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天》老衲法号桃纸

2、二、二月二（下）

　　我听到淮晋说阿清他们回来了，立即抬眼看过去。熙攘人群中，倒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二人。
　　阿清原是我刚出生那年，因南方大涝而流窜进京都的流民，她父母均已在水灾中丧生，一路领着阿清的舅舅一家眼看着小孩子跟着大人继续讨饭流窜也是活不成了，便像许多时候的饥民一样，将孩子卖了出去，以换取大人活下去的资本，也希冀着孩子在大户人家不至遭受虐待。适时阿娘本来便说要招进府一个能与我作伴的小丫鬟，正好心中可怜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便让李管家从中挑了几个孩子买了下来。其中又数阿清长得圆滚可爱些，在那些面黄肌瘦的笑孩子里显得尤为突出，便被咏嬷嬷做主留在了我身边。又因她是来自江南水乡，加之虽然年方两岁却已见清秀的模样，便取名叫郦清。
　　这些年来，虽然名义上阿清是我的随侍丫鬟，可实际上，我早就把她当做了阿姊一般的另一个姐姐，对于府里的大部分人来说，阿清也更像是府里的另一个小姐。气度比一般官宦人家的小姐自是要强上许多。而长于北方的阿清相貌上也依然保持了江南水乡女儿的柔软水灵。今次虽然穿了粗衣布衫，但毕竟阿清的底子十分不错，又特意妆扮过，仍然很是亮眼。
　　阿清身边的华服公子，淮晋的朋友苏慕安也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美男子。他二人一路并肩行来，在月影灯树之下，着实像极了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人潮中便有极多艳羡目光看向他两人。
　　这么一望，我下意识地便看向我和季淮晋，淮晋也算得上是极出众了，果不其然周遭亦有行人不断看向我二人，只不过，目光从艳羡通通变成了……惊疑不定。
　　阿清！你为什么非要给我画这么丑的妆啊！画个一般不美的难道不行么……诗经开篇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虽然从没像阿清那般希望有什么君子来求，不过此时此刻此景却也实在是禁不住心底难过了一把。
　　阿清很快也看到了我们，喊了声“阿滟”，就疾步着向我跑来，手中还兴奋地拿着个小小的黑色物件，正是将才那小花子偷走的钱袋。
　　还好追回来了！我心底由衷腾上一股雀跃，压过了之前那些胡乱的念头。
　　阿清颇有几分得色的特意将钱袋又在我眼前晃晃，“阿滟，多亏了这位苏公子仗义相助呢。你没看到刚才那个场面，那小叫花眼看着都要跑没了，结果苏公子轻轻松松几步就追了上去，折扇一敲就拿住了他。那小子趴在地上还抵赖说自己没有偷东西……”
　　折扇？倒是很少有人把这种文人骚客必备耍帅工具之一的东西当武器使。阿清一副眉飞色舞实实在在的仰慕模样，让我忍不住又多看了苏慕安两眼，他这人除了相貌俊朗，衣着打扮也十分出挑，一袭墨绿彩锦长袍，身上一些花里胡哨的配饰连我都觉奢靡，又不似阿爹往来的那些人般身上有股压人的气势，多半是巨贾之家的公子。商贾人家，配上爱财的阿清真是再好不过。念及此，我不自觉地弯起嘴角笑了笑。
　　我这么一笑，阿清才猛然察觉从刚才到现在就她一个人在说个不停，且多半都是说得那位苏公子多么英姿飒爽武艺高强，急急忙忙停了嘴，面颊上浮现两抹红晕。阿清这一顿，我便姿势极端正地向苏慕安福了个礼，以示谢意，苏慕安客气的回了个礼。我则顺带着目光在他和阿清之间逡巡几圈后，向阿清眨眨眼睛，暧昧一笑。
　　阿清的脸顿时更红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也向季淮晋福了福身，清清嗓子道：“我只顾着同阿滟说话了，真是失礼，不知公子是？”
　　阿清并没说什么，我却无端端觉着自己也有些脸红了。我悄悄拉过阿清的手正准备写上季淮晋的名字，季淮晋已然温和一笑道：“在下季淮晋，同这位慕安是至交好友。清姑娘不必多礼。”
　　苏慕安也笑眯眯道：“这个小丫头就是阿清姑娘你的妹子顾滟了吧。你们姐妹两个，长得倒不大像呢。”

