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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四节 覆巢之下 ...

  •   这一场筵席直到申时方散。皇后见皇帝意犹未尽,兼又贪爱庭园内的明媚敞亮,遂含笑相陪,又多坐了一会儿才回殿休憩,不料当晚竟病倒了。皇帝听说皇后凤体违和,正要过去探望,却被朱全忠派来的信使缠住。原来,洛阳那边的宫室已经建成,朱全忠唯恐迟则生变,催促皇帝启驾东行。皇帝展信读毕,冷哼一声,三把两把撕碎揉皱了扔在地上,仍往皇后寝殿去了。

      “陛下,臣妾不过感染些许风寒,用些汤药发散发散就好了。陛下不必烦忧,还请速速回殿,免得沾染了病气。”皇后瑟缩在重重锦被之下,瓮声瓮气地说。她的一头长发流泻在枕上,丝丝缕缕散而不乱,丰泽秀美一如往昔,脸颊和嘴唇因为寒热而浮现异样的酡色。
      “卿卿,你还得快些好起来啊!只怕……” 皇帝欲言还嗫嚅,终究不忍在这个时候道出坏消息。皇后的一双眼帘沉沉欲坠,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皇帝的话。刚侍奉完汤药的裴贞一在一旁无声地行了个礼,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合手做了一个安眠的动作。皇帝知道汤药里必定有帮助皇后入睡的药物,也就不再多言,转身随着裴贞一一齐到了外室。阿秋和阿敬燃起安息香,也退下了。
      “皇后怎样了?”皇帝问裴贞一。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眼下并无大碍,但必需好好调养。为了小皇子,娘娘几乎把气血耗尽,好不容易补养回来了,终归有些虚弱,再加心力耗损太过,才使寒气入侵。”裴贞一口气清淡,脸色却严峻。
      皇帝点头不语,若有所思。一屋子人都屏息敛声,束手而立。只有皇后沉重的鼻息从内室隐隐传来。
      正在此时,晋国夫人可证入内,见诸人都如泥塑木雕一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上前先拜见皇帝。原来,洛阳宫室一完工,朱全忠不仅给皇帝呈上了书信,更给皇帝身边得力的朝臣一一去了书信,信中威逼利诱兼而有之,旨在逼迫诸臣东行,这样皇帝如果再坚持留在陕州,免不了要做真正的孤家寡人。晋国夫人的夫君也收到了这样一封书信。念及已经身在洛阳的父母子女和一干亲友,夫妇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应允。因此,晋国夫人是入宫来辞行的。
      皇帝听了原委,不怒反笑,命左右奉上笔墨纸砚,亲自写了一道谕旨,交予晋国夫人,命她到洛阳之后即刻面呈朱全忠,就面色阴沉地回自己的寝殿去了。

      “勿伤我儿!”子夜时分,皇后大喊着从梦中惊醒。汗发透了,头发黏在额头颈下,被褥和贴身衣物简直能拧出水来。侍立两旁的阿秋和阿敬赶忙上前,一人擦身并替换衣物,一人重铺了满床铺盖。皇后寒热褪尽,神志清明,周身都干燥温暖,自然舒适了许多,但是回想梦中情景,全身又泛起一阵阵战栗。
      由阿秋服侍着进了点温热的汤水,皇后略定一定神,便对阿敬说,“阿虔呢?去叫她过来。”
      阿虔带着几个乳母、宫女在后院日夜照看着皇子、公主们。阿秋去了不多会儿她便来了,手上还抱着酣睡的小皇子。
      “阿虔,你总是那么贴心。”皇后迫切地伸出双臂,接过小皇子,“孩子们怎样?”
      “启禀皇后娘娘,王爷公主们都很好。”阿虔从容地答道。
      “坐下说罢,一个个都怎么样了?我竟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皇后边说边将小皇子搂在怀里,前后摇晃着。
      阿虔在床踏上坐下,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谁在书房得了先生的奖赏,谁发动几个妹妹为皇后祈福,谁捉弄了宫外的守兵,谁偷吃了厨房的瓜果,谁惹哭了弟弟妹妹,谁爬上树去掏鸟窝却被蜜蜂蜇了,谁省下了点心喂撑了池塘里的金鱼,谁睡觉流口水,谁吃饭总说话,谁学会了自己梳洗,谁总缠着贞一夫人问东问西……
      皇后一开始还凝神听着,跟随阿虔的描述想象孩子们或乖巧或淘气或娇憨的样子,嘴角牵引出祥和的微笑。然而渐渐地,皇后失了神,任阿虔在那里絮絮地说着,却再也听不见一句话一个字。她爱这些孩子,爱他们每一个,这么多年了,不管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她都护在羽翼下,用一个母亲的博大胸怀去温暖着、呵护着。她的孩子们啊,她在梦中看到了他们的命运,正如看见自己的命运一样。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命运,为什么要降临到这些可爱的孩子身上!虽然身为凤子龙孙,可怜这些孩子们从没得到本应属于他们的荣华富贵,只是跟着父母亲一步步陷入不幸,最终……最终……最终!
      皇后不敢再想,她浑身的血都冰冷了。阿虔的声音是那么遥远,而帷幕外的黑暗是那么深重,目光散入满床暗红色的锦被,她快要抑制不住尖叫!
