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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十六章 那年昆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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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亓官思
这场大雪像是下不完。
刚刚引春而归的峕姬自不周山上漫步而下,只穿了一袭朴素的白蓝衣裙,可腰间倒是缀着一串与服饰不搭的华美珠链。
雪花散落在天际,满眼的白令她想起偶遇少昊的那天。
山洞里,睡醒的她凝视着少昊的睡颜,丝毫不为眼前的不是凤凰而是一个少年而惊讶,她想也许自己在遇见那只骄傲翱翔的白凤凰时心里就已有了准备——
此物必定非凡物。
时间从他细细长长的眼睫毛溜走,白嫩的眼皮一颤,他睁眼苏醒。
她只见到那迎着日晖慢慢睁开的瑰丽眼瞳,浅褐中有金光攒动,最刚毅的一点墨黑在静谧的氛围里吟唱着一丝难以分辨的柔软。
含笑看着她见似的挣开自己的怀里背过身坐好,心慌意乱面红耳赤整理衣物,他一直是好脾气地看着。
待得她连裙角的一个小褶皱都抹平,他才不急不缓地取下一串珠链趁她不注意强硬系上她腰间,毫无廉耻地告诉她珠链子可不是送她的,以后再见时他得拿回来,那是他的保命符。
她挣扎着要还他,不愿以后绝不再见他这祸根。
谁知道他竟一把抢走她遗落在地的夔骨,道:要想取回,那么她必见他不可。
夔兽世上就三只,珍贵之处可见一斑,他倒识货懂得以它拿乔……
想着想着,她的嘴角不禁微微扬起。
少昊的脾气恰如他送的银珠链,珠子表面上温温润润实则内藏深壑,明里是神界的少年才俊,暗里实则极能使坏。
雪絮飘落在肩上,记起救他那天应是昆仑下第一场雪的日子,算算日子一季不觉已过……
她停了脚步,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救他的山洞口,微微蹙眉,不懂自己为何总会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念念不忘。
对自己弄不清的不明情绪有些微恼,本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这心绪剪不断理还乱。
暗叹一声,她甩袖离去,冒雪往昆仑方向而行。
突然不远处的昆仑天幕发出了异彩,她脚步一顿,疑惑地朝那方向探去,昆仑天幕有西王母的神力作为结界,谁也无法擅闯,谁也不敢擅闯。
难道今日当真有不怕死的?
她忍不住好奇,脚步转了方向朝那里走去,待得她走进一看,竟是那名叫亓官思的少年。
峕姬一眼就看见他身上那件破败的灰袍,这样的装束在富丽的昆仑神境里万分醒目。
亓官思来昆仑也约有一个月了,可他除了西王母的教授以及青潜端去的食物外,其他的拒不接受,傲得很。
一众昆仑女官皆对他没任何好评,甚至开始流传各种似是而非的谣言,话题多半是关于他半人半仙的身世……
而此刻这位身世成谜的神秘少年正拿着一把锋利小匕首不断地用力刺着凡人肉眼眼不见的昆仑天幕,他一脸苍白,冷汗直冒,额头更是一片红肿,定是方才一心想逃出昆仑却傻傻得一把撞上天幕的杰作。
峕姬苦笑着,都说人族聪明,其实还是些小聪明居多。
“呃,那个亓官…思?”
亓官思闻声,以为追兵来了,握着匕首的手停在天幕上,僵硬地慢慢回过头,咬唇不语。
峕姬慢悠悠地踱到他身边,瞧了一眼匕首,“昆仑天幕是何等的神族杰作,不要说人族了,就连神族没有得到西王母的允许伸根指头出去都会被结界切掉。”她含笑看着那把歪歪曲曲刻着人族文字的匕首,“你要是珍惜这把匕首呢,我劝你还是收回来吧,不然不被你敲断了也得被结界给一分为二。”
亓官思沉默地瞅着她,一对漂亮的黑眸子深深沉沉,一副你别过来的表情。
峕姬挑眉,不耐烦地一把抓开亓官思的手离开天幕的范围,指了指天空,“你……看不见么?昆仑天幕?”
亓官思甩开她的手,默默地把匕首收入鞘里,又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峕姬“啊”了一声,了然道:“原来不止人族,连半人半仙也看不到啊……”眸子转而盯着亓官思藏在袍袖里的手臂,“你能以这么薄弱的身子进到昆仑,还能在雪天里走了那么久,应是主上给你下了神咒了吧。”
亓官思一愣,片刻后才咬牙点了点头。
这性子真倔!
