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水菊》明紫笙

1、Part 1

　　八月末的夜，夏季的尾声。
　　若是在往年，天气倒也不会凉的这么快。许是今年的夏天委实热的过分，把那些本有的余温全部灼尽。
　　真田走出酒吧，迎面的夜风让本就不算醉的他立刻清醒过来。他看看身后喧闹纷乱的所在，又看看眼前。
　　“所有城市的夜景都是极好的——尤其是午夜到凌晨。”那双映着星光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没有人会留意。”
　　真田自嘲的笑，真奇怪，自己何时练了这么好的酒量。
　　你真残忍，到最后，连把自己灌醉的机会都不给我。
　　真田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身影，夜半梦回汗透重衣的情景再现：身上的白衬衫系不住仍在汩汩流淌的血，同他的蓝发一起在空中飞扬。淡色的唇上噙着一抹嘲讽的笑，一如双眼中迷离潋滟后的决绝。
　　那样……毫不留情的……
　　真田只觉一阵钝痛袭上胸口，一如将那身影吞没的海浪般汹涌而不留空隙。
　　你赢了……

　　“还是醒不过来吗？”焦急的语气伴着来回的踱步声。
　　“少爷，我们已经尽力了。说实在的，他的命能保住就已经算是个奇迹了。毕竟伤得太重了……”
　　“那本大爷不管，整整三个月了，为什么还不醒？你们这帮庸医！本大爷一定要他醒过来，怎么治，花多少钱我都不在乎！记住了？”
　　“少爷，他的状况您又不是不知。身上三枪虽未打中要害，但血流那么多还跳海，再加上他本来身体就不好……”
　　好吵……别吵了……
　　似乎是顺应心意一般，刚才还吵吵嚷嚷的人转为好久的静默。清净是清净了，但这种要冻结空气的死寂，又压抑得让人喘不过起来。
　　“我知道的……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那惊采绝艳的人现在变成了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单薄娃娃，不甘心他到最后宁可自伤也不愿伤害那人，不甘心哪……
　　朦胧中，有什么情景。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很高大，给人一种温暖包容的意味，但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酸涩的痛意？
　　他身旁的蓝发少年，同样是背影，显得单薄而精致，二人就这样走在大街上。
　　“我很喜欢植物，尤其是花。”
　　“男孩子会喜欢花，很奇怪吧。”
　　那蓝发少年慧黠的笑容满满的得意，那男人的目光中满满的宠溺。
　　“我最喜欢蓝色的风信子。花语什么的，我倒是不信。只是单纯的爱他这花。”
　　为什么，莫名的熟悉感和那种尖锐的酸涩越来越强？
　　是谁，他是谁！
　　那人回过脸来，但就在那一瞬……
　　“精市，你醒了！”是那个少爷的声音，语调中全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精市，他在叫谁？
　　幸村打量了一下周围，明亮的灯光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外加断续作响的仪器提醒他在医院。床头有一盆蓝色的风信子。
　　蓝色风信子……很熟悉的感觉，只是，头很痛。
　　幸村看向窗外，繁茂的翠绿树叶迎风乱舞，但为什么，不是娇小素白的五月铃兰？
　　那少爷看他发愣，冲到他床边，抓住他的手，“精市你怎么了？”
　　幸村看向他：紫色微卷的发衬着霜白的皮肤，眼角一颗泪痣说不出的妖娆。
　　似乎很熟悉，但他是谁？
　　那个男人，是谁？
　　“你是谁？”幸村问，看到他眼中破裂的情绪，支离破碎。
　　这眼神，似乎也曾见过的……