      “嗯!……嗯……”小皇子皱紧了眉头,扭动身子,不满地哼哼着,皇后的怀抱太紧,让他不舒服了。
      “我儿!”皇后松开了小皇子的襁褓,把那个小小的身躯纳入自己的襟怀,贴在心口。阿虔停止了叙述,望着皇后的双眼,那双眼里正闪烁着犀利的光芒。
      “你回去吧,明天带孩子们过来。”
      “遵命,皇后娘娘。奴婢告退。”阿虔退下了。皇子公主们该多么高兴啊,自皇后临蓐至今,皇帝怕他们打扰皇后休养,极少允许他们到皇后殿中来,他们都非常想念这位慈爱的母后。
      小皇子在皇后的胸怀里兀自睡得香甜,小小的、柔软的身躯散发着乳香。皇后感觉到一股温热源源不断地传递到自己的掌心和胸口,甚至可以格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原本冰冷的血液在流经这两处之后又携带着些许温度回到心里。
      他,是她最小的儿子,是她几乎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宝物,是眼下这个黑暗冰冷世界里唯一的光和热,是她水月镜花般的一生里仍可以抓握的唯一真实。
      我儿!你那些哥哥姐姐的命运,我已经看到了,那么你的呢,你会有未来吗?你能逃开即将来临的漫天刀光血影,平安长大吗?
      皇后心中作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一面让她眼里流下绝望的泪水,一面又让她的心里燃起希望的火苗。同样是自己的儿女,救不得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末路,而唯一可以救的还只是个柔弱得毫无自保之力的小婴儿,身为母亲,此刻必须忍着对前者的切肤之痛,尽力去为后者争取机会、寻求保护。是的,只为了这一个仍有希望的孩子,她要立即开始行动,时间急迫!

      次日清晨,皇后匆匆来到皇帝的寝殿,此时皇帝刚刚起身,正在洗漱。
      “皇后,你怎么来了?身体好了吗?”皇帝略感诧异。
      “谢皇上垂问,臣妾都好了。”皇后挥退了左右,亲自上前侍奉,皇帝立即会意了。
      待宫女侍从们都出了寝殿,皇帝未等皇后开口,先低声说道:“朱贼昨日来信催朕去洛阳。”
      “臣妾已经知道了。陛下怎样答复?”皇后一边梳理着皇帝的头发,一边轻声问。
      “朕告诉他,你诞蓐未安,需要休养数月,等十月秋凉方可动身。”
      “只怕拖延不了那么多时日。”
      “拖得一日是一日罢了。”
      “陛下,你我是难免要落入朱贼手中了。皇儿们呢,陛下可有打算?”
      “打算?恐怕迟了,这一路走来,你还看不出来吗,朱贼对皇儿们甚是留意呀!”
      “难道真的要叫他们与我们同命?”皇后手中的玉梳突然掉落在地上,碎成数段。
      皇帝转身望着皇后,眼里满是绝望和无奈,说道:“卿卿,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陛下!”皇后突然跪到地上,攥紧了皇帝的双手,急切地说道,“臣妾知道您欲救而不得的痛苦。可我们并不是什么都做不了。至少我们还有一个儿子是有救的!”
      “哪一个?小皇子吗?”皇帝被皇后眼中闪烁的光芒所吸引,被他病体初愈却浑身充满奇异力量的妻子所震撼。
      “是的,陛下!他才那么小,连个名字都没有,如果我们能够偷偷将他送出去,对外面就说是夭折了或是出了别的什么意外,想必也不会引起很大的疑心。”
      “或许可以。但是送去哪里呢?有谁可以托付这样的重担?忠心于朕的朝臣们都被监视着……”皇帝显然心有所动。
      “陛下!臣妾心中已经有了妥当的人选。”皇后决然地说。
      “哦?谁?”
      “胡赤霄!”
      “他?!”皇帝眼中光芒一闪。他扶起了皇后,眯细着眼,问道:“为什么?”
      “臣妾信他!虽然臣妾知道陛下觉得此人有些古怪,但不知为何,臣妾倒觉得他颇为可亲可信。他有家业,有才华,有在乱世中保全自己的能力,更关键的是,他既非宗室,也非朝臣,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商人,连守兵都不甚提防他,因此是眼下托付小皇子的最佳人选。”
      “之后呢?”皇帝嘴上问得急迫,心中却多了一份释然。
      “之后?臣妾还不曾想过。臣妾一心只想着让小皇子早日脱离虎口,至于将来,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这……恐怕还得从长计议。”能够保全李唐皇室的一支血脉,自然也是皇帝所愿,但是事出突然,胡三是否可靠,怎样才能将小皇子送出宫,送出后又该怎样安排,这一连串的问题,是不可能立时就有答案的。
      “皇上!此事宜早不宜迟呀!”皇后焦急地催促。
      “皇后,容朕再想想。如能将小皇子送出宫去,朕也觉得是件好事,但在计划周详之前断不能贸然行事。”皇帝拍了拍皇后的手,劝慰道。
      “臣妾知道了。陛下,这事终归得里应外合才能做成,该怎么计划呢?要不要召胡三进宫来一同商议?”
      皇帝略一思忖,答道:“也可,既然皇后认定了他,少不得要他一齐来谋划。怎么着也得先问问他愿不愿意。”
      “是!”皇后心下安定了许多,有皇帝的这句话,后面的事情才能继续。她另换了一把沉香木梳替皇帝通毕了头发,皓腕翻飞,麻利地挽了个光滑圆顺的发髻,用玉簪牢牢定住了束发的金环。
      皇帝从镜中瞥见皇后的袖幅在腮下轻轻拭过,回头再看时又是一张端庄得毫无瑕疵的脸。他的卿卿,那个多年以前常常在背人处流泪的卿卿,一直也没改了旧毛病,只是学会了很好地掩饰自己。他合掌将皇后那双冰冷的手包裹起来,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卿卿,你说的法子很好,你挑中的人也好。你且把他找来试探试探,他若是同意,后面的事情等我都安排好了,自会向他交待,你不可急躁,也不可太过操心劳累。小皇子的名字我琢磨了一个,你看可好?”言毕从桌上若干散乱的字纸中抽出一张来,上面赫然写着三个笔力苍劲的大字:“李昌翼”。
      “臣妾替小皇子拜谢陛下赐名!”皇后盈盈拜倒,螓首低垂,两颗豆大的眼泪径直落在青砖上,扑扑有声。
      “那就这么定了。”皇帝浅笑着摇了摇头,扶起了皇后。皇后扭转了头,为脸上带泪的笑容羞臊着,为暗中曾经的误解惭愧着。昌翼,昌翼,我的儿啊,你的父皇也在希冀着你能肋生双翅,飞出虎口,一辈子平安吉祥!