中了昆仑神咒的人想叛逃西王母的管辖,咒术就会从保命化为索命,此刻他的身子应是伤痕累累,他却一声不吭。
峕姬一叹牵起他的手,亓官思惊诧地跳起来又要甩开她,突然点点光点从峕姬的指尖蹦蹦跳跳地跳到自己的指尖,煞是神奇可爱。
他再坚忍的性子终究也不过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爱玩心性使得他看得目不转睛。
光点一点一点扩大,慢慢化为光圈,包围住亓官思的身子,开始治愈他身上受到诅咒造成的伤口。
峕姬见亓官思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一笑,“真是没见识,小小的治愈术就让你看呆了。”
亓官思闻言回过神,凝视着眼前这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去无几的少女,久久地才吐出句话,“谢谢……我以为你是来抓我的……”
峕姬理所当然说道:“本姬乃西王母养女,当然是来抓你的。”
亓官思一怔,本能就想抽回手,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说谎,你若真是来抓人的,还会站在这里治疗我么?老早就押着我往回走了。”
峕姬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昆仑咒术何等强大,连帝俊都无法与之抗衡。你刚刚被施了神咒,竟如此不知死活的往外逃。”
她猛地一把扯开亓官思胸前的衣襟,心房部分的皮肤果断被黑乎乎的咒纹剐的血肉模糊,身上更是疤痕满布,触目惊心。
亓官思脸儿微红,不习惯在旁人面前坦胸,尤其是年纪相仿的少女,他忙一把抓回衣物。
峕姬反而面不改色,“身子都被咒术折磨成这样了,不痛么?为什么还要逃?”
亓官思按住在胸口的手颤了颤,许是峕姬的光点真的减轻了他的疼痛,这会儿脸色才慢慢从苍白里缓过来,“痛,可是我必须逃。”
峕姬盯着他倔强的神情,咀嚼着他的话,良久良久才开口,“听说,你是人帝黄帝公孙轩辕的私生子,啊,他现在改姓‘姬’了吧。”
她的话如火药般在他脑子里炸开。
他不是没听人背后议论过自己的身世,只是他选择了逃避和漠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自己的面直勾勾的讲出来,再避无可避。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叫峕姬的少女就让他印象深刻。
当时刚入昆仑的他根本无心欣赏神界那些瑰丽绝美的景色,虽然已是故作镇定,但单独面对传说中凶恶非常的昆仑女神西王母时,他其实胆战心惊得很。
就在心乱如麻的时候,他看见了西王母边上的少女。她一直沉静地站在他对面,似审视,似考量,似探究,似安抚,是一种令人看不懂猜不透的眼神。他原以为她对自己也是无好感甚至是敌视的,本想移开视线,没想到她突然对自己浅浅一笑。
说不定正是那抹浅浅的笑意让他答应西王母留在昆仑,接受神咒,想用缓兵之计拖延时间。不知道缓兵之计算不算借口,他只是不记得自母亲故去后多久没人对自己笑过了……
之后的一个月,他才从对他爱理不理的女官嘴里打听到了那名少女是谁。
当听到“神农帝姬”四字的那一刻,他瞬间明白了何谓“云泥之别”。
没想到那般尊贵的她竟会在这一刻出现在眼前,还将他如此卑微的身份曝露在青天白日之下,令他顿觉无所遁形。
他低垂下脑袋,咬牙颓然道:“是又如何。”
峕姬其实没想到他会承认得这么爽快,此前因少昊之故阴霾的心绪一扫而空,“不如何啊,本姬救过不少人族就是没救过人族帝子,往后可以拿出来跟青未显摆。”
少昊重伤是神界的秘密,她虽救了他却不能拿出来说,但救了亓官思就算不上什么秘密。她浅笑嫣然,慢慢放开他的手,让光圈独自停留在他周身。
“你……不可以说出去,我的身份有失仙族、人族颜面,宣扬出去兹事体大。”亓官思忙告诫她一番,“何况,我算不上什么帝子。”
他想起过往苦不堪言的日子,神色黯然。
“好吧。”
峕姬瘪嘴,只能点头应道:“本姬日前还听说主上还请来浮黎元始天尊来为你传业授课,他可是盘古氏唯一的传人,还是仙界的创始人呢!你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竟想偷跑!”
