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无艳》林冰依

1、第 1 章

　　我出生那日，母亲难产。小小安宁的村子降下一群不知何方的妖魔，毁庄稼，咬牲畜，食婴儿，村中人死伤不计其数，忙坏了我那身为村中唯一大夫的父亲。
　　待妖魔被驱逐，硝烟散尽，父亲终于返回家中，迎接他的，是号啕大哭的我，与身体渐渐失去温热的母亲。

　　我的幼年、童年是在无休止的制毒、解毒之中度过的。我想父亲心里始终有些责怪我的到来害他失去至爱吧，不然他不会待我如此严苛。
　　有时我也会怨恨父亲的无情与严厉，但每每望见不到四十便两鬓如霜、形容憔悴的父亲，心忽然柔软而酸涩。
　　我乖巧努力地学习父亲教导的一切，心里偷偷渴望有一天他会慈祥地对我笑着，温柔抚摩我的头，说以我为骄傲。
　　我从来不奢望能与村中的同龄人玩耍，不仅仅因为父亲严厉的训斥与责罚；更重要的，是我的容貌使所有人避之惟恐不及。
　　我名无艳，无半分颜色。

　　我应该是羡慕从未见面的母亲的，因为可以有一男子为她痴情若斯。虽然他逝去一十七年，但她却似乎一直在我身边生活了一十七年。父亲保存着她留下的所有痕迹，记得且详细描述她的一切。
　　是的，一十七年。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十七岁了，容颜也益发出脱得无常。
　　父亲对我说我已经习得了他所有的东西，他终于可以放心了。我忽觉一丝丝不对劲，但父亲接下来告诉我的一个秘密却让我有片刻呆怔。待我回神，便只看到缓缓闭上眼的父亲，唇畔竟还有一抹微笑。
　　自私而狠心的父亲，就这么抛下生养十七年的女儿，只为去赴那与母亲晚了十七年的约会！
　　愤怒、悲伤、自怜……种种情绪纷杂，什么无欲、无泪、不言、不笑，父亲多年的教导此刻全被我置之脑后。泪如泉涌里，我才知道那哭得声嘶力竭的人竟然是自己。
　　我无法恨父亲，为了我，他才与母亲失约了十七年；而且他还教授我一切，为我想到一切，包括那个秘密。但我也无法原谅父亲，是他的自私让我甫十七便成为孤儿。
　　我把父亲与母亲合葬，然后，离开了生长十七年的渔村。

　　长安城纷乱而繁华，各色人混杂其间，行色匆匆，其西邻的洛阳更是聚集了许多被称为“高手”的人物。
　　渔村外面的世界不安且波涛诡谲。但我却很快安定下来，在洛阳一隅有了自己的居处，生活得也算惬意。
　　我甚至开始喜欢这个充满了陷阱、欺骗、背叛与战争的世界。因为愈是这样，便会有愈多的人，来找我。
　　毒剂，解毒剂，易容，淬炼武器，或者，帮人占卜命运。端看我的心情。
　　不得不感谢父亲，他教我的东西是如此实用，让我在外面的世界轻易便生存下来。如果我愿意，我甚至可以成为首屈一指的富人。但我只想安静地生活，冷眼旁观着世人的尔虞我诈。
　　一袭红衣，黑纱蒙面，是我的招牌。
　　有人高价想雇我只为他一人做事，有人放出话来欲取我性命，也有人欲窥我面纱下的容颜……但没有一个人如愿。因为我性只喜独往，从不离开我的居所，而且我住处遍布的剧毒及机关让所有人畏而止步。
　　呵呵，其实，即使我离开，凭借精巧的密道与易容术，哪会有人识得？
　　我名无艳，是江湖上神秘的蒙面女子，是精于制毒、解毒、机关、占卜于一身的市侩商人。

　　雨是个爽朗又会有些羞涩的大男生。
　　雨喜欢帮助人，不为名或利，只是喜欢而已。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有那么多让人羡慕的朋友。
　　雨是我的朋友。
　　但雨不知道我是无艳，那个神秘的江湖女子；他只知道我是照顾两个无助孤儿的女孩，一名外貌丑陋的平凡女孩。
　　小红与小青姐弟俩便是雨眼中的“可怜无助”的孩子，如果他知道那两个骗死人不偿命的小家伙十分享受他们的流浪生活，压根不指望被人资助，不知道会怎样心情，可怜的雨！
　　小红小青一直十分瞧不起那些所谓的善心人士，因为甫出生便父母双亡的他们，十年来也算尝遍了人情冷暖。被所谓亲戚霸去家产，被人欺负呼来唤去，被人讥讽嘲笑，被人拿来做行善的招牌……于是从十岁时他们逃跑成功，便开始了自由的“流浪”生活。
　　当然，如果他们不是一时看错人，想骗看起来“十分单蠢”的弱女子我的银钱，他们的生活想必会一直自在下去。
　　但他们遇到了我。
　　许是厌倦了一个人的生活，当面对被我捉住的一对小人儿倔强却又掩藏不住慌乱的面容，我只淡淡抛下一句话：跟着我，生；离开，三日内毒发必死。
　　于是我有了两个小小的跟班。

　　雨总是说我是个奇怪的女子，身畔仿佛总是笼罩着淡淡的神秘。
　　但是雨不知道，在孤独阴郁的我看来，总是乐观、开朗而且喜欢照顾人的他，才真是奇怪。
　　认识雨，我拥有了生平第一个朋友。
　　那时我正在清风桥发呆。我化成一名容颜丑陋的山村女子，站在清风桥，望着桥下游鱼粉莲，发呆。
　　是谁说发呆是美女的权利？我暗嘲自己这样在旁人看来怕是东施效颦了。
　　许是不少人也这样认为，倏忽间有自命不凡的人来指责我的出现破坏了美丽的景色。
　　一个白衣脸色也同样苍白的公子哥儿，手执一把轻飘飘的羽毛扇，在一队家丁的簇拥下，吆喝着讥讽的话语：怎么天还没黑，就有罗刹出来吓人！
　　我不欲理会这些人，正想低眉走开，却早有一人发出不平之言，并且挺身护在我面前。
　　刹那间，我竟然有些呆怔：从出生到现在，有哪一个人，在我遇到非难时，是站在我身前的！
　　心里第一次忽然涌上莫名的保护欲，是对我身前的布衣少年。

　　结局其实很是简单与俗套，雨很轻松地打败了那些人。只是他是侠士，我却称不上佳人。
　　我是有仇必报的小人。在所有人未曾发觉的情况下，我给那些人下了毒，他们会三日三夜泻泄不止，算是对我不敬的一点小小惩罚。
　　在那些狼狈逃窜的人之后，接下来的故事更是落入窠臼。
　　雨很体贴地问我名字，欲送我回家。
　　在四周围观着的叹息目光里，我不禁也好奇：这个男人，这个英俊的男人，难道真的没有看到我丑陋的容貌吗？
　　如果我是佳人，他的表现无可厚非；可我是无艳，无半分颜色的女子。
　　但是在雨眼中，我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一名需要帮助的弱女子。容颜，似乎根本不重要。
　　我的心，十八年来，第一次涌上一种涩涩的感觉。
　　于是我，无艳，拥有了生平第一个朋友。

　　我从不告诉雨我住在哪里，而他，也从不曾追问。
　　在他眼里，我只是一名无辜、需要帮助的、独力照顾两名孩童的弱女子。
　　小红小青私底下可以尽情嘲笑雨的盲目与热心，但是他们在丁面前，仍然毕敬毕恭地装出听话的样子。
　　这是我与他们俩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