　　不大像……这人实在是讨厌！他还不如直接说我丑呢，阿清是姑娘我就成了小丫头。不过既然他跟季淮晋是好朋友，审美大抵也是一致的。真是让人郁卒。
　　我低着头，使劲撇了撇嘴。阿清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居然什么话都没说。
　　“双生子还时常有些不同的，姊妹兄弟间相貌不像的更是多。像慕安你大哥就生得十分俊美，你却一点也不像他呀。”
　　季淮晋说“一点也不像”时苏慕安的眉毛接连跳了几跳，接着一张俊脸就变得有些发黑。我努力压下向上扯起的嘴角，想，季淮晋可真是个厚道人啊。
　　“今日碰到两位姑娘，也算是缘分，不如就由我们两人做东，请清姑娘和滟滟到近旁的逍遥居小聚，也权作压惊宴。”
　　季淮晋就那么自然的说出了滟滟，好像说的是槐树杏树大白菜一样。苏慕安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冲我笑笑，阿清则递给我一个古怪疑惑地眼神。我就知道，滟滟这两个字一说，今天回去少不了要被阿清问东问西解释一大堆东西了。
　　不过逍遥居这个地方我倒是从没去过，看季淮晋和苏慕安两人的样子，他们推荐的地方定然差不了。于是不等阿清说话，我便飞快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行四人要了顶楼临窗的雅间，苏慕安与阿清坐对首，季淮晋则坐在我对面。小二一来，季淮晋就甚是轻车熟路的点起了菜品。
　　“芝麻卷、奶白葡萄、麻辣肚丝、麻婆豆腐、辣子鸡、剁椒鱼头……”
　　季淮晋说一个菜名，我便默默点一下头，听到最后忍不住大为欢喜。他一个青菜都没点！甜品和水果也是我最爱吃的！实在是太合吾意了。
　　不过阿清的眼神又变得很古怪，默默盯了我一眼。她一定是以为，她和她的苏公子去追钱包的那会儿功夫里，我连我喜欢吃什么都通通比划给季淮晋了。可其实，我真的真的什么都没跟他说……
　　菜很快就上齐了，而我也很快就吃得差点把舌头都脱下肚子里去了。这些菜，每一道我都吃过，可这逍遥居的厨子偏偏每一道都做出了新滋味。芝麻卷炸得更焦脆爽口，还掺了些许芋头的甜香。奶白葡萄颗颗都饱满多汁，一点都不似非应季的水果，似乎还有一点点梅子酒的味道。至于那些辣菜，更是个个辣得入骨，麻得诱人。每日在家里总被逼着多吃果蔬少吃辣，真是好久都没吃得这么痛快了。
　　我觉得吃得有些撑了，便放下筷子决定歇会儿再吃。阿清和苏慕安早已净手端坐，天南海北的不知聊到哪里去了。而我对面的季淮晋……竟然神色温柔地注视着我，似乎看着我吃东西是一件能让他感觉无限欢喜的事。
　　看我在看他，季淮晋开口道：“我曾经认识一个小姑娘，她也是无肉不喜无辣不欢的。”他语气那么柔和，眼神却仍定在我身上，好像我就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似的。
　　说实话，季淮晋的这些言行真是有些奇怪，然而我却一点都不觉得讨厌，这大抵就是人们说的爱屋及乌或者一见如故？
　　我胡乱点点头，表示理解。谁还没有几个故人呢？像我，虽然不过区区十四年，却也还碰到过不少很是有趣的人呢。
　　季淮晋接着便说道：“滟滟，你很像她。”眼神益发的温柔。
　　我心里一阵不痛快。长这么大，我可从来不认识一个叫季淮晋的或者和他长得很相像的人。就是说，即使再像，我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姑娘。可是，和现在的我很像，那个小姑娘岂不是也长得很丑。季淮晋为什么要对一个丑成这般的小姑娘这么温柔呢？
　　我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上，“我不是她。不过，我们长得很像吗？”
　　“不，你们长得并不像。你们两个是性子很像。”
　　性子？哎哎，我们才认识不到两个时辰，淮晋他是从哪里看出我性子跟别人像的？
　　季淮晋无视我不以为然的眼神，接着及其自然地说起他认识的那个小姑娘，“她最爱吃辣椒和肉，不喜欢甜品和水果，但芝麻卷和葡萄尚可，青菜一口都不想吃。不过她是个很漂亮的小丫头，她也不是哑巴。我有一次听到她唱歌，竟将一首本来哀戚的曲子都唱得十分欢足喜乐。我想滟滟你若是能说话的话，哼起歌来也同她一样吧？”
　　如果不是还记着阿清今日给我弄的这个惊世骇俗的丑女妆，我几乎要以为季淮晋说的小姑娘真的是我了。还好有这层妆遮掩，我无比惊讶的表情看起来应该也不过有些惊奇而已。
　　“淮晋！”
　　旁边一直跟阿清聊得很投契的苏慕安突然喊了声季淮晋。季淮晋扭过头，两人对视一眼，淮晋的神色一下就肃然了起来，说，“你保护好清姑娘，我带着滟滟，分开行动。”
　　怎么了？我和阿清仓皇对望一眼，只见苏慕安衣袖一卷，挟着阿清向雅间外破门而出，而同一时间季淮晋也抱着我跃出窗外。我努力往回看，想看清楚究到底发生了何事，恍惚一眼中，只看到刚才我们四人端坐的桌椅连同我的麻辣肚丝剁椒鱼头……通通碎成了齑粉，几个黑衣蒙面人拎刀带剑的从房顶一跃而下，顺着门破的方位，正好能瞥到楼梯上也有数个黑衣人正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