧阳少恭却将一门心思都放在百里屠苏等人身上，不曾正眼看寂桐。
欧阳少恭向来对身边的人体贴有加，尹千觞何曾见过这般异状？
因此，他倒又信了几分，此事果真与欧阳少恭无关。而欧阳少恭被俘，恐怕与寂桐脱不了关系。
尹千觞心中纵有万般疑惑，因此刻情况危急，统统按住不表。先是与雷严等人一番恶战，又见着他们毒发身亡，雷严临死前不知与欧阳少恭说了什么，激得他方寸大乱，寂桐黯然离去，百里屠苏一行收拾残局。
折腾半天，诺大地宫中总算只剩他们两人。
尹千觞抬眼望住欧阳少恭。
他有太多话想问，话到嘴边，又成了与往常一样的胡言乱语。“还好来的路上已经顺手摸了几件宝贝，不然真亏大了 。”
欧阳少恭笑了起来，纵使面色仍然惨白如亡，漆黑眸子中仍然暗含愤怒，仍是克制了满腔的心思，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
他慢悠悠地说：“算来应有两年未见，千觞果然风采依旧。”
尹千觞苦笑道：“少恭就别笑话我了。”心中却想，欧阳少恭果然说得出做得到，江都那夜隔窗相会，他当真不会再提。
既然欧阳少恭要这样做，他也就顺着他的意，宛如……两人真已阔别两年。
他便又侧过头，关切地问：“如何？那雷严没害着你什么吧？”
欧阳少恭摇头：“一切安好，有劳千觞费心。”
语气温和，神色淡然，就仿佛，他仍是两年前那名与世无争的医治。
尹千觞却已不是尹千觞，他仍目不转睛地打量他——不是这几年尹千觞那种不愿花力气去较真，听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的神色，而是……
用风广陌的眼神，风广陌的心思。
欧阳少恭被他看得神色一凛，又道：“这一回还要多谢你，愿意跟在百里屠苏身边，实因此人对我至关重要……”
尹千觞的心沉了下去。
这几日他悄悄跟着百里屠苏，也得知了他的身世。百里屠苏出身南疆乌蒙灵谷，正是封印邪剑焚寂之地。当年自己是去乌蒙灵谷途中出了意外，被欧阳少恭所救。而欧阳少恭又数次提及百里屠苏于他的重要性。
幽都、乌蒙灵谷、百里屠苏、以及自己被救之事，这些都似与欧阳少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答案，却又觉得太过无妄。
他张了张口，想问欧阳少恭当然是否去过乌蒙灵谷，话到口边，却又忽然想到——
问清楚了又能怎样？他已不是风广陌，由龙渊七柄凶剑而生的恩怨，已经与他无关。
因而，他又道：“若是你日后要对付百里屠苏……能不能尽量别牵连那姓风的小姑娘？”
欧阳少恭笑容一滞，垂眼道：“千觞……莫非对她有意？”
尹千觞涎脸哈哈打趣：“哪里、哪里。小姑娘瞧着人挺好，又肯替我附酒钱，像个妹妹似的，我……”
后面的却是说不下去了。因为欧阳少恭侧过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毫无闪避之意，仍是涎脸笑着，与欧阳少恭对视。
但彼此眼中都并无笑意，只剩探寻与警戒。
他心中想：此刻不管欧阳少恭当自己真糊涂也好、装糊涂也好，他已向欧阳少恭点明——
不可伤及风晴雪。
欧阳少恭滞了一瞬，已然意会，柔声道：“我明白，千觞放心。”
尹千觞打了哈哈，又问起寂桐之事。
欧阳少恭自然不会多说，只佯作不愿计较。
“若她有朝一日想要回来，我仍会令她安享晚年。”
尹千觞却想：他从未见过欧阳少恭如何处置背叛者。
或许是因为以前没有人背叛过欧阳少恭。
又或许是因为……那些害过欧阳少恭的人，根本没有机会站到他面前细说一二。
尹千觞想到这一层，竟为寂桐捏把冷汗。而后忍不住又问，方才恶战之后，雷严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让他那样吃惊。
这一回，欧阳少恭竟未隐瞒，坦言相告。
“……他告诉我，我最在乎的那个人还活着、没有死。”
尹千觞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欧阳少恭又是摇头，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他这样说，无非是想我心中永无宁日！”
恨恨骂了一句“罪该万死”，欧阳少恭犹不解气，一挥袖，竟将雷严等人尸身化作齑粉，拂袖而去。
这竟是……挫骨扬灰。
尹千觞望着欧阳少恭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一地的人骨齑粉，心绪复杂。
以前的尹千觞只当欧阳少恭是个饮酒作乐的朋友，纵然有心要帮他，若是见到欧阳少恭不愿旁人踏入他的世界，也就不会过多地去审视。
如今，透过“风广陌”的心思，他几乎是轻松地发现了“尹千觞”所刻意忽略的事实——
欧阳少恭这个人，心思晦暗，深不可测。
然而……
尹千觞按住胸口，感觉到胸腔中，那颗心激烈地跳动着。
欧阳少恭身上那份偶尔浮现的黑暗与扭曲，竟与他身体中，“风广陌”那一部分起了共鸣。
结合往年种种，尹千觞察觉到，欧阳少恭找到百里屠苏，是要做一件事，一件绝不被世俗伦理所容许的事。
那甚至很可能是，与天相争！
欧阳少恭向来对人温和而疏远，方才对着自己，却并未掩饰那份强烈的恨意。而“风广陌”对此却是极为羡慕的。
同样是背负着不愿背负的东西，心中深藏异于常人的黑暗与愤懑。
同样是恨着天命的不公。
“风广陌”只能将愤怒藏到面具之下，欧阳少恭则是性烈如火，不肯妥协半分。
他很是羡慕……羡慕着拥有这般心志的欧阳少恭。
既羡慕，又喜欢。
——其心不改，其心不悔，即便这样的执着是如何渺小无谓。
两年间不时回想话，此时又出现在尹千觞脑海中。
只此一刻，情动了。
他按着胸口，感觉到心跳得越发快，却不知这慌乱、不安又欢喜的情绪来自哪一个人。
是来自过去的风广陌，还是此刻的尹千觞？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之九 情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