      “胡先生,皇上和本宫想把小皇子托付给你养育,你可愿意?”
      “草民愿意!”
      胡三答应得那样痛快,令皇后哑口无言。她一夜无眠,准备了那么多的说辞,结果一句都没用上,如今全积压在腹内,倒化作了满腔疑问。但不管怎样,这不正是她所期盼的结果吗?那些左一套右一套的说辞,横竖都是些可笑的废话,除了使她能够自以为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之外,全无实在的意义。现在可以不用说那些废话,连她自己都觉得释然。
      她凝视着胡三的脸,上面每一道细微的神色都没有逃脱她的视线。只见他鼻翼急促地翕动着,眼眶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突起,眉间紧蹙成一道深刻的剑纹,每一根粗硬的胡须都在颤动,竟似比自己还更激动、还更矛盾、还更痛苦。他是要哭了吗?皇后微微有些不安。这还是她第一次直接面对一个男人如此激烈的情绪而又无法理解其原由。
      说来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对眼前这个才刚第二次见面的男人,皇后心里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亲近感,以至于她敢于在说话的时候直视着他的眼睛,敢于在他行跪拜大礼的时候亲自出手相扶。这会儿见他如此激动,皇后甚至有伸手安抚他的冲动。
      “胡先生!您?”皇后关切地问。
      “啊,娘娘!”胡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异,赶忙收敛了心神,躬身答道,“陛下和娘娘对草民如此信任,胡三铭感五内!草民此刻心情激动,言行无状,还请娘娘见谅!”
      “先生说哪里话!您这般高义,该是我铭感五内才对。您应下此事,便是救了小皇儿一命,于我、于陛下、于李唐皇家都是莫大的恩德。我父兄俱亡,无亲无故,一直想有先生这样可亲可敬的兄长,您若不嫌弃,便认下我这个妹妹,从今往后,昌翼孩儿便是您的外甥了!”说完,皇后竟朝着胡三跪下,郑重其事地喊了声:“兄长!”
      “娘娘,草民岂敢!”胡三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耳朵里只听到“突、突、突”的声响,慌忙也跪下了。
      对于皇后那般坦直地提出的要求,他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允诺。皇后单独召对,实乃非常之事,因此他料想皇后必定有所嘱托。而不管皇后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除了应承,绝不可能有别样的答复。但是,这声“兄长”却让他失了方寸。一声呼唤在他胸臆中反复激荡,却始终没能破口而出。说,还是不说?认,还是不认?他的头脑激战成混沌一片。因为暂时没有答案,所以只能保持静默,却没料想每一丝挣扎和斗争尽被皇后的眼睛捕捉了去。
      皇后凝视良久,见胡三长跪不语,眼神犹疑,却不说旁的,只再一次诚心诚意地唤了声:“兄长!”
      胡三闻声,唇齿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只得含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皇后伸手虚扶了一把,两人这才一道起身了。为怕胡三待久了令旁人起疑,皇后匆匆交代他静候皇帝的后续安排,然后便相互辞别了。
      目送胡三步履沉沉地离去,皇后心中暗想:“虽是那样洒脱不羁的人,此时也难免心重啊。”

      皇帝从皇后口中得知胡三的答复后,颇觉欣慰,随即便着手开始暗中的谋划和安排。只因心腹大臣们都被朱全忠胁迫去了洛阳,而行宫内外的“守卫”越来越严密,办起事来多受挚肘,因此到了闰四月头上,还是没有头绪。皇后每日在寝殿里枯等,刻刻坐卧不宁。
      初五这天,晋国夫人终于从洛阳传来消息。原来四月底她就随着夫君到了洛阳,并立即向朱全忠传达了皇帝推迟东行的旨意。算算时日,朱全忠的答复不日就会送到陕州行宫,届时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皇后忧心如焚,终于忍耐不住,来找皇帝相商,却正巧胡三也在皇帝处。
      “兄长请免礼!”皇后止住了欲行大礼的胡三,转头便瞧见了皇帝高耸的眉弓。
      “皇上,臣妾敬慕胡先生的品格,已与他结拜为义兄妹。您意下如何?”皇后看两人神色,便知事情定然有了眉目,心下稍宽,连说话都轻快了许多。
      “正该如此!”皇帝拈须笑答,转身又向胡三作了一揖,说道:“从今往后,胡兄就是国舅了。”
      “陛下,娘娘,草民实不敢当!”胡三倒头便拜。之前有那么一瞬间,他心神恍惚,恨不能将真相揭露,好在立即恢复了清明与冷静。
      帝后二人忙上前相扶。皇帝肃然对胡三说:“胡兄,但凭你今日之所为,又有什么担不起的!朕和皇后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报答你。”
      胡三望了一眼皇后,拱手答道:“陛下,草民还是那句话,草民做这些只是为了安定自己的心,陛下和娘娘不须挂怀。”
      “皇上,您和兄长商量得怎样了?”皇后一面问皇帝,一面向着胡三伸手相让,“兄长请坐。”
      三人围着一张黑漆嵌螺钿的圆桌团团坐定,皇帝将胡三方才提出的计策三言两语向皇后说明了。皇后听罢,皱眉向胡三说道:“兄长!这如何使得?”