亓官思侧首看着远方天幕,神色里有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决然,“能拜浮黎元始天尊为师的确是我的福分,但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峕姬一脸无奈地摇了摇,“你去不了的。昆仑天幕连帝俊闯了都会被削掉一层皮,何况是你。”
亓官思一听,看着眼前看也看不见却实际存在的天幕结界,挫败地跌坐在地,将匕首用力一摔,气急败坏大声喊道:“去又去不了!呆又呆不下去!那你让我怎么办,他们说今日午时就要将我母亲的尸骨挖出来分尸祭天!”
峕姬一听,极为错愕。
亓官思是人帝轩辕的儿子,那么他的母亲必然是一位仙女,人族竟敢拿仙族祭天做这种荒唐事难道不怕天谴么?!
“你母亲是何身份?人族竟敢无视天道,以下犯上残骸仙族?”
亓官思听了,屈身坐成一团将头死死地埋到环抱的手臂间,不知是气还是悲身子颤颤发着抖,久久才轻声开口,“是天女白泽。”
峕姬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她,她不是人仙么?她……”
白泽,她不仅是人仙,她还是仙族身份最为尊贵的人仙:
黄帝姬轩辕唯一的妹妹,人族最尊贵的长公主——姬白泽!
难怪亓官思的身份如此密不可宣,他竟是人间皇家□□的产物,他的母亲竟是自己的亲姑姑!
峕姬感觉到脑袋里有些发白,小嘴张合张合数次才找回声音,“……那,那你母亲怎么死的?听说十年前,黄帝巡狩东海,逮到了一只祥兽。那兽也唤白泽,能人言通万物……可最后说是,为人间瘟疫祈福,死于皇都城门口……”
她的嘴巴在发颤,抿了抿好几下才道:“那祥兽,莫莫不是……天女白泽?”
亓官思没有回应她,但攒得死死青筋暴露的拳头早已言明峕姬的推测真实与否。
峕姬愕然后退两步,喘了两口气,“这……这黄帝未免也太,太丧心病狂了!竟为了掩盖自己的丑事不惜如此残骸仙族!”
蹲坐在地的亓官思变得低哑的声音闷闷传来,“不,是母亲自愿的,她是自绝。”
自绝?!
旹姬不明急道:“就算这样,既然掩盖过去了,现在为什么又要将白泽天女的尸骨挖出来分尸祭天!”
亓官思自手臂间抬起头,眼眶泛红,眼白充血,恨极恶极的表情一览无遗,刚刚躯体被神咒折磨得死去活来都没如此表情。
“因为,姬轩辕的次妃嫫母撞破了我母亲的计策。母亲临死前将我留在亓官氏族抚养,独自化为祥兽在城门口自尽,却秘密地给姬轩辕留下了一封血书。正是这封血书,让嫫母的侍婢不经意间发现了。”
亓官思转过头,赤红的双眼却流不出一滴泪,令人看得肝胆俱疼。
“姬轩辕如果不这么做……她就会联合正妃嫘祖公开我的身份,将母亲的清誉毁于一旦,届时便会有更多人去践踏去唾弃母亲,就连我也不保。但我不能让母亲尸骨无存死不瞑目啊!”
旹姬默然与亓官思对视着,心里却对他口中的理由存了一份不信任。
不是不信任亓官思,而是不信任那个□□杀妹弃子的黄帝姬轩辕,他真是为了白泽为了亓官思才选择将一个挚爱他的女子的尸骨祭天么?
是么?
