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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砂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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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眉间有一点朱砂,猩艳如同天边最后一抹晚霞。那是他捕猎时伤的,淸泓如水的剑锋刺入眉间,烙下永远不能消去的印。是它从不能忘记的屈辱。
他经常可以看到它眼中锋锐的光芒,一闪而逝的杀意。他知道,它恨他,这一点,它从不掩饰。多少次午夜梦回,惊醒时,总可以看到它尖利的牙齿在他咽喉流连。碧色的瞳孔轻眯,泛着冰冷的光泽。
很多道士都要收服妖兽为己用。以提高自己的战斗力。他也不例外。很多妖兽都不是心甘情愿被契约束缚,一旦有机会就会噬主,夺回失去的自由。它也不列外。
他是道士。它是狐妖。他是主人,它是妖兽。
他收服它已经很久了,久到,他早已记不清他们曾并肩赢过多少次,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它失去自由已经很久了,久到,它早已记不清他们曾有过多首次分歧,有多少次它趁他受伤时噬主被惩罚,或许久到,它已经记不得自由的滋味。
一到夜里,他曾受过伤的右手就隐隐作痛,使不上力气。一到夜里,它眉间的朱砂就开始燃烧,像是一把火,越来越烈,要把它燃尽。
夜里,他们都不曾有过一夜安眠。
白天,他眼下有着浓浓的黑色,它总是蜷在他肩头打瞌睡。那柄曾伤它的剑就在他腰上,淸泓如水,剑柄一个小小的八卦图案。它垂下来轻轻摇晃的尾巴偶尔扫过剑柄,一下又一下。穗子是新换的,原先的那条染了一头虎精的血。
除妖降魔时,他挥舞淸泓八卦剑,剑光如水。它站在一边,远远观望,偶尔也会趁他不注意咬死一只妖怪,吃掉内丹。他从不记除妖的数量,只把收服的妖怪装入葫芦净化。他不知道它私下里的小动作。
它修行两千五百年,却冲不破他在它额头种下的契约封印。
无数个夜里,它梦见自己在山林自由奔跑,风呼啸从耳边穿过,身边景物模糊成两道绿色绸带。梦里醒来,有时会看见他在看它,有时没有。
它闭上眼,掩住了眼中翻涌不息的海。他曾说它眼中有一片碧色的海。不过,近几年,那片碧色已渐渐暗淡,掩在厚密睫毛下,他从不曾看见。
这几年,他斩妖除魔的能力越来越强。淸泓剑的穗子换了一次又一次。红色的流苏艳艳的,在剑柄处晃呀晃的,映着它白色的尾巴,煞是好看。
这几天,他迷上翡翠楼的焖鸡,他吃肉,它扒拉里面的栗子肉吃。黄黄的,一颗颗,焖得烂烂的,香甜可口。除了这栗子,它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吃过什么东西。曾经油光水滑的白缎子样的皮毛已失去了光泽。
他心不在焉地戳着已经成丝的鸡肉,强压住胃里翻腾的呕意。刀削般的眉头轻轻蹙起,隐隐在抽搐。手边,白色狐狸正在埋头吃栗子,两只前爪油汪汪的,毛茸茸的耳朵微微抖动着,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
这几天,它瘦了好多,原先趴在肩上沉甸甸的一团,现在居然轻的像一片羽毛。毛色暗淡了许多,仍是白得耀眼。眉间朱砂红若凝血。
除了除妖降魔外,他几乎没什么活动。每天就是练练剑法,或者干脆就睡觉。晚上他是睡不着的。它趴在树荫底下,眯着眼静静养神。
有时他也和它说说话,不过都是说些天气好坏今天吃什么一类,他不善言辞。它从未回应。它是会说话的,他知道。在他们第一次相见那天,它白衣散发,环佩叮当,清丽妩媚。声音清冽,像是最烈的美酒,最澈的山泉。不过,自从订立契约,他收服它之后,它就从未开过口。即使是少得可怜的几次幻化成人,也都是在他不在的时候。它在以自己的方式维护着最后的尊严。