      “娘娘,眼下为了掩人耳目、争取时间,也只有这样了。奶娘本是我的家仆,极靠得住的,请娘娘放心。至于草民的侍妾和小女,娘娘自会照拂,等到洛阳之后或可伺机送出宫外。倒是明日护送小皇子出宫的人,还得陛下和娘娘安排。必得是个小皇子素日亲近、可信而又机敏的人才行。”
      “这倒不难。人是现成的。”皇后不假思索地答道,“只是太难为你的如夫人和女公子了。你的如夫人她会同意吗?”
      “她已然同意了。”胡三淡然答道。
      “哦?”帝后二人同感惊讶。说服一个母亲带着自己的女儿共赴险境,可不是光靠如簧巧舌就能办到的。
      “陛下,娘娘,云娘与我相知甚深,自然明白我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至于女儿,我是极怜惜的,但为了小皇子的安全,眼下也只能把她托付给陛下和娘娘了。但求陛下和娘娘尽量设法看顾小女,等到小皇子抵达安全的地方之后,我便会设法来接她们母女。”
      “可是……”皇后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皇帝深深地看了皇后一眼,说道:“皇后,时间紧迫,不容迟疑。宫里的事情朕自有主张,宫外的事情就拜托胡兄,伴送小皇子出宫的人由皇后安排。明日酉时之前务必全部办妥,戌正准时动手。我们依计行事,各自尽力吧!”
      皇后点了点头,同时心里暗自下定决心,必要设法保全云娘母女,日后好给胡三一个交代。
      胡三不复多言,匆匆拜别帝后便离去了。

      皇后回到寝殿后,立即派人将正在各处忙碌的春秋虔敬四女官和贞一夫人都找来了。五人见皇后一脸凝重,料知有要事交代,行礼请安后便肃然而立,静等皇后开口。
      “你们五个都是我最信得过的人。如今有一件大事。皇上和本宫已然决定将小皇子托付大臣抚养,但朱贼心怀不轨,早将行宫围得水泄不通。为护送小皇子平安离宫,需要你们各自出力。”皇后开门见山地说。
      “但凭娘娘吩咐,奴婢万死不辞。”阿春跪地陈请,其余四人也随之跪下了。
      皇后命五人起身,团团围定在身旁,低声将第二天的计划和各人的任务细细交代了一番。五人听毕皇后的安排,俱各点头,又一起商定了协作配合的方法和备以应变的措施。

      初六这天,阿春一大早就赶着马车出宫了。等她回宫的时候,车上除了一些鱼肉果蔬,还多了一个大瓮。宫门的守卫打开瓮盖,一股臭烘烘的酱味扑鼻而来,忙掩上了。
      “这是什么呀!”面色红黑的守卫掩着鼻子大声喝问。
      “大酱。”阿春目不斜视地答道。
      “是屎吧!”另一个守卫远远地站着说,脸上满是嘲弄的神色,“皇帝和皇后如今都改吃屎了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
      附近的守兵听见了,一阵哄笑。
      阿春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咬着嘴唇只用力地抽动马鞭,马儿吃痛,猛然起步向前奔走,围观的守兵们忙闪开了。
      “小娘子脾气还真够大的呀!”
      “小个屁!论年纪,她都够当你的妈了!”
      “哟嗬,瞧不出来啊!这脸蛋,这身材……”
      “听说还是个雏!”
      “啧啧,可惜了。皇帝老儿占着茅坑不拉屎,可苦了我们了。”
      阿春赶着马车早已进了侧院,守兵们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申时二刻,厨房正在准备晚膳,隔壁的柴房开始冒出屡屡黑烟。一开始,这些黑烟混在炊烟中,并不惹人注意。突然,只听砰地一声,柴房内突然爆发出一个大火球,烈焰舔舐屋顶和门窗,并迅速向周围的房屋蔓延。厨房内的宫女和黄门惊慌失措,只知道向外奔逃,却没有熄灭炉火,好几个油锅还架在灶上。阿秋一个劲地往外轰人,自己却留到最后,东拉西扯像是在抢救什么东西,谁知厨房内的薪柴也突地燃烧起来,只得也退了出来,这时衣裙已经烧破了好几处。
      “阿秋!后院危险,快随我来!”几个宫女正围着阿秋帮她扑打身上的火苗,只听见阿敬在侧院门口高声呼喊。
      “你们都随我来!”阿秋推开了宫女们的手,扑到地上的污泥水洼翻滚了几下,起身便追阿敬去了。原来柴房和后院就隔着一堵矮墙,这一边火势猛烈,那一边岌岌可危,而后院正是皇子公主们的住处!
      “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后院着火啦!”
      阿秋和阿敬还没进到后院,就听到阿虔凄厉的呼喊。一干皇子公主们早就被宫女、乳娘带领着来到了庭院中央,柴房那边的光焰高高窜起,看起来倒好象连后院房舍都已经被波及一般。
      阿虔怀抱着昌翼小皇子,一边指挥宫女奶娘们把受惊的孩子们聚拢在一起,一边向中院焦急地张望,直到看见阿秋和阿敬匆匆奔来,心里才暗暗松了口气。
      “王爷、和、公主、们、可都、安好?”阿秋气喘吁吁地问。
      “全在这里,都没事!”阿虔口上回答,眼睛却扫向后门。
      阿秋和阿敬立即会意,扑到后门上一顿猛拍。“开门!开门!求求你们,开开门!”
