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的骑士》赤卯

36、圣骑士

　　维多利亚的低烧一直不肯退下来。这一次她没有执意要处理政务，因为她已经虚弱得起不来床了。
　　施洛塞尔守在她身边两天，几乎没见她吃什么东西。事实上，她总是对着他微笑，然后把太医开的药水和厨房准备的食物吃进去，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全都吐出来，混合着鲜血。然后费力的咳嗽。
　　施洛塞尔军装在刚才照顾她的时候沾上了血，现在已经干涸。近卫骑士团的制服，以白色为底色，天蓝色的丝线绣了纹章，在衣服压边的地方都以金边和金线勾勒。暗沉的血沾在上面尤为醒目。
　　“诸位应该有办法吧。”从未有过的寒冷语气，配上带血的制服，太医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施洛塞尔公爵。印象中的公爵从来都是亲和有礼的微笑着。
　　面对失去常态的公爵，没有一个太医敢说出“这是不治之症，只能等死”这样的话。
　　“现在只能让陛下多休息，补充营养。”为首的太医战战兢兢的说，“最好是能去疗养。”
　　这句话几乎和废话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施洛塞尔也明白，这确实是不是办法的办法。
　　太医们惶恐的退下，施洛塞尔只身进入屋内。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维多利亚已经疲惫的睡着了。
　　他不敢打扰她的睡眠，就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
　　如果外界知道女王陛下重病的消息，国内会大乱，邻国想要趁机捞些好处的大有人在。而且维多利亚停止一切事务进行休养，政务又该怎么办？费米勒不知道会趁机做出什么事情，一定得加强边疆和王都的警戒。艾莉必须休息，她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波了。施洛塞尔这样杂七杂八的想，最终下定了决心。看来不得不动用那个了。
　　三天后，细心的奥斯汀市民发现，都城里从城门的守卫到巡逻的骑兵都换了人。新换的人不像过去那些清一色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这些人里有刚刚十五岁的少年，也有身强力壮的中年人。他们身穿的制服与近卫骑士团的礼服如出一辙，只是每个人的手上都多了一枚光滑的扳指。如果有人凑近去看，会发现这些扳指的内侧已经被弓弦磨出了凹凸不平的痕迹，而在指背的一面刻有精细的浮雕——一只雄鹰伸展着翅膀站在苍狼的背上，呈现出庇护的姿态。
　　奥斯汀的市民们不会知道这些人就是他们的父母讲给他们，他们讲给自己的孩子听的故事里的骑士们的后裔。六百年前，阿尔伦由西尔瓦努斯王统一，传说中他麾下有一群战无不胜的精英骑士，吟游诗人们称他们为“圣骑士”。他们中最优秀的一个，名叫阿玛多伊斯•施洛塞尔。
　　就在这一天，施洛塞尔公爵在内阁的会议上郑重的通知每一个人——“我以圣骑士团第二十三代团长兰布雷希特•冯•施洛塞尔之名接管阿尔伦，在维多利亚女王陛下病愈之前，以祖先契约的名义，我将负责阿尔伦的全部事务。”
　　这句话是在通知，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施洛塞尔本人很清楚自己这是在兵行险招，如果不是有“施洛塞尔”这个姓氏，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就等同于软禁女王，把持朝政，谋权篡位。但即便他是施洛塞尔家的主人，这一行为还是将为他自己造成严重后果，最糟糕的可能就是维多利亚去世，下一位国王以欲加之罪将他除掉。但此时，他所背负的命运和他对维多利亚的感情都让他别无选择。
　　他当然可以选择甩手不管，但那就等于要逼死重病的维多利亚。他不能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关于施洛塞尔公爵要夺权的传言半开认真的流传开，但沃尔特男爵却从不相信这一类传闻。
