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的骑士》赤卯

52、黎明前的黑暗

　　维多利亚的决定非常果断，朱利尔斯作为医生反而愣了半刻。这样断然的决定，和眼前纯净又年幼的女孩儿怎么都不相称。
　　但他总还记得自己的职责，说道：“那么请让我准备一下，就从明天开始治疗。”
　　入夜，朱利尔斯去见他的主顾。
　　施洛塞尔看到他却说：“您怎么又来了？”
　　“什么叫我又来了？”朱利尔斯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你每天忙到这个时候，我作为你的医生当然得来盯着你。”
　　“从今天以后不要来了，如果有事就让仆人传话过来。”
　　“为什么？”
　　“您总来这里，她会怀疑我意图加害。一旦您的治疗有什么失误，到时太医和内阁都不会认为这是正常死亡，而会认为是您得到我的授意，谋害女王。”
　　朱利尔斯“啪”得一下拍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抓乱了头发，“真受不了你们，怎么想这么多！我就不该来！”
　　“行了，快回去吧。她体质很差，我让太医把她过去的病历都送到你的房间了，睡觉前一定得看完。”施洛塞尔站起身去文件柜里取东西，动作突然一滞，他扶着桌子疲惫的揉揉眉心。
　　朱利尔斯扶他坐下，“你必须去休息，我送你回房间。”
　　“不行。”施洛塞尔单手撑在办公桌上。
　　“你说了不算！”朱利尔斯取出木筒听诊器，自己动手听了心音，“你刚才站起来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心脏突然发闷，感觉像是被按住了一样？你这样下去太危险了，你自己不知道？”
　　“你送我回去她会起疑心。”施洛塞尔疲倦的说。
　　朱利尔斯翻出一颗药喂他吃下去，“你现在还管这个？她就知道疑心你，她怎么不想想你在前线差点死了？她怎么不想想，你是为了谁才冒着冰天雪地去打仗的？我本来就是你的医生，疑心个屁！”
　　施洛塞尔轻缓的叹了口气，“我坐一会儿，会自己回去。”他合上文件夹，“看来今天是办不完了。”
　　朱利尔斯站在他身边，一手搭在椅背上，“这几天你必须休息。”
　　“不行。”
　　“哪有那么多不行！”
　　“现在库纳勒的大军还在莫拉达巴德虎视眈眈，我今天躺下，明天阿尔伦的国土上就会有他们的灶火。”
　　“哈！你今天可以不躺下，等你躺到墓地里的时候，看看你强调的国土上会有什么？”
　　施洛塞尔一怔，他看着朱利尔斯，突然疲惫的笑了。他竟然忘了这一点，他现在死了，明天库纳勒的军队就会大张旗鼓的开进来。
　　施洛塞尔撑着桌子，费力的站起来，“送我回房间吧。”
　　当天晚上，朱利尔斯看完所有的病历，第二天一大早把施洛塞尔堵在卧室里。
　　仆人正在服侍他换衣服，公爵看向朱利尔斯，“这么早您有什么事？”
　　朱利尔斯瞪着他，“你这是有什么事？”
　　仆人为公爵把外套穿上，跪在地上系腰带。
　　施洛塞尔理理领子，“去开会。”
　　朱利尔斯立刻就跟他急了，“昨天不是说好了吗？”
　　施洛塞尔对他微笑，“开了会就回来。”
　　“你是不是想死！我说你这个……！”
　　“您来找我有什么事？”施洛塞尔打断他。
　　“我看完了那些病历，把握又……”
　　施洛塞尔抬手示意，再次打断没有城府的医生。他让仆人们都下去，示意朱利尔斯坐下，才让他继续说完。
　　“情况比我想的严重，治疗的风险可能会更大。”
　　“我知道了。”施洛塞尔说，“不过，这件事您不应该告诉我，而是应该直接和陛下说。”
　　朱利尔斯困惑的皱起眉头，“你真的不想知道？你应该见过她发作，对一个小姑娘来说那实在是超出忍耐限度的疼痛。”
　　“她是一个比你想象得坚强得多的姑娘。”施洛塞尔沉着的声音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
　　当治疗正式开始时，朱利尔斯才意识到公爵的正确性。不论多么痛苦，她都咬着牙一声不吭。
　　作为医生，朱利尔斯是感觉不到病人的痛苦的，他只能从理论上知道，然后在实际上看着维多利亚因为治疗而不断呕吐。疼得厉害时，她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好像下一刻就会窒息，满头都是汗。但她的眼睛始终倔强的望着远方。她会不时瞥一下门口，然后目光更加坚定的咬牙坚持。
　　有过几次之后，朱利尔斯出于医生的职责像近侍女官夏洛娜询问，女王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夏洛娜眼神闪躲，只是说不知道，她作为仆人不能议论女王陛下。
　　朱利尔斯察觉到事情古怪，但以他的粗线条也没有刨根问底。
