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飞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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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过只是个年轻的守丞罢了。
二世元年，天下大乱，禾稻歉收，民心惶惶。李泌阳就是在这样一个触了霉头的秋，当上了陈县一个小小的守丞。
守丞守丞，顾名思义就是守城的小官。自己顶头的官都不过是些贪生怕死之徒，不过而今恰好是“太平”时节，才让他们得以如此肆无忌惮地继续在街头横行霸道。李泌阳与那些人不一样，他不怕死，只是他担心着城内已近不惑的老爹——爹罹了重病，卧床不起已有五载余。若不是为了顶替爹守城的活计，李泌阳此刻也许还正在哪一片楚国的旧地上完成他行千里的大志。但家里人苦苦的哀求，最终还是把这个将及弱冠的青年困在了自己家乡的城门前。
望着北雁南归的身姿，李泌阳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点的惆怅。大把的青春就这么拿过来丢在了城下，也许自己最后也不过就是变成那些在城里大摇大摆的守令之类。一旁的青梅竹马赵玉泉倒是毫不在意他心底的这份淡淡忧伤，裹着被子为不浪费这难能休息的夜晚正睡得香甜。干柴的火焰噼啪作响，烧得他颊边蒙了一层润泽的潮红。
“听说那‘将军’陈涉要打过来了……”互相在对方耳边窃语，那群守令眼里露出了深深的胆怯。李泌阳扯了扯嘴角，在心底冷冷地笑。朴刀被擦得透亮，泛着金属的亮光。
李泌阳不怕死。死了他就可以去见他去了九年的娘，死了就有一笔薄银送到自家养活自己的爹和四个弟弟妹妹。死去了也不至于辜负哪家姑娘了，她们就可以嫁出这个小县城，说不定还能嫁个王侯将相，过更好的生活。而像李泌阳这样的男子就应当为了家园、为了祖国抛头颅、洒热血，献祭自己的青春。
“阿阳。”正收拾着擦好的刀具，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李泌阳转过头，看见赵玉泉依旧挂着不温不火的笑容，提着手里的长矛向他慢慢踱来。此人形貌妖娆昳丽，若是晚生几百年必定是魏晋绝色。只可惜生不逢时，又恨为孤子，所以早些年便没有求学。李泌阳与他是邻居，见他双亲早逝又没有经济来源，总是用自己的零花钱或是偷自家的钱来资助他。后来李泌阳要征守这小县城，