      门外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时候,皇帝便殿的大监何公公带着数十个黄门和洒扫小儿赶来扑火救人,眼看侧院的火势已经不可阻挡,便全体往后院而来。后院原本有一口水井,因怕皇子公主们不慎失足,用木板铁锁封了起来,此刻三下两下砸开了,就要提水浇房。却只见一个小黄门身手敏捷,早就窜上了屋顶,爬到邻近侧院矮墙的这一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桶水,哗地便往屋脊上浇下。侧院另一边的柴房烧得哔啵有声,热浪翻滚,尘烬飘扬,小黄门抵受不了,只得跳下房顶,在地上翻滚了好几下方才站住。他才下来,房顶上就轰地窜起了火苗。庭院中央站立着的皇子、公主、宫女、乳娘们呼救之声愈加惶急。
      “不好了!不好了!中院也烧起来了!”一个黄门扯着嗓子直喊。
      大家应声回望,只见一片通红。不知何时,火苗已经越过矮墙,把中院随驾妃子们的住处也都烧着了。通往前院的生路断绝,而通往行宫后面夹道的后门却依然严丝合缝。
      “砸开后门!”何公公虽然紧张,但不慌乱,指挥手下的黄门小儿冲进后院房舍,抢出些沉重的家什,开始撞击后门。没撞几下,门扇就裂开了,为首的几个太监收势不住,冲出门外。不料门外有数级台阶,两个太监一脚踏空,滚落下去。只听“啊!”“啊!”两声惨叫,这两人已然成了刀下鬼。其他小黄门望见门外阶下森然密布的刀墙枪林,口瞪目呆。
      “都给我退回去!”刀墙后传来一声厉喝,随即人缝中闪出一个面色焦黄、背如覆斗的校尉来。因为不便抬头昂脖,他翻白着眼睛,死盯住门口。一干小黄门不由得心惊胆战,步步退却,门内顿时留出了一小片空地,上面赫然留有几滩水迹,散发出骚臭的气味。
      阿春和何公公适时挺身而出,迎住那两道阴冷的目光。
      “方将军安好!”阿春上前行了一礼。她每日出宫采买,原是认得这位方校尉的。“将军,宫中走水,您想必知晓。后院已受波及,还望将军能保护王爷公主们出宫躲避。”
      方校尉拱手为礼,答道:“李尚宫娘娘,末将奉命把守宫门,没有上峰的命令,不敢擅开此门。还请娘娘保护后院的王爷公主们速往前院躲避。”
      “将军!奴才便是奉了陛下谕旨,接王爷公主们前往前院避灾,不料顷刻间中院路径断绝,不得已才破门而逃,还请将军行个方便!”何公公上前一同恳求。
      “哦?”方校尉翻了翻眼睛,不置可否。
      “将军!如今火势越来越猛,情势危急啊!将军既奉命保护行宫,怎可眼见王爷公主们葬身火海。将军……”阿春话未说完,只听西厢房中轰的一声,似有重物倒塌,顿时烟尘四射,热浪灼人,皇子公主们失声尖叫。
      “将军!放条生路吧!”阿春和何公公带头跪下了,后面的太监小儿们也齐刷刷跪下了。
      方校尉登上台阶,朝门里张望了一下,见中院红光冲天,后院西厢也已经陷入火海,狭小的后院内烟尘弥漫,十分呛人。他终于挥手让兵士们收起刀枪,闪出一条小路。
      “既如此,末将护送王爷公主从夹道绕行到行宫正门,与官家会合。”
      “谢将军!”众人急急起身,用身体掩蔽着皇子公主们,避往后门外的夹道。阿晋抱着昌翼小皇子,在奶娘的护卫下,夹行于人群中。刘公公和若干小黄门一直等到其他人都进入夹道,才跟着出来。除了十几个兵士仍然留守在后门外,其余兵士均亮出刀枪,走在队伍的前后左右,严密“保护”着众人。
      夹道本来狭窄,两侧又都是手执刀枪的兵士,穿行于其间的人们感受到枪尖刀锋上的森然寒气,无不战栗,却仍然迫使自己拖动双腿奋力行走着。陕州府衙被征作行宫之前,两侧和衙后有夹道和大路相通。后来,皇帝暂驻车驾于此,为了防卫便利,便将衙后夹道的较为通达的西段封闭了,只留下相对封闭的东段供守兵行走。因此,只须沿着衙后夹道向东走至东侧夹道,然后再折向南,片刻就能到达行宫正门所在的大街。
      | | 施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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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 衙后夹道 |
      ——— ————————[后门]— |
      | | | |
      | | 后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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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 柴 | 中院 | |东|
      | | 房 | | 马 | |
      |侧| |——————| |侧|
      | | 厨 | | 房 | |
      |夹| 房 | 庭园 | |夹|
      | | | | | |
      |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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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前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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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行宫正门]————— ———
      大 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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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刚刚走到东侧夹道的拐角处,就听到后面有人大喊:“快来人!营房着火啦!”兵士们顿时止步,一个劲地扭头回看。原来,衙后夹道的另一侧是一家施姓富商的宅院。按照大唐的体制,商贾不得临街开门,因此施宅便深藏在府衙后的夹道小巷之中,虽内里屋舍精美、格局不凡,却识者甚少。后因战乱迭起,施家人逃往南方避难,这座宅院便封闭起来。直到府衙被征作行宫,朱全忠留下的守兵就占用了施宅作为营房,并将从东迁的官员和百姓身上搜刮的财物收纳于此。此时施宅不知为何竟也着起火来,这叫那帮兵士们如何不紧张着急呢!