遇上强悍的大妖怪,他应付得颇为吃力。不小心就被妖物锋利的爪子在身上抓出深深的伤口。它在一边,静静地看,血渐渐染红了他洗得发白的长衫。失血过多,他眼前有一点晕眩。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再躲不开妖物直扑的一击。它一跃而起,利爪直抓妖物心脏,顺势向下,尖利的爪尖勾住内丹,轻轻一握,妖物苦修千年的内丹化为齑粉。
它冷冷转身而去,不顾身后他重伤难行。
晚风清冷,吹落枝头落花无数,纷纷簌簌,一地残红。
前方,狐狸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他蹲下身,手掌触地,最后一抹黑影堪堪擦过他指尖。寂静里,滴答滴答的声音格外清晰,粘稠猩艳的液体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溪流。
右手突然疼到不能自已。
收服它时被抓伤的疤早就好了,却还是在不间断地疼。提醒着他这里曾经伤过。奇怪的是,收妖时更严重的伤也不曾疼得这般厉害。
夕阳渐隐,山岚沉寂,夜风呜咽而过。
有一种叫岁月的东西就在这寂静中悄然溜走。
它垂着眼睑,不曾回头。夕阳在它苍雪一般的皮毛上镀了一层暖色的绯红。
它不再吃妖怪的内丹,甚至,也不怎么再吃栗子。每天只是恹恹地趴着,有时在阳光下,有时在树荫下,几乎一整天也不动一下,瘦削得厉害。
他不再降妖除魔,每天只是舞剑,舞剑。偶尔也会发呆,看着一朵白色的野花就是一天,也会看着掠翅而起的白鹭怔怔走神。眉目如画,眼神却阴沉如同清明的天幕。
有一次,它看见他偷偷地拿了一枝柳条,一片一片往下拽叶子。然后愣愣地看着光秃秃的柳条半响,突然狠狠将其扔在地上。
那天晚上,它又做了那个有关山林和奔跑的梦。它觉得自己像是有了翅膀,又轻盈又敏捷。四围的景物飞一般后退。那真是一个好梦,它想,如果就这样不醒来,该有多好。
它还是醒了,被一阵雨声吵醒。淅淅沥沥,雨声一直不停。已经是暮春了,这样柔缓安静的春雨大概会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吧。
它还记得自己能幻化成人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一直下个不停。栖身的洞穴里。有着温暖而潮湿的泥土的味道,就像是自己刚刚出生时度过的第一个春天。那样的熟悉亲切。似乎天地万物都笼在这片朦胧雨意中。
头还是晕晕沉沉的,在这熟悉的味道中,它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入睡。
雨势渐大,耳畔有些吵。抖了抖耳朵,不满地动动身子,继续睡。
依稀也是在有雨的天气遇见他,和他打斗,抓伤他右手,也被他的剑刺伤额头。那天的雨真是大啊,像是谁撕裂了天幕,雨水迷蒙了双眼,什么都看不见。身子湿淋淋的,那么冷,一直在发抖,额间订立契约的伤口却是滚烫的,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
他,怎么样了呢,右手几乎透穿的伤口,一直在流血,红色的,和雨水汇在一起,流成一条红色的河,血河。
那些记忆,以为早就忘了,却在这场暮春的雨声里,从梦中复活。
还是冷啊,自从失去了内丹,似乎体内空了一块,风一直在往里灌,冰冷的风把体内滚烫的血都凝结了。是那么的冷,连心都为之冰冻。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白狐的不安,墨染的眸子闪过一抹怜惜。右手轻轻抚着已经不太光顺的毛皮。已是春末夏初,狐狸厚密的毛开始掉,一摸就是一把,白白的,有些粗,有点扎手。