旹姬脑海里不断盘旋着这个问题,却不忍心开口质问亓官思。
就在两人毫无对策的时候,西王母座下那华丽车队早来到了身后。
青潜扶着尊贵的主上下了车驾,来到亓官思跟前,旹姬见状默默欠身,让出视线。
西王母瞥了旹姬一言,转而对亓官思言道:“思儿,本主不管你是谁的儿子,又背负着什么怨恨,入了我昆仑就是昆仑的人。旹姬为救你性命给你解了咒,但解了一条本主还能再给上十条。”
她的声量不大,但那话中饱含的威严气势让身后的女官们无不怯懦胆寒低了下头。
凑近亓官思的耳侧,西王母轻声道:“白泽的尸首,浮黎元始天尊已经去想办法了。”
他木然,随即或惊或喜或疑或惑的瞅着西王母,那放光的眼神里就像看见了苦苦求来的救世主。
旹姬就站在西王母身侧听到了个大概,深深叹了一口气,扯着亓官思一起跪在西王母面前,“姨娘,擅自为他救命解咒是我的错,但领罚之前请让我和他说几句。”
她坚定的眼神凝着西王母,后者终究心软地点点头,却道:“峕姬,本主司天之厉,法不可因你是神农帝姬而废,你明白么。”
话音是放过亓官思,却还是要惩罚。
后头的女官想到西王母的惩罚,纷纷发颤,旹姬却松了口气。
她偏首,万分郑重对亓官思说道:“亓官,你要现在回去,也许能先天尊一步见到白泽天女的墓,但从此就得卑微低贱活在嫘祖嫫母的鼻息之下,永远只会是一个不见天日独自哭泣的私生子。但你要是选择相信天尊,相信主上,发奋图强,那么你也许不会只是一个半仙,你也许超越白泽天女在修仙上的成就,甚至能够比黄帝更加尊贵的身份,然后为白泽天女平反,让黄帝后悔失去你这个儿子,让嫫母后悔放虎归山留后患却再难自救……你,选择哪一个呢?”
亓官思双目灼灼,旹姬的话如清晨的钟声响彻他被愤恨迷惑的思绪。
旹姬,神界尊贵无比的帝姬,竟为他这么个卑微的人族甘冒不讳解昆仑死咒救他的命,甚至下跪求情,晓以大义!
这份恩义他如何能受,如何能还!
亓官心里波涛汹涌,看着同自己一起跪在地上的旹姬,再不想挣扎了,不是为她话中的诱惑,而是为了她。
他深深望了旹姬一言,转身在西王母跟前俯首磕地,“昆仑门下不肖弟子亓官思犯下大错,求神上严惩,但盼神上网开一面,容思于昆仑追随天尊修行,任何惩罚思都甘愿承受。”
他停住,伏在地上的眸子悄悄锁住旹姬垂落在地的乌丝,“还有,帝姬并无过错,全是弟子的不是,弟子愿一力承担,盼神上明察。”
西王母脸上怒意不减,“和她有没有关系,本主心里明白。”一顿,皱着眉瞥向峕姬,“旹儿,你可准备好了么?但真要自己担下?”
峕姬坚定的点点头。
亓官思叛逃昆仑之事一定是闹大了,姨娘才会乘着那么华丽的车队大张旗鼓的出来找。而姨娘惜才要保住亓官思,却碍于神族颜面不得不刑罚,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她这个“共犯”将两人的罚都承担下来。
好在她还是神,不死不伤,会痛而已,忍忍便过了。
亓官思一听,心急地跳了起来,“神上,都是弟子的错!要惩罚就惩罚弟子吧,和帝姬无关。”
奈何西王母给了他一个复杂的眼神,施法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开口不得,只有一双眼珠子瞪得圆圆,脸色青白。
旹姬她不知道自己这么蛊惑亓官思是不是顺天之命拯救他。他回了人界固然埋没一世,但转世投胎后又是一条好汉,而留在昆仑修仙便会将白泽的怨恨长久地延续下去,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黄帝城府极深,他送亓官思到昆仑,她竟误打误撞做了他的顺水推舟人。
亓官思,我不知道自己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姨娘的惩罚不算什么,怕只怕我的一时义气之举会害了你……
冰花遍洒的车驾队伍那头,女官青灵拿着一条粗长的长鞭走了过来。
车队独有的鼓声响起,而旹姬跪在原地,任雪花夹杂着冰花飘落在自己的发上衣上,对那长鞭即将带来的可怕鞭刑面不改色……
无法动弹的亓官思跪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西王母执鞭,举鞭。
峕姬认命地闭起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任性无知的一个行为竟会连累峕姬,他撕心裂肺地不断在心里呐喊着想让西王母停下,想告诉峕姬为了区区的他不值得,想让她快点跑!
奈何,西王母的长鞭还是挥下了!
一声鞭响,一声裂帛,一声闷哼,以及女官们惊恐的呜咽声……
雪地里落下了点点鲜红的血花,刺目惊心,灼人心魂,悔人肝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