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的骑士》赤卯

62、传闻

　　朱利尔斯放下听诊筒，“我之前已经和你说过了。”他实在面色不善，连黑得像今晚的夜色。
　　施洛塞尔轻微的“嗯”了一声，房间里的烛火很亮，映出他的脸色苍白，“两年无论如何不够。”
　　朱利尔斯想吼他“你真的以为这样下去自己还能活够两年”，但突然一下就说不出口了，仿佛那句话会成为谶言一样的催命符。每次检查时，朱利尔斯都能听到不正常的心跳声，但最近那声音在指向更严重的病情，在药物的控制下，他还是出现了水肿，正在引起肝脏淤血肿大。这些都在证明他由于先天心脏功能不全引起的左心衰已经影响到右心室，药物的抑制作用在减弱。
　　“你现在晚上是不是经常会因为呼吸困难惊醒？”朱利尔斯问。实际上，他也并不需要知道答案，一向直白的他只是突然无法直白的告诉施洛塞尔今晚他肝区不适的原因。
　　施洛塞尔读过足够多的医学典籍，他知道夜晚呼吸困难意味着他的病情在进一步加重。他更理解朱利尔斯的想法，比自己年长的友人无法直截了当的告诉他病情，甚至不再为此争吵，只能证明他在失去把握，他真的已经彻底认为自己再也无法控制这个病魔了。
　　施洛塞尔进而想到自己的心脏可能已经开始全面衰竭了，死亡只是时间问题。也许时间之神并不愿意多一点施舍，他可能没有两年了，甚至没有一年。
　　施洛塞尔冷静的坐在青翠色的天鹅绒靠背椅上，冷静到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一颗一颗扣上军装的扣子，“我知道了。”
　　朱利尔斯对上他那张脸，突然想摔听筒。他举起听筒，而后却轻轻的放下，收进药箱里，“我们换一种药试试。”每一个字听上去都在叹息。
　　“好。”表示赞同之后，他问道，“她怎么样了？”
　　施洛塞尔今天才刚见过女王，朱利尔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新药的效果目前看起来还不错。”说完他突然想到，兰布雷希特是在问女王什么时候能恢复健康，毕竟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朱利尔斯没有看他，低头收拾着药箱。在烛光下，药箱内部被阴影笼罩，他并不能看清里面都有些什么，只是凭感觉摆弄着，“再有一年，不，半年，不，三个月，就可以停药了，如果没有意外。之后只要定期观察，一年内不再复发就没问题。”
　　“照顾好她。”施洛塞尔顿了一下又说，“她会问您今晚来我这里的原因，别告诉她我的事，随便您编个什么理由。”
　　朱利尔斯阴森森的笑了一下。
　　施洛塞尔愣了一瞬，然后就明白了，“请您务必不要说，这对她没有好处。您也不希望自己之前的努力，都因为一句话而作废吧？”
　　朱利尔斯摆摆手，敷衍得答了两声“嗯”。
　　第二天早上，维多利亚就知道了朱利尔斯去为施洛塞尔诊治的事情，接着就让夏洛娜过来转告他，今天请他卧床休息。
　　施洛塞尔知道这个消息时，请夏洛娜代为转达他对女王陛下的感激之情。他不奇怪维多利亚知道朱利尔斯昨晚来过的事，他更关心维多利亚知道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夏洛娜没有多说，施洛塞尔也只照一般的程式对女官长说：“只是一点小病，请陛下不要为我这样的微末之人忧心。”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诈出夏洛娜知道的情况，她没有反驳说“陛下知道您已病势沉重” 一类的话，只是告辞回去服侍女王了。
　　如果朱利尔斯真的说了，他也没有办法。现在要考虑的只有如何让维多利亚打消立刻亲政的念头，她的病如果再度劳累一定会复发，那么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之后再要治愈，可能就无法战胜靠药性，最终无药可医。
　　施洛塞尔躺在床上，但脑子一刻都没有闲着。他在脑中构思了几个方案。其一，他可以指证朱利尔斯在夸大其词，说明只是一点小毛病，不用太过在意。其二，他可以用克拉夫战争的胜利，证明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其三，如果自己的身体真的有问题，根本不能胜任繁重的国事，现在阿尔伦境内应该已经一团糟了，绝对不会是这样井然有序的场景。其四，……
　　施洛塞尔想了很多，但想着想着，他突然笑了。也许维多利亚根本不在乎他的情况，或许她会从国家利益出发，舍弃他这枚棋子，任由他迎接温柔的死亡。毕竟死掉的摄政者才是完全没有威胁的，而且继任的施洛塞尔公爵出自旁支，不会有他这样大的影响力。这对女王来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竟然放松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兰斯、兰斯……”隐约伴随着小女孩儿的哭声。
　　那声音好像是他的小艾莉。施洛塞尔想睁开眼睛，身体却不受控制。灵魂仿佛从身体里飘出来，无法再指挥行动。他看到自己躺在行宫墨绿色的大床上，十岁那年的维多利亚趴在床边悲切的哭泣，床单都湿了一大滩。