　　沃尔特很清楚这一条传言等同于空穴来风，如果那些在背后说些风言风语的人看到施洛塞尔公爵是怎样尽心照顾女王，又是如何勤勉的稳固朝政，他们一定不会再说出同样的话。
　　作为女王的顾问，沃尔特亲眼看到施洛塞尔公爵每天马不停蹄的奔走于骑士团，内阁和女王陛下的身边。年轻的公爵似乎有无穷的精力，他谨慎又果断的处理好摆在他面前的每一件事情，做出对阿尔伦有利又不会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决断。
　　沃尔特甚至从来没见过施洛塞尔公爵休息，哪怕是坐下来说几句放松的无聊话停歇上一分钟都是不曾有过的事情。一个地点的工作结束，立刻奔赴下一个地点，施洛塞尔公爵在以他全部的生命力在维持阿尔伦的正常运转。
　　而维多利亚对这件事情的了解是从那天开始的。那天凌晨的时候，她恍惚的从梦中醒来，就看到施洛塞尔公爵正单膝跪在她的床边。
　　“您……”她有些清醒了。
　　施洛塞尔右手横在胸前，低下高贵的头颅郑重的说道：“我以施洛塞尔之名请求您，在您的病愈之前，请允许我按照古老的约定暂时接管阿尔伦王朝。我以祖先的荣耀起誓，必将不负雪狼王室给予苍鹰的信任。”
　　从那天之后，维多利亚将阿尔伦的大权正式交接给施洛塞尔。也是从那天开始，每日午饭之前，公爵都会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来陪伴她，直到她午睡。而在她睡醒之后，他又会出现在她面前陪她共进晚餐。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处理政务，但宫内的平稳和偶尔从听来的消息使她知道国家运转一切正常。
　　维多利亚明白以一个公爵的立场做这些事，比身为女王来实行起来要艰难得多，即使他的姓氏是施洛塞尔。不过，她的公爵在她面前却一直保持着温和安然的步调，仿佛他的身上过去和现在都不曾肩负过这样沉重的担子。
　　薄纱的窗帘透进点点阳光，维多利亚刚刚从午睡中醒来。窗外，冬雪还没有化，干枯的树枝上冒出一点点春芽。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
　　现在维多利亚能做的就是每天在这里躺着，唯一与外界的接触是窗户里透出的阳光。
　　醒着的时候常常会看到来来去去的太医，有时还会有民间的医生，大都是沃尔特男爵从各地请来的。
　　没想到她的顾问有一天还会有这种用处。维多利亚自嘲的想。
　　她觉得身上没有一点力气，甚至无法从床上起来。其实能否起来也都无所谓了，结核病，本来也没有多长时间可以活了。可是，如果她死了，兰斯该怎么办？未来的国王是否会把曾经把持过朝政的施洛塞尔公爵推向断头台？
　　小的时候，她总恨不得自己快点死去，她的存在是一个错误，连亲生母亲都将她当做仇人。可现在，她却希望自己活下去，为了他，为了国家。命运总是这样爱开玩笑，到了没有机会的时候，她却改了主意。
　　她听到屋外有细碎的说话声，好像是施洛塞尔公爵和夏洛娜，是类似于“陛下醒了吗？”“应该还在睡着”这样简单的对话。
　　“夏洛娜，让公爵进来吧。”维多利亚说完又止不住咳嗽。
　　施洛塞尔走进来轻抚她的后背，宠爱的问：“我打扰到您的睡眠了吗，我的小公主？”他安然而温和，没有人能把这种态度和绝症联系在一起。
　　“没有，在您来之前就已经醒了。”从她生病以后，他就来得更加频繁，再也没有过去的种种顾虑。或许是因为她真的活不长了，不想让两个人都留下遗憾吧。维多利亚消瘦苍白的脸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施洛塞尔并不喜欢她这样笑，那笑容就好像已经放下了对生命的留恋，随时都可以随死神到达彼岸。
　　这样的想法他不会说出口。
　　施洛塞尔上前拨弄开她的长发，“感觉好点了吗？就在刚刚沃尔特男爵找到我，据说他又找到了一位医生，他想明天一早就带来给您看看。您看，他还真是用心，不是吗？”
　　“是的，我很感谢沃尔特男爵的友谊。”她对明早将要到来的那名医生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如果医生真的有用就不会换了这么多。
　　维多利亚咳了几声，喉咙里更痒了，她止不住的咳嗽，直到撕心裂肺。施洛塞尔坐在床边给她顺气。