　　迹部少爷一向是以艺术家的挑剔来要求周围一切华丽的。比方说，他家。
　　还是让幸村在家中静养吧……迹部如是想。
　　幸村那句“你是谁？”着实让他郁闷了好一阵子。失忆……但转念一想，失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死过一次的幸村，如能从零开始而无须背负那许多，倒真的是某种意义上的重生了。
　　“你的名字是幸村精市。我是迹部景吾，我是……”
　　是什么，如何说？你从小到大唯一的挚友，暗恋你二十年的人？
　　深吸一口气，迹部终是说了一句，
　　“你最好的朋友。”
　　迹部见他醒了，尽管没了记忆，却还是那一副温雅克己的模样，不由得心头火起。
　　说好听点，这是为人温和从容，实际上还不是自我保护欲太重，不愿让人看透。
　　按他对幸村的了解，他知道幸村是不爱在医院多待的。大致处理了一下，就把他带到了这栋别墅。
　　幸村也不反对，也不多问，只是看着迹部为自己处理一切。
　　迹部少爷秋天住在这里是有原因的：落地窗外正是满园青枫。此时正是八月的尾声。再过一个月左右，如火红枫飘零满园时，正是胜景。
　　幸村正在浴室。温泉水缓缓从蓝水晶龙头中流出。温泉水呈淡蓝色，浮力也比普通水大一些。但与海水不同的是它带着些果冻般的软滑感。为了映衬着深蓝，迹部硬是把浴缸底铺了一层蓝水晶。与这温泉水一衬，幽蓝如诗。
　　幸村茫然地坐进浴缸里，耳边流过潺潺水声。他看着自己略显单薄纤细的身子：肤色白到近乎透明，可以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他伸手。手臂上和小腿上有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痕。而右肩，左腿，小腹上还有——
　　弹痕。

　　在不知不觉中，他忘了闭水。水渐渐漫溢出来，没到他的颈。
　　不要……
　　一种记忆极深处的恐惧感刹那间充斥胸口。四周碧蓝的水是如此可怖，要生生吞噬掉他的一切。
　　是谁……是谁……
　　“幸村精市，你以为你跑得了吗？
　　回答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要过来……
　　身上明明没有伤口，却觉得刚才出道的弹痕灼热得很。似乎真的有血缓缓流出，溅在水里，盛放出妖冶美艳的曼珠沙华
　　“你我便如这曼珠沙华的花叶一般，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那是自己说的，带着自伤的笑意，之后……
　　碧蓝波光中暗折日光彩影，可以感觉到自己肺中的空气急剧流失，身体一点点变沉，一种无法挣脱的压力袭来。
　　水至深处，本会转暗，为什么眼前一片光亮？
　　“啊！”随着水花四溅声，回忆与现实亦真亦幻的交织被生生截断，大喘了几口气只听迹部满是怒气的声音
　　“洗个澡都能溺水，你想让我担心死啊……”看到幸村空茫的水色瞳孔转向他。
　　“我看到……碧蓝的海……”他顿了半晌，整间浴室只有哗哗作响的水声，便似背景乐一般。迹部没来由的觉得背上一阵泛寒，却听幸村续道：“我跳进去了。”

　　没开灯，弥散着消毒水味的房间里仅有从半掩的窗帘处透出的微光。
　　真田倚在大枕头上，透过这座城市夜晚的寂静看着远方。
　　耳边似乎又回响了刚在的声音，
　　“我说真田，你这么大了怎么过马路还能叫车撞了,嗯？”仁王的声音带着几丝调笑的味道，但真田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关切。
　　“我……
　　看到他了。
　　看到他于马路的那一头，与迹部言笑晏晏，看到他他若有所思却仍带着一抹微笑，看到迹部有如看着瓷器的精心眼神。
　　没什么。”
　　仁王也没多问，从真田的态度上看出他不想多说。随口扯了几句，就离开了。
　　但，
　　不说，又怎么猜不到呢？
　　仁王对于幸村的事一直是了解的，或者说，一直有愧于心的。
　　但若让他再选一次，他不会后悔。
　　柳生，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医院寿衣铺所在的那条阴暗的街，昏暗的路灯下明灭着一点微光。银发男人轻缓的吐出一口烟。
　　“你还活着，对吗？”细微到几不可察的语调很快随着打着旋的风静静褪去。
　　同时褪去的，还有他脸上那丝嘲讽的笑。

　　病房内，月光在那黑色身影后拉出无尽的寂寞。真田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变，但他的内心却涌起层层波浪。
　　你……还活着……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只想大叫
　　但你，为什么……疑惑与嫉妒交织，让他胸中憋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三个月……这三个月，你可知我如何度过？
　　梦中相见的狂喜总被无情的现实伤的体无完肤，试图用醉意来填补巨大空虚竟是如此艰难。痛得入心入骨却又执著的一次次回忆，直到记忆鲜血淋漓。
　　我……
　　想你了。
　　蓦然惊觉，自己当初恨得那么深，不过是因为爱得太狠。
　　失掉过一次才明白，只要他还在，一切有什么大不了。
　　一向讨厌心中的冰冷空洞，当种种情绪扼住咽喉，真田才意识到，自己真实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