　　治疗扔在继续，很多时候维多利亚不是疼得打滚，而是动都动不了，只要挪动身体，她就像被竖满铁刺的车轮滚过。那种时候，她就会一直盯着门口，眼神由希望一点一点变成绝望。
　　朱利尔斯一直对她说：“放心，会好的，坚持过去就会好了。”
　　维多利亚的身体确实比之前好很多，肺里的疼痛消失了，也不会再咳嗽，在不用药的时候，甚至也可以吃下东西。太医们都认为女王的结核病正在逐步痊愈。
　　但结核病太容易反复。为了彻底治好，她还是需要继续服药。
　　可朱利尔斯评估过她的健康状况之后，却没有太医那么乐观。
　　“虽然病灶是变小了，但是你的健康状况却更差了。”
　　女王不是很理解他的话，“可是，那些症状确实都消失了，为什么会说状况更差了？”
　　“该怎么说呢，”朱利尔斯组织了一回语言，“就是说在消灭病灶的同时，也在影响身体里健康的那一部分，所以你现在其实很虚弱，也比之前更容易感染疾病。你最近应该也发现了，身体比之前更没有力气，甚至走几步就会出冷汗。”
　　“我一直以为是生病的原因。”
　　朱利尔斯说：“在彻底治好之前，你会虚弱到无法走路，不过以我的预估，可能在痊愈之前，你就会连坐起来都不能一个人做到。甚至会因为身体太虚弱，而感染其他病菌，导致死亡。你要知道，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听到“死亡”两个字，维多利亚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冷静的说：“继续治疗，我只是有可能会死。如果放弃治疗再反复的话，我就一定会死了。请您放心的继续治吧。”
　　得到了女王的首肯，朱利尔斯去准备下一步的治疗。从他来到巴斯行宫到现在，已经过了四个月了。十天之后，就是女王二十岁的生日。
　　早在上个月，克拉夫的大使就送来消息，他们的安德烈王子要来为女王献上生日的祝福。
　　今天施洛塞尔也为生日的事来觐见女王。这四个月以来，除了必要的公事，他很少与维多利亚相见。不是他不想来，只是有些事需要谈清楚，但现在还不适合和她谈论这些，等到她的病痊愈，他们可以有时间好好说清楚。
　　施洛塞尔来之前已经问过朱利尔斯，确认女王的服药时间，特意错开。但当他走进来时，却听到痛苦的呻吟，还有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施洛塞尔突然感到恐慌，在充满碎裂肢体的战场上，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心脏被一直无形的手揪住，催促着他快步走进房间。
　　她比上次见到时瘦了好多，痛苦的侧身呕吐，旁边跪在地上的女仆手里端着黄铜盆。维多利亚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有胃液。夏洛娜在一旁扶着她，她全部都重量都压在近侍女官身上。维多利亚想抬手撩开粘在脸上的一缕长发，但只是抬了下手，又无力的放下了。她的手臂那样纤细，骨头突出，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皮肤白皙透明，仿佛能直接看到白花花的骨头。
　　维多利亚手指的骨节突出，无力的掐着胃。朱利尔斯拿开她的手，“不能这样，会让病情严重。”
　　皮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响声。施洛塞尔坐到她身边，接替夏洛娜扶着她，一手为她按摩胃部。她从小肠胃不好，施洛塞尔为了照顾她，学了很多舒缓疼痛的按摩方法。
　　维多利亚握着他的手，使不上一点力气，只是轻轻的搭在那里。
　　她不再吐了，张口想说句话，但嘴唇翕动，能发出的只有疼痛呻吟。
　　维多利亚抬头想看看施洛塞尔，她已经很久没好好看过兰斯了。他每次来都是匆匆的，说完事情就走，甚至连站得都离她很远。然而只是转头这样的小动作，却牵动了身体剧烈的疼痛。她眼前忽然像蒙了一层黑纱，什么都看不清。维多利亚努力的盯着他看，眼前却越来越黑。
　　失明了？
　　维多利亚这样想时，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大声呼喊——
　　“……艾莉！艾莉！！”
　　能这样叫她的人只有一个。
　　是兰斯，他怎么叫得这样急。他在哪？
　　维多利亚想抬手摸摸他，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心里很急，想要挣扎着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但却徒劳无功。
　　黑暗中，她感觉有人喂了她一种苦涩酸臭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