　　过了好半天，她才止住咳嗽，问道：“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公爵？”
　　知道她所指何处的施洛塞尔说道：“各方都还算比较平静，边防更换驻军进行得很顺利，远征军在城外就地驻扎，费米勒那边还没有动向……”
　　听施洛塞尔简单的汇报一天的公务，然后共进晚餐，是现在维多利亚单调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程式。也是在病魔将她带走前，她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
　　这段时间的晚餐都是端到女王的卧室。维多利亚坐在床边的丝绒躺椅上，一旁的小桌子摆了软面包和浓汤。施洛塞尔坐在对面，一直在讲最近街上的一切趣事。维多利亚看得出，他已经很疲惫了，眼下的黑眼圈非常明显。他像是在强打精神，想要逗她开心。
　　“您昨晚又没休息好。”维多利亚担忧的说。
　　她抚摸着他的面颊，施洛塞尔亲密的贴着她的手心，“只是昨天睡得晚了一些，不用担心。”
　　“依我看您是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晚，我知道您最近都很忙，不用特意来陪我。咳咳，咳……而且我跟您说过很多次了，结核病是会传染的，您应该少来看我。”维多利亚握着汤匙，却没有喝。
　　“什么事都没有陪您重要。”施洛塞尔执起她的手背轻吻。
　　“您每天要在内阁和王宫之间跑三四趟，这两地离得又不近，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您才会总睡得那么晚。而且您休息不好，还总来看我，这样更容易传染了，咳咳咳，咳咳……”
　　施洛塞尔抚了抚她的后背，“您每天一个人该多寂寞，心情不好，病就更不容易好了。再说，我受伤的时候，您不是还曾偷跑出来看我吗？”他尽力保持微笑。太医说女王活不过今年春天，他希望每一点时间都能陪伴在她身边。
　　“可是这病会传染。”
　　“请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维多利亚忧愁的望着他，“别哄我……”
　　“我怎么会哄您？”施洛塞尔握着她的手，“您又没吃多少，要不要让厨房做点别的？”
　　维多利亚摇摇头，一匙一匙喝着面前的汤，极力忍耐着泛上来的恶心。
　　她喝了一半，施洛塞尔说：“喝不下的话就不要喝了。”
　　“不吃东西更不会好了。”维多利亚轻声说，她掩着嘴，仿佛大一点声就会让胃里的食物倒出来。
　　“我实在怕您吃下去难受。”她几乎每次吃完东西都会吐，吐出来就会有血，一旦抢到咳起来，半天都停不下来，到最后咳得脸都憋红了，就是喘不上气。施洛塞尔每次看到，都像心脏被撕裂一样难过。
　　维多利亚放下匙子。
　　夏洛娜把餐盘食物都端下去，以防女王闻着食物的味道会难受。
　　施洛塞尔坐到她身边，跟她抚了抚胸口。维多利亚捂着嘴，几次要吐出来都忍住了。施洛塞尔看她胸口起伏，眉头锁得死紧，喉头一动一动，实在非常难受。
　　“想吐就吐出来吧。”
　　维多利亚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恶心的感觉终于过去，但肚子又胀得难受。
　　施洛塞尔轻轻给她揉着，很怕手劲重了，会让她吐出来。他能感觉到胃部有不规则的包块，太医说那是胃结核，是肺部感染后继发的，非常罕见，药物治疗很难起作用。
　　心中的伤痛像暴雨后的堤坝，立刻就要溢出来。施洛塞尔忍到心脏要裂开，终归是忍住了，脸上不露出一丝痕迹，对怀里的姑娘温柔的说：“难受就说出来，我一直在这里陪着您。”
　　维多利亚乏力的点点头，将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他。
　　“您还是应该听太医的话去疗养。”施洛塞尔柔声说。
　　之前他们已经讨论过了，维多利亚不肯去疗养。如果她去了，一定会传出“施洛塞尔公爵软禁女王”的传言。
　　维多利亚没有说话，她抓着施洛塞尔的衣襟，不想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