差不多十年了吧,从第一次遇见到现在。狐狸的身子一直在抖,像是冷。轻轻把它抱在怀里,它是那样瘦,肋骨支离着,薄削的毛皮似乎是裹的一层灰突突的破毡子。他还记得初见时,它一身的油光水滑,即使在密布的阴云下也在闪闪发光,只一瞬间,就被夺了心神。
然后才见着它幻化后的模样,白衣如雪,长发如墨,风姿翩然。是那般芙蓉如面柳如眉,四围碧色霎时淡去。万千风华抵不过它笑靥如花。
不过,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笑了,不再说话,他不太记得了。似乎他也只见过它笑过一次,说过一次话。突然间害怕起来,他发现他几乎记不得它笑的样子了。只是记得像春日午后的花开,但是是桃花还是梨花亦或是都不是——他已记不得了。
手轻轻抚过背脊,手下脊骨一节一节。有清冷液体一滴一滴,渗入白色绒毛。
它开始嗜睡,渐渐清醒时间越来越短,更多时候,它趴在他膝上,打盹。他不再出去降妖除魔,只是在城外山上用了三天时间搭了个简易茅屋。整天闷里面不知道在干什么。隔几天他出去买菜,却从不见这些菜在餐桌上出现过。他们吃的仍是翡翠楼的焖鸡。
他的脸有时候像花猫一样,一道道黑,他自己却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们的茅屋被一把火烧光,他站在那里无能为力,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火是从屋里开始烧的,茅草屋遇火即燃,山风又大,转瞬就无法控制。
突然间,他想到它。它经常趴着的树下,晒太阳的那块青石板,都没有它。他想叫它,却发现,这么多年,他居然不知道它的名字。想起来,它今天有些昏沉,就在屋内床上趴着。
冲进去时,险些被一根掉下来的带火的木梁砸到,他只记得往里冲,它在里面。头发在高温里劈啪作响,脸也热得像是要裂开,他顾不得。
它在里面,知道火已经燃起来,它动不了。身子沉得像是灌了铅,动一下都费力。就这样,也挺好,模模糊糊地想。有人在喊,听不真,隔了烈火和浓烟,听起来倒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突然被谁抱了起来,小心避开蔓延开来的火势,在那怀抱里,有什么在跳,滚烫的,有力的,像是沸腾的滚油,像是春天第一声雷响。
他抱着它,只觉心跳如鼓。只差一点,他就失去它。
它的尾尖有一点焦糊,是出来时不小心燎到火焰。他抱着它,第一次在它面前痛哭失声,身前流水落花,身后火光冲天。
泪水一激,左脸颊痛得厉害,一摸,带下一块皮来,疼得他倒抽了口冷气。是出来时撞到带火的门框还是进去时被木梁砸到,他记不清,只是庆幸这样的伤没有出现在它身上。
它早就醒了,不知是在他抱它冲出门的时候还是在他痛哭失声的时候。碧如春水的眼静静看着他,然后又恹恹地闭上。
这几年,它能感到力气流水一般溜走,自从失去了内丹,衰老这个从未想过的事,也日渐在脑中徘徊。也许有一天,会死吧。会……很难看。
有那么一瞬间,它是真想就这么死在火中,灰飞烟灭。
可是他在哭,他竟然哭了,那个受再重的伤也咬牙不吭一声的人竟然哭了。心底暗暗地笑了,居然有些……不舍。
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他,见不到他笑他恼他怒。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他……
那一刹那,它其实不是很想承认,心里有一点点在害怕。
春天结束的时候,他们有了新的住处。也是在山里,山花荼蘼,满目望去,皆是无尽碧色。
他还是在尝试做饭,只是那些辛苦做出来的食物最终的命运只是被倒掉,从未端上过桌。
那日,他正要倒掉一盘用了大半日才卷好的鸡肉卷。一抬头,发现它就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看他,翡翠色的眸子安静而沉郁。
做坏了,所以……莫名其妙,竟然觉得有些心虚。
