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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顾傅云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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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大雪,金玉客栈。
“公子,真的……真的非如此不可么?”青珏绞着衣角还是开了口,眼神直直地撞上顾铭宣的眼睛,隐着小小的渴望,旋即又怯怯地低下。
顾铭宣微微落下眉角,眼神瞥向床上躺着的人,纤细的指节握在一起愈显苍白,缓缓开了口,“爹,已经去了两天了,这里是客栈,再不下葬,时日久了,被人发现,我们怕是这里也呆不下了。”
“那公子也不能去那种地方啊!公子饱读诗书,书香门第,怎么能……”
“什么书香门第,一朝抄家,不过也是落魄的丧门之犬”顾铭宣自嘲的笑了笑,“如今,我连一椁棺木都买不起,哪里还有什么门第可言?”
“可是……”
“别说了,青珏,是我以前不懂事,仗着父亲做官只知道诗画器乐,不事仕途,父亲不管我,我也就一味沉溺了,如今想来,以前要是能入仕途,专心营络,爹这一劫未必就过不去,现在我连具棺椁都买不起,却能依着以前的不务正业给爹下葬,我,就算是赎罪,也是该去的。”
“公子,可那是小倌馆啊!”
顾铭宣顿了顿,操劳了几日的面庞扯上一丝淡淡的笑意。
“是啊,小倌馆呢,若是别处,再好的乐师怕是也没这么高的价钱了。我打听过了,五年的契约,就有二十两的银子,给爹下了葬,剩下的你就拿去,若再能寻个好府邸做书童,你是顶好的。就是找不到,剩下的银子也够你娶个贫寒的姑娘了,品性好些,日后两人操劳也不怕过不下去……”
“公子,我不走!我自小就被卖到顾家,是死契!”
“青珏,顾家已经没了,那一纸契约抄家时也早没了,顾家的一众家役都走了,你能留下陪到我爹大限,已经是仁至义尽,走吧,别留了。”
“不,公子,老爷没了,还有公子啊,我不能让公子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顾铭宣失了失神,“那种地方……呵呵,青珏,既是那种地方哪里还有什么公子,一个小倌馆里签契的乐师还能随身带着书童么?”
“可是公子……”
“好了青珏,别闹了,天色晚了,你要是不放心,最迟等明天签了契约,给我爹下了葬,你再走,就这样了,不说了。”
青珏还想再说些什么,神色有点委屈更多是伤心,眼神直透着不甘愿地望向自家的公子,顾铭宣却撇开了头,不理这边的青珏,取出了放在角落里的那副古琴。
古琴在这墙角呆的时日也有半个多月了,诈拂上,清泠的琴声在在凉薄的空气中突兀的响起,琴弦上覆着的灰尘也一瞬间在空气中颤栗着。久不弹琴了,曾经熟稔的丝竹声却蓦地变成利刃在心上反反复复地磨。
这副古琴一直是自己的最爱,也是幼时自己唯一的玩具,有一次自己把蜡烛不小心碰到了这把琴上,尾部焦了一截,断了几根弦。后来弦补上了,琴尾却始终有一块黑褐的痕迹,隐隐竟似朵桃花的模样,所以即使破了品相,顾铭宣还是很喜欢这把琴。往后,自己出去天南海北的游山玩水也带着,抄家时,适逢自己在江南,正好带着这把琴,所以没被没了去,不想那次游玩再回洛城,家没了,奴仆家眷一并都没了。
顾家的大儿子天生恶疾,未及冠就死了,二儿子做了戍边的裨将,边疆作乱时也死了,还有个女儿嫁出了洛城,前年小产没挺过去,正房夫人,大前年染了肺病死了,二姨娘,也就是顾铭宣的娘早在生顾铭宣的时候就难产死了,剩下两房小妾,抄家时哭得呼天抢地,而后就不见了踪影,只一个小儿子顾铭宣却在江南游玩。不想,顾府尚书顾傅云抄家之后竟是一个人受尽白眼,无处可归。昔日同僚避他不及,顾傅云也是个清高的主,见别人避讳他,也再拉扯不下颜面去求人,一个人勉强在城郊的破庙里栖身,那破庙本就是乞丐窝,顾傅云几日未洗漱,兼之身心俱惫,形容倒是和乞丐没差多少,但始终是赔不下面子讨吃的,一时饥寒交迫,郁气攻心,不过四五天光景,正值当年的顾傅云半截身子就入了黄土。
顾铭宣带着青珏从江南回来,还没入洛城就已经知道顾府尚书因为受贿被革职抄家了,等在破庙里找到顾傅云的时候,顾傅云已经不行了。用身上出游回来还剩的碎银子,在金玉客栈要了最次的下房,剩下的便一门心思想给顾傅云治病,拖了半个月,换了三拨大夫,大夫们都见诊费寒颤,心知买不起好药,就一直用最差的药,不过就是吊着半条命罢了,顾傅云心下也清楚自己是好不了了,就把顾铭宣叫道了床前,用尽力气,一字一顿的说:
“铭宣,顾家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咳咳……我没想到最后给我送终的却是这个我最亏欠的小儿子……咳咳……造物弄人吧,你恨我,躲我,为了不和我同朝为官,索性根本不出仕……咳咳……但最后,爹还是连累你了,是爹对不起你,既然恨爹,就别去跟贝勒爷计较什么了……到底是拗不过贝勒爷的……咳咳……但我没后悔过,就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也没逆了祖宗的意思……咳咳……只是现在顾家没了,只有你一个了,以后,不管你做什么,爹都不会怪你,只顾得自己就够了,只对得起自己就好了……咳咳……”
顾铭宣顿时愣在了床前,早年因为自己的出生让娘难产而死,就有江湖术士上门进言说自己是祸水之命孤独一生,会克死所有亲近的人。那时候顾夫人的儿子,也就是大公子刚五岁,得了哮喘,本就有一身娘胎里带下的恶疾,一下子愈发虚弱了,一张小脸惨白着没有什么血色,生生让人看着心疼。顾夫人就抱着大公子跪在顾傅云面前一句话不说,但意思很明确。大姨娘也抱着四岁的二公子看着顾傅云。本来顾傅云是不信什么克命一说的,但是实在不忍心一家老小在自己面前这副可怜的样子,况且顾傅云原本就是极喜欢顾铭宣的娘的,因难产一事对顾铭宣这个三儿子情绪一时错杂,回回见着都五味交纵,心下并不好受,也就顺了顾夫人的意思,把刚出世的顾铭宣送到了平阳县——一个洛城外的小县城,配了一个奶娘,几个下人。
顾铭宣的童年就是在平阳县没爹没娘没人过问的情况下长大的,直到顾铭宣七岁的时候,大公子病发去世,顾家仿佛才想起这个最小的儿子,准许他回顾家老宅参加了哥哥的丧事,顾老爷本是打算就这么住下不再送回平阳县的,不想顾铭宣刚住进顾宅,二公子的卧室就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等几桶水下去,火扑灭了,整个卧室也水淋淋的。大姨娘一口咬定这就是预兆顾铭宣是祸水要来克二公子的,说什么也要把他再赶出去。
二公子适时十一岁,家里雇了个枪棒师傅,性子顽劣,倒是习武习得认真,很得顾傅云的喜欢,所以,大公子的丧事一完,顾傅云又被送回了平阳县。这次一起回去的还有宅子里一个时常被二公子当沙包的五岁孩子——青珏,以及一个教诗书画意的师傅。
青珏比顾铭宣还要小两岁,当时说是缺个书童伴读跟父亲把他要了过来,其实那么小个孩子,不识字又浑身是伤,被亲生父母签了死契卖给了顾家,哪能当什么书童,顾铭宣只是可怜他,觉得同病相怜,明明都是有父母的人,却仿佛没有一般。
顾铭宣转眼十四岁的时候,二公子考了武进士,做了个将士,顾老爷突然想念起平阳县的小儿子,就把顾铭宣又接回了顾府。这次没进府之前,顾老爷板着脸跟家里一众大小郑重地说,谁再提祸水一事,我便先把他赶出去。至此,顾铭宣算是在顾府安稳地住下来了,但是,他不读书不习武,也不出门社交,一味沉溺书画和音律,等再大了一些,就抱着把古琴天南海北地走,顾老爷也不加束缚,因此顾家虽有些名声,但真的知道又见过这个小儿子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本是尚书家的三公子,却自小住在乡下,连父母都见不得,成人了也没功没名,旁人都觉得冤屈,顾铭宣却从未跟任何人抱怨过。现今,顾傅云那么肯定的说,他应当恨他爹,恨顾府。倒一时让顾铭宣沉默了,是恨么?一直逃避,都改变不了仇恨怨怼的事实么?当时的克命一说,究竟是不是是江湖术士的乱言?顾家现在是真真的没落了,是顾铭宣的错,还是顾家真的命数走到了这一步?到底是谁对不起谁,是谁应该恨谁?顾铭宣的眼前升腾起一片雾气,胸口仿佛被用浆糊刷过一层又一层,砌上了密密匝匝的青石,堵得生疼沉闷。
恨还是不恨,顾铭宣不愿想,这么多年了,不是没触及到过这个问题,但是他都回避了,云淡风轻,他总是下意识地藏在了自己的遗忘里,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铭宣握了握顾傅云的手,淡淡地笑了笑,“我去拿药。”
当夜顾傅云用啐了的药碗割了动脉,白日里操劳地狠了的顾铭宣和青珏都未发觉,等起了,顾老爷的身子都凉透了。顾傅云只想早早走了省口饭药给顾铭宣省些银子省些事儿,却不知道早前的顾铭宣一趟江南出游剩下的银子垫过房钱,看了两个大夫就没了,近几日都是差青珏出去找了几个代写书信的活,勉强赚几个铜板,刚刚够买药买饭,现在给顾傅云下葬,却是再没钱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