      “大人,要不要派几个兄弟回去看看?”一个方校尉素日亲信的兵士急忙提出建议。
      “不可!速将他们送到正门再说。不可因小失大。”方校尉短暂犹疑了一下,还是一口否决了。
      兵士们虽然牵记那些财物,无奈军令如山,只得继续向前。忽然前方一阵喧哗。只见一大群男男女女,推着水车,挑着沙土,背着皮袋和溅筒(作者注:唐代灭火器具)一路呼喊着涌进来:“救火!救火!让开!让开!”。转眼两群人便相接了。
      方校尉抓住了为首的一个民夫,喝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大、大、大、大、大人!小的不知,府衙前头一个军爷给了俺们这些,让小的去府衙后门救火。”民夫举着溅筒让方校尉看。
      方校尉一看,果然是军中所用的灭火器具,便放了心,立即对着兵士发号施令:“靠边站,让他们先过,你们几个跟过去,叫他们别管后院,先把施宅的火灭了。”然后又对着救火的民夫仆妇们厉声喝道:“都给我卖点力气!若是营房烧掉了,你们都别想活!”
      “遵命!”五六个兵士随即应命而去,其余兵士心中的不满也大大减轻了。救火的民夫仆妇们争先恐后地朝里涌,宫中逃出来的皇子公主和宫女黄门都被挤到了墙根。一个胖女人歪歪斜斜地推着一车水,一路不住地喊:“卖力!卖力!一定卖力!军爷们饶命!饶命啊!”却不防一个跟头,直摔得裙掀裤裂,趴在地上起不了身。车把脱了手,水车向前翻覆,不仅水都洒光,还撞倒了前面两个挑沙子的民夫。
      “哈哈哈哈!”几个兵士看到胖女人滑稽的样子,一阵哄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热闹!”方校尉用刀鞘对着这几个兵士劈头盖脸地抽打了几下,又对着胖女人一通猛踢,直到她忍痛站起来。
      “听好!眼睛都给我瞧仔细了,王爷公主少一根汗毛,拿你们抵命!”方校尉边说边用刀尖在一个兵士的头盔上刮擦着,发出令人寒毛耸立的声响。
      民夫仆妇们忙向内奔去,等他们一过,兵士们便“护卫”着皇子公主们继续向外疾走,很快便由行宫正门入到前院,和正在那里焦急等候的皇帝、皇后和嫔妃们会合了。因为与中院和柴房所在的侧院之间有庭园和高墙相隔,前院安然无恙。但中后院的冲天火光,让帝后二人的心都揪紧了。
      刚刚脱险的皇子公主们脸上又是烟灰又是泪痕,黑一道白一道,神情惊恐,可怜极了。小皇子更是在奶娘怀里哭闹不止。
      皇后一面从奶娘手中接过小皇子,一面吩咐道:“阿虔、阿敬,孩子们受惊了,带他们随我去后室休息。阿秋,你和阿春一道出宫买些吃的回来。”阿虔、阿敬和宫女太监们也是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因此不敢在皇帝面前多作停留,赶忙簇拥着皇子公主们向后室走去。皇帝也想跟过去,终归忍住了。
      后室中,阿敬领着一帮宫女太监给皇子公主们擦洗,阿虔却抱着小皇子,和皇后站在另一边,泪眼相望泪眼。
      “云……阿虔,难为你了。”皇后把手放在阿虔紧拥着襁褓的手上。
      阿虔不说话。
      “唉……”皇后轻叹一口气,说道:“小皇子受惊过度,身体不适,从今往后便由你一手照顾了。你带着他就住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嗯……!”阿虔点着头,嘴里发出些含混不清的音节。皇后直直地望着她。原来她竟是个哑巴。
      过了许久,皇后才说:“放心吧,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会尽全力保你们周全,直到……”
      阿虔眼中的泪水如串珠般滚落。
      “来,让我看看我的孩儿。”皇后伸出双臂,诚恳地望着阿虔。
      阿虔起初不愿松手,渐渐地,她被皇后的目光所打动,终于递过了襁褓。
      皇后端详着怀中的婴儿。她惊讶地发现,这个孩子和她的昌翼孩儿比起来,除了轮廓略小一圈,五官竟有七八分相似。她情不自禁地在孩子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我的昌翼啊……”这张酷似小皇子的脸勾起她满腔生离死别的伤痛。
      婴儿到了陌生的怀抱,立刻有所知觉,从襁褓中挣脱出一只胳膊来挥舞着,咧开嘴又要哭。皇后看见藕节般的小胳膊上赫然用红线拴着一颗珠子,乍看和自己先前赠给晋国夫人的一样,细看花纹却有些许不同,不由得痴了。
      又是一颗上清珠。世上竟有这样的巧事!
      “嗯!嗯!”皇后的思绪被阿虔打断。她将孩子递还给阿虔,貌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给孩子喂奶,其实眼里什么都没有。她心里反反复复地追想和胡三的每一次见面、每一句交谈,却理不出丝毫头绪。

      这边宫人们噤若寒蝉,惊魂难定,那边带兵留守行宫的将官们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则是满腹疑窦。
      “大人,这场火起得蹊跷!”方校尉对上司史都头说道,“不过好在人一个没少,营房也没受到波及。”
      “幸得如此。报子说寇将军明日一早就到。真不知道怎么交待!”史都头趸眉答道。
      “大人,末将也觉此事非比寻常。昨夜里刚下过雨,墙都是潮的,怎会有如此火势。不如派人盘查盘查。”这两日把守行宫正门的刘校尉在一旁提议。
      “当真查出什么事来,有我们什么好处?寇彦卿这人岂是好相与的!既然人没丢,就是万幸,王爷那里总不至于深究。”方校尉冲刘校尉翻了翻眼睛,抢白道。
      “确实。行宫大半烧了,搞不好很快就让走人。这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史都头在案上重重一捶,语气顿转强硬,“你们俩听好了,日夜严守行宫,寇彦卿回来之前,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行宫,否则军法伺候!”
