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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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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江南。
晚春。
乱花渐欲迷人眼。
赵茂元松松挽缰,任白马在这暖暖的春晖里懒散的踏着小步,书僮睁大了眼睛好奇的四处张望,堤岸上红男绿女来来往往,斜阳是整幅上好的桃红缎被,美人去后,就那么懒洋洋铺了半天。
岸边一座画舫飘来曼妙的歌声,呢喃的吴侬软语,好似那嗓子里也铺了触之令人酥软的锦缎。
茂元下了马,信步上了画舫。座中多是衣着光鲜的豪绅,他捡了僻静的船尾坐下。船中一名红衣歌妓半抱琵琶,俏目流盼,朱唇半启,歌词听不真切,其实他也并不想听懂,只是在这异乡找些温暖与慰籍罢了。
这个年代只身出游的男子不外两种理由:投亲靠友,谋取功名。他此次离家赴杭,为的却是逃婚。赵家五代单传到茂元这里,简直不知如何宠溺,读书怕拘严了,习武怕累坏了,手心里捧着,心尖上捂着,长到二十三岁一事无成。
赵老爷千挑万选给他定了一头亲,聘礼下了,吉日定了,大喜日子,茂元汗水淋漓从赵家马场回来嚷着要退婚,说是半路上马惊了送亲队伍,见着那新娘子了,长相虽没什么不好,却只是庸脂俗粉罢了。赵老爷护犊又糊涂,见儿子不称心,想悔婚了事。对方来头也不小,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追问犯了七出哪一条,如此作贱人家清白女儿,死活不肯答应,相持了月余,茂元搁下话上京赶考,却带书僮一路南下到了杭州,游山玩水,好不自在。
然而每每立马乱山深处,置身清溪桥畔,眼见花无人戴,酒无人劝,总也甩不掉一身的落寞,茂元自己有时也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夜,渐行渐深,湖面波光潋滟,波纹褶皱里溢满灯光与酒气,正是歌醇酒醉的时候。茂元隐隐觉得有些不自在,欠欠身将目光从湖面收回来,正碰上一对清凛凛的眸子,仿佛是这醇酒般春风里迎面的一阵冰雨,打在脸上有些微凉的酥痛,那目光触到他马上缩进手上的酒杯里。
船头的红纱灯下,一个少年,眉目如画,仰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冷冷掉过脸去。
一个肥头大耳的酒客怕是喝多了些,涎着脸凑到唱曲女子面前,渐渐言语不堪手脚不干净起来。风尘中女子也多有血气的,那女子起身要走,又被他拉住纠缠,老鸨出来解劝,被他一搡推倒,酒气盖了脸,他认真要为难那女子。
女子被扯散了头发,逃到船尾嘤嘤哭泣,周围多是叉手围了来看热闹的,也有不关已事冷眼旁观的,那看着弱不禁风的少年忽然拍案立起,挡在她身前拦住胖酒客,道:“何必欺人太甚!”声音低低的却有几分威严,胖酒客正得了势哪里听得,伸手一推,少年冷不防,站立不稳,向后倒去,茂元眼明手快,抢步上前去拉,握在手中少年的臂腕竟滑不留手,手中只留一只虎头镶金玉镯,他向前跃起,伸臂拦腰将少年从船舷揽回,只觉得手中恍若无物,少年身子一荡,头巾散落下来,那比流光溢彩的西湖水还要绵软柔亮的及腰黑发陡地淌下来,飘飘扬扬拂在茂元脸颊上,肩膀上,丝丝缕缕纠缠着网住他,红纱灯下那张难描难画难言难喻的脸与他近在咫尺。
茂元不期在这船头遇见五百年前风流孽冤,灵魂儿登时飞到九宵云外。
他早应看出来,她是女子。
旁边一个青衣小僮向岸边招手,尖声呼喊:“不好了,小姐被人欺负了!”对岸一艘似早已应候的小船倏地划过来,船上一名穿青衣的中年妇人,叉腰站在船头,仰面向上高声叫骂:“是哪个不长眼的太岁头上动土,敢欺负归家大小姐!”