我想吃。它转身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看着它远去,直到那个影子只剩了一个小黑点,才慢慢反应过来。满满的快乐几乎从心里溢了出来。
红通通的落日从山岚尽处落下,晚霞辉煌灿烂。慢慢,山色渐暗,峰峦皆隐,巨大的山峰像是黑灰色的兽脊,连绵无尽。
它站在一块突兀尖利的岩石上,任山风吹乱一身好皮毛,一动不动。
他在远处,看残阳如血,在它身后一点一点散尽最后一点余晖。看它的影子从雪白到绯红再到灰黑到完全隐在夜色重华中。
它知道他在看它,他知道它在看他。
它想起族里最老的传说,喜欢上人类书生的狐女,最终还是要被书生嫌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都这样说。跨越种族的爱情,或许会开出鲜妍的花,却绝不会结出甜美的果。
一代代为爱情飞蛾扑火的同族早已用血证实了这句话。
黑夜里,额头的朱砂封印隐隐作痛。疼痛,这么些年来,一直不停。
他在看它。当初被它利爪洞穿的右手隐隐作痛。这么多年,血早已不流,手心手背,只剩了一道枣核般淡白的疤。可是,疼痛,这么些年,一直不停。
低下头,唇角有一抹笑意,牵扯出苦涩的弧。左胸心脏,跳得正有力,一下一下,撞击着胸前几乎致命的伤。能从那样的伤中活下来,他一直认为是奇迹。却不知那里曾融化过一颗修炼两千五百年的朱红色内丹。它曾用它两千五百年的岁月换取他一命。只是,他不知道。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后他遇见了它,收服它,这是他单调生命中最鲜艳的色彩,他一直这么认为,尽管他知道它早已恨他入骨。他不悔。那些晦暗枯涩的岁月有它相伴竟也不见得难熬。
虽然还是忘不了它曾日夜想着反噬,它的利齿尖牙曾不止一次悄悄咬上他颈项。可他从未怨恨过它。
它在日渐衰弱,就像一朵被折下的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那山林旷野已经很久不曾入梦。终日昏沉,不知日出月落,不见昼夜晨昏。
他守在它身边,片刻不离,生怕一晃神,它就不见了。
那日,难得的清醒,它看着面前憔悴削瘦的男子眼中一闪的狂喜和恐惧。它知道他在喜什么在惧什么,它却给不了他答复,虽然它有点想。
初见时那般风神俊秀的少年,如今鬓边居然有了丝丝霜华,果真是时光如刀,刀刀催人老。细数来,两人竟然已经纠缠了十年。十年光阴不过是它数千年生命的一个零头,他却青丝成雪。
它失却内丹也已有十年之久,没了内丹,它不过是一只普通狐狸。偶尔施些法术,却是以生命为燃料,静静燃烧。
十年,死生契阔,爱恨参商,相思入骨,相恨入骨。两个人,就像是在磨上磨,磨尽心血,磨尽爱恨,磨尽大千世界苍莽众生。
你放我走。
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它要求离开。它是属于山林的精灵,十年红尘蹉跎,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一片净土。他,会带着它的内丹,好好活下去,就像,它还在一样。
很久之后,才听到他的回答,只一个好字。极其枯哑,干涩。似是从极北之地刮来的风,饱受砂石土砾的折磨,吹到这边,失了所有傲然之气,只剩了竭斯底里后的疲惫。
它真的觉得自己有了翅膀,两边景物飞一般退去,山林湿润的绿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这一次,不是梦。
他站在一棵橡树的最顶枝,看尽眼前无边青碧,蔓延了茫无际涯。偶尔有树影稀疏的地方白影一闪而逝。而后,迅速失去了踪迹。
他突然记不清,那只白狐在离去时,到底有没有回头,也许有吧。
不过从此,他,是再也做不成降妖除魔的道士了。那把淸泓剑,挂在墙上,积了灰尘。
此生注定无缘,惟愿,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