      刘校尉忙起身施礼:“末将谨遵大人吩咐。只是这行宫……”
      “房子烧了也就烧了,无非大家破点财,消消灾,堵上寇彦卿的嘴。只当也被烧了。”史都头拈须笑道,神情似乎轻松了些。
      “末将遵命!”方校尉和刘校尉礼毕退出,心中各自暗骂。那些好不容易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财物,多半都得交给史都头。老贼说是拿去堵寇彦卿的嘴,其实一定把好些东西都昧进自己的腰包。军中层层盘剥,历来如此,方刘二人骂完了史老贼,转念又寻思上哪里找补自己的损失去了。

      闰四月初七的清晨,陕州城被笼罩在异样的静谧中。官道上行人断绝,洞开的城门仿佛巨兽饥饿的嘴。早该在大街上走动忙碌的贩夫走卒,如今也都不见踪影。而这片静谧的中心便是原先的州府衙、如今的行宫。皇帝全家以及二百余名陪臣仆从所在的行宫前院被全副武装的兵士层层包围,内外寂然无声,仿佛空无一人,偶尔响起兵械相互碰撞的声音,都能叫人紧张得一激灵。
      皇帝已经从刘公公嘴里得到了事成的消息,感到无限宽慰,尽管对于自己一生厌恶宦官、最后仍不得不依靠宦官来拯救自己的儿子的境况,难免感觉无奈和遗憾。长久以来,他每欲有所作为,总是挫折重重,因此这次成功给他带来莫大的快感。一夜无眠的皇帝不觉丝毫疲累,他站在便殿的窗前,目光穿过窗棂,越过池塘,投射在焦黑的火场上,望见屡屡轻烟升起,随即便散入淡青色的雾气中,消失不见了。他在等待,等待寂静之后必有的那一场风波。
      马蹄声疾风骤雨般响起,又戛然而止于院外。须臾,寇彦卿就已经拜倒在皇帝面前。
      “官家,洛阳宫室已经建成。微臣奉梁王殿下之命,前来迎奉车驾。”寇彦卿满面堆笑,仿佛所禀告的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话皇帝听来不啻一声惊雷。他原本来指望依靠书信往来拖延一阵,哪曾料想到朱全忠的霹雳手段。他只得装出十分欣慰的样子,说道:
      “如此甚好!只是朕在陕州盘桓日久,仓促间恐难成行,打点行装还需要一些时日。”
      “官家!行宫走水,大半损毁,实不宜再驻圣驾。行装事,官家请勿忧烦,只须准备一些随身物事即可。陕州以东直至洛阳,沿途都安排好了,必不致匮乏。”
      “皇后体弱,昨晚受了惊吓,愈发不支。这几日内断断受不得颠簸劳累。”皇帝难掩不悦之色。
      “官家!梁王得知皇后凤体违和,深感忧虑。陕州地小偏僻,诸事不周,哪里及的上洛阳宫中,名医良药俱全。为此,梁王殿下特向皇后娘娘敬献舆车一辆,此刻就停在行宫门外。这辆舆车宽敞舒适,行走极其稳当,绝不会让娘娘感觉颠簸劳累。”
      “朱卿果然周到。”皇帝无可推脱,只得冷笑。
      “官家,梁王殿下已经到谷水县迎驾,日夜翘首相盼。还请陛下速颁谕旨,今日便启驾东行吧。”寇彦卿脸上仍然笑容可掬,目光却冰冷如刀。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皇帝无力地挥挥手。几经变乱,他身边已经没有一个禁卫亲军,还有什么本钱去和这些杀人不眨血魔王们讨价还价呢?
      就这样,初七下午,皇帝的车驾便仓促地离开了陕州。皇后带着阿虔和小皇子,坐上了朱全忠敬献的舆车。据说阿虔为救小皇子,伤了颜面,嗓子也熏哑了,如今带着面纱,整日价一语不发,目光都变得呆滞。皇后只让她照看小皇子,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众人认为皇后偏怜幼子,信任忠仆,也不以为奇。

      车驾此番行动迅速,不几日便至谷水。朱全忠出城迎驾,并为皇帝设宴洗尘。皇帝喝了个酩酊大醉,数日后方醒。醒来后,皇帝首先看到的就是皇后惊恐的布满血丝的双眼。
      “陛下,您终于醒了……”话未说完,泪已止不住地滑落。
      “卿卿,朕没事。朕只是喝醉了。”皇帝突然感觉头痛欲裂,连忙喊道:“来人!”
      “官家有何吩咐?”
      “你是谁?”皇帝感觉声音有异,勉力再次张开眼睛,看到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奴才张全,是梁王殿下派来伺候官家的。”
      “朕不需要,去叫刘金启来!”皇帝闭眼说道。
      然而,张全匍匐在地,没有一丝动静。
      皇后难忍悲恸,俯倒在皇帝身上痛哭失声。
      “皇后!这是怎么了?!”皇帝捧起皇后的脸,心倏地沉落。
      “陛下,跟随我们而来的宫女太监们都……都不见了。”
      皇帝闻言大惊,翻身下床,一脚踢开了张全,打开殿门。只见门外侯着的侍女太监们宫装如旧,人却全非。
      “刘金启呢?”“刘金启呢?”皇帝挨个抓住了每个人逼问,得到的只有沉默。
      “来人,都给我过来!”皇帝站在门外石阶上怒吼,院内正在洒扫的太监和各屋内的侍女们纷纷走到阶前,匍匐成行。
      “都给我抬起头来!”众人依言抬头。没有一张熟悉的脸。皇帝连退数步,险些被门槛绊倒,幸好皇后在后面扶住了。
      皇帝轻轻扭头问道:“你那边也这样?”