　　施洛塞尔想抱住她，安慰她，但灵魂只能从她的身体里穿过。那个小小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背过气去。他的心都要碎了，焦急的想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但灵魂即使躺在身体上，也无法合二为一。已经有人劝阻抓住他衣袖的维多利亚，想要收敛他的尸体。维多利亚拼命抱住他，大哭着摇头！
　　惊醒。
　　施洛塞尔看着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墨绿色大床，看着挂着同色帷幔的顶棚。正对着大床的窗户透进昏黄柔和的光，床尾被染上一层橘色。房间里寂静的能听见外面的风声，树叶在北风中剧烈地摇动。
　　施洛塞尔慢慢坐起来，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梦中维多利亚趴着的地方没有水渍，更没有泪痕。他轻轻的笑了一下，如果艾莉不会伤心，他也可以放心了。他想，艾莉大概还是会难过的，他被毒蛇咬过后她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她很快就会权衡出利弊，会适应没有他的生活。
　　门外忽然有轻微的说话声：“仆人说，公爵睡着了，您要现在进去看看吗？”
　　是夏洛娜的声音。
　　“公爵什么时候睡着的？”
　　这是维多利亚在提问，声音听起来很威严，应该是对一个下人在说话。
　　果然服侍他的仆人回答：“吃过早饭没有多久，中午的时候公爵也没有醒过来，朱利尔斯医生告诉我们不要打扰公爵休息，所以并没有叫醒殿下。”
　　“我进去看看，你们等在这里，安静一些。”维多利亚说。
　　门被门口的两名侍卫推开，女王进来时愣了一下，她看到施洛塞尔醒着。
　　“您感觉怎么样？朱利尔斯告诉我，昨天晚上您突然上腹痛。”她走过来，非常自然的在床边坐下，克里诺林裙宽大繁复的裙摆覆盖在地毯上，“我担心是我的病传染给您了，不过医生说没事，只是饮食不当引起的急性病。您能告诉我，这是真的吗？好让我悬着的心放下。”
　　施洛塞尔温柔的笑了，“这是真的，我的陛下，您大可以不必放在心上。”
　　维多利亚微微皱起眉头，像是对什么感到困惑，“可昨天晚上，您是在我那里吃得晚饭，里面并没有什么不妥的东西。”
　　“大概是我回来喝了几杯酒，又贪恋夜色吹了晚风的缘故。”完美的温柔，没有一丝破绽。
　　维多利亚像是取信了一样点点头，“还是让医生来给您看看，最近您太累了。我叫了太医们来会诊。”
　　“只是一点小病，不需要……”
　　维多利亚摇响床头的银制手铃。
　　“陛下。”进来的是垂首等候吩咐的夏洛娜。
　　“叫太医院所有值班的太医过来。”女王说。
　　“陛下，我看……”
　　施洛塞尔的话还没说完，夏洛娜已经出去执行女王的命令了。但她打开房门，就被堵住了。
　　是替公爵处理琐事的书记官。他站在门外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夏洛娜跟随女王已久，猜到他是有重要的事情。女王显然不会愿意打扰公爵休息，但和国务比起来，也许私人感情就……
　　“是班奈特吗？”房间里施洛塞尔问。
　　书记官答应，“是的，殿下。”
　　“进来说吧。”施洛塞尔说。国事不可能等，必须立刻处理，也顺便打断了看太医的事情。
　　班奈特进屋先给女王行礼，然后说道：“王太后在水牢中咒骂女王。”
　　“她说什么？”维多利亚问，语气说不上冷淡，只是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甚至不饱含一点点嘲讽和理应存在的不快。
　　班奈特抬起眼皮窥视了一眼施洛塞尔公爵，见后者微微点头，才说道：“她咒骂女王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是个忘恩负义的……”他吞掉了“畜生”两个字，接着说道，“注定和您的父亲一样，一样会以劣质的品德败坏国家，还说您早晚会为了个人……”他再次吞掉了“淫靡”这个词，“……的欲望出卖国家利益。”说话的过程中，他一直不敢抬头，班奈特一点都不好奇女王现在的表情。
　　维多利亚面无表情，看不出是不是生气了。
　　如果只是这样无稽的指控，他的书记官不会特意来告知这件事情。施洛塞尔问道：“是有什么人听到了这些话？”在深深的水牢之中，是不会有人能听到王太后的喊声的。即便是狱卒，在没有站在牢门口努力窃听的情况下，也听不清她呼号的内容。
　　“是的，”班奈特仍旧低着头，“行宫内的仆人都在风传这些无稽之谈。”
　　“他们是从哪得知这些浑话的？”施洛塞尔问。
　　班奈特的头更低了，“目前还不清楚。但有些贵妇人也在拿这些话嚼舌头。”
　　这些流言几乎是一夕之间流传开的，而且一定不是从水牢中，没有人能在长久得站立在冰冷的水中之后，还有力气呼号。应该是有人故意干的。施洛塞尔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只需要遏制住这股流言。但每个人身上都有嘴巴，要缝上每个人的嘴巴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