归小姐站直了身体,向茂元低声说了句有劳,示意那妇人不要大惊小怪,从青衣小僮手中接过一柄桃花透雕的木梳,侧身将长发挽到胸前结成粗粗的麻花辫,落落大方全无扭捏女子之态。胖酒客此时酒早已醒了一半,掩头遮脸缩到一边去了。归家虽说才搬来不久,但闻说祖上是大辽国高官,声名显赫,只怕是跺一脚杭州城都要颤一颤。
船主慌忙将船靠向岸边,派人手忙脚乱向下搭木梯,归小姐站在船舷边,迎着风衣袂翩翩,月夜下,素穆的脸上全无粉黛。
茂元后来曾千百次回想过那船头遗世独立翩翩然的她:她仿佛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他不小心跌进来,就注定从此不可超生。
小船靠将来,归小姐也不要人扶,径直走下扶梯,茂元忽然惊醒,叫:“小姐……”,举起手中的玉镯,青衣小僮早已奔过来,劈手夺过,转身跑回:“小姐,快带起来吧。”归小姐伸出葱段般手腕将玉镯向上一扣,镶金虎头便咬合进去。她一上船,船上众仆人立即低首躬身,中年妇人伸手狠命在小僮头上一戳:“这个丫头越发胆大了,竟领了小姐上这游船上喝起花酒来了,看今晚不打下你下半截来。”小僮撅着嘴不敢言语。
茂元总觉得归小姐应回首望他,然而没有,她敛目低眉径进了船舱。
夜来了,华灯初上,酒酣耳热。
他坐回游船,周围游客谈兴正浓,谈的自然是那归家乔扮男子的大小姐,因为事主已去,便更肆意些,“那归家大小姐名唤夜来,性情乖张,争强好胜,凡事喜出头,常常乔扮出门,时而书生时而游侠,听说还会些花拳绣腿……”,“不过那妮子这般好相貌,真个世上少有啊……”。
茂元慢慢的饮酒,那些话挟着春天的杨柳曛风呼呼灌进耳来,慢慢的又听不见了,只觉得脚下如寒冬焐了一盆炭火,渐渐暖上身来,暖上心来,暖得浑身舒泰。早听父亲提过,归家是祖上结拜的生死挚交,当初两国交战,两军对垒之时相见恨晚,奈何各为其主,澶渊之盟后,两家就常常来往,后来归老爷辞官举家迁到漠河,联络渐疏,父亲早说去拜望,只是冗事缠身,没想到此次只身赴杭,却正遇见迁到杭城的归家,岂不是有缘千里相会。
第二日,茂元差书僮先行递了名贴,置办些礼品差人挑了,直奔钱塘门归家大宅。
归家夫妇不意今日见了茂元,自然欢喜,整办酒席,分外殷勤。归老爷是个豪爽之人,听得茂元游学江南,除了大加赞赏,摩肩拍背夸他出息,又马上应允茂元借住东墙温习功课,当即派人打扫花园内书楼,差人将茂元行囊从客栈取回。
是夜,茂元整顿停当,轻袍缓带出了书斋。
月光如水,楼台沉浸其间,仿若水晶兜率。
花繁叶茂,郁郁苍苍,园中的青石小径莹白可见。空气中氤氲着似在有无间的香气与雾气,他信步走来,几株高大的芭蕉树,枝叶缱绻,树下的小几上燃着一个岫玉香薰,旁边卧着一个青衣小婢,样子像是睡熟了,风中隐约的环佩清朗之声。
他不由再向前,一个女子坐在一架缠绕着青藤的秋千上轻轻摇摆,两只皓腕握着绳索,一只虎头镶金的玉镯垂在半臂,她的头靠在上面,脚尖不时轻轻点地摆动秋千,薄薄粉色春衫便雾似的追随着她。
中庭月色如昼,他看得她如玉的脸颊,黑漆漆的头发松松挽了个髻,簪着嵌芙蓉花的白玉簪。他的心脏陡地惊跳起来,“夜来……”,他试探的低唤,这名字仿佛从昨晚就一直含在嘴边,那女子听到声音抬起脸来,正是昨夜那一对清亮亮的眼睛,她有些惊惶,并不答言,垂下眼睫,起身要走。
茂元慌忙揖首,“在下赵茂元,在此暂住,不期惊扰姑娘,实在并无恶意。”
女子站住身,纤长的手指拈着衣带,娇羞不语。茂元大胆看她,只见她秋波流转,体态婀娜,说不尽的千般旖旎万般袅娜,褪去男装,宛然江南女子,与昨晚又是不同。
女子瞥他一眼,绽唇轻笑,道:“听父亲说,公子与我家世交,今日曾嘱我见你以兄妹相称。”
茂元听得娇声燕语见得千娇百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忙又一揖到地,道:“蒙妹不弃,愚兄有礼了。”
女子嫣然而笑,露出粳米细齿:“我娘说你是读书人家子弟,果然礼数周全。”听得身后隐隐有人声,女子有些惊慌,道:“想是吴妈回来了,我要早些回去了,免得她唠叨,又在夫人面前搬弄。”她推醒睡眼惺松的小婢,让她抱了花薰,分花拂柳去了。
接连几日茂元鼻底似还有她细细的衣香,眼底还是她纤腰轻袅,接连几日他都没有出门,然而也没见到夜来,到底候门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