      皇后微微点头,答道:“是。不过贞一和阿虔一直都在我身边,得以幸免。”
      “陛下!陛下!”朱全忠人尚在院外,呼喊声已经震动了屋宇。帝后二人闻声俱是一颤。
      转眼朱全忠已经扑倒在阶下,十分恭谨地奏秉道:“陛下受惊了!昨日医官许昭远密告内园谋变,臣经查证属实,已经依律处置了谋逆之人。事态紧急,还望陛下恕微臣先斩后奏之罪!”
      “朱卿何罪之有!你忠心扶保李唐皇室,朕该封赏你才对呀!”皇帝用微颤的声音答道,一旁的皇后眼帘低垂。
      “陛下明鉴!谢陛下!”朱全忠毫不推辞,坦然受之。
      皇帝转身步入殿中,面朝墙壁躺在卧榻之上,双目紧闭,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滴出血来。头脑中就像有一根长针搅动,刺痛不已。从这一刻起,直到死亡的那一刻,皇帝的心几乎再没清醒过。他从谷水一路喝到了洛阳,不仅自己喝,还拉着皇后和李昭仪陪他一起喝。他以为这样可以让彼此宽心,让彼此都忘却无力回天的懊丧和命悬一线的恐惧,心里的疼痛却无时无刻不在激醒他、折磨他。

      就这样,皇帝在总嫌自己醉得不够的状态下,日日沉饮自宽,不觉时日飞度,转眼已是八月。十一日这晚,皇帝如往常一般,遣人请皇后前来饮酒相陪,却被告知皇后不在自己的宫中。
      “她去了哪里?”“皇后去了哪里?”“娘娘去了哪里?”皇帝拍案而起,双眼圆睁,连声咆哮。
      “官家,梁王殿下有要事与皇后娘娘相商,将娘娘接去梁王府了。”张全的声音永远这样尖历而缺乏起伏。
      “要事?什么要事!有什么要事不来和朕商量,却要皇后娘娘屈尊过府?!”皇帝面红耳赤,怒发冲冠。
      张全垂首不语。皇帝紧握双拳,额上青筋根根暴凸,下巴上的长须剧烈地抖动着。
      恰在此时,同样受到传召的昭仪李渐荣入殿,她性本忠直,却有些木讷,最不善察颜观色。因此她竟没有察觉殿内气氛有异,只是如常地行礼:“妾妃李渐荣叩见皇帝陛下!”皇帝冲到她身前,打横抱起,又粗暴地将她掷于龙床之上。李昭仪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狰狞的面目,又惊又痛,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皇帝仿佛失却了本性,这压抑的哭声非但没有唤起他的怜爱之心,反而令他陷入深重的癫狂。

      “陛下!陛下!皇后有难!救救皇后娘娘!”当皇帝恣意的喘息声和狂怒的叫骂声在寝宫内回荡的时候,裴贞一在皇帝寝宫外拍门求救。她一直喊到声嘶力竭,委顿在地,宫门却始终紧闭。正在此时,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裴贞一举头张望,看见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右龙武统军氏叔琮、枢密使蒋玄晖带着百余名兵士正往皇帝寝宫而来。她忙扶门站立起来,整理仪容,强自镇定。
      等到人马行至宫门前,裴贞一也不避让,从容问道:“将军们何事夜闯皇帝寝宫?”
      蒋玄晖上前一步,答道:“臣等有紧急军务,须面奏官家。”
      “急奏不应带兵来呀!”裴贞一厉声质问,不料话音未落,后面一个兵士冲将上来,将她拦腰砍作两段。
      宫门突然大开,兵士一拥而进。蒋玄晖每门留兵十人把守,一直冲到皇帝所在的椒殿。蒋玄晖在玉阶下,大声问:“至尊何在?”昭仪李渐荣忙起身,在门内对外答道:“院使莫伤官家,宁杀我辈。”皇帝此时也已经起身,但还来不及穿上鞋子,兵士就已持剑闯入椒殿。皇帝绕着殿内的柱子躲避,却又哪里逃得过,终被兵士追上一剑杀死。
      蒋玄晖随即指挥众人将皇帝尸身收敛,并将一切痕迹清扫干净,便向朱全忠复命去了。及至皇后次日清晨回到椒殿,皇帝已经入棺,灵堂都搭起来了。没能见到皇帝最后一面的皇后发疯似的在殿内寻找,谁也不知道她找的是什么、有没有找到。
      九月,蒋玄晖假传何皇后手谕,立昭宗第九子李柷为帝,是为唐哀帝。哀帝即位时才十三岁,自然事事听命于朱全忠,全无皇帝之实。
      十月,朱温再次向亲信蒋玄晖面授机宜,命他扫除李唐宗室,为他窃国篡权彻底扫清障碍和任何潜在的威胁。蒋玄晖即在九曲池设宴,请昭宗的九个儿子赴会。酒过半酣,伏兵四出,将九王全部绞死,尸体投进九曲池中,荡然无存。几日后的一个深夜,朱温听信谋士李振的计策,把何皇后和三十多名效忠李唐皇室的朝臣杀死,抛尸黄河。至此,整个李唐皇室,仅剩下哀帝一人。
      天祐四年(作者注:即公元907年)三月,经过一番假意的推辞,时为天下兵马元帅、梁王的朱温接受了哀帝的“禅位”,建国号梁,改元开平,以汴京(作者注:即今之开封)为国都,史称后梁。哀帝“禅位”后,先被降为济阴王,迁往汴京以北的曹州(今山东菏泽),后于天祐五年(作者注:即公元908年)二月二十一日被朱全忠鸩杀,年仅十七岁。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绵延三百年的李唐天下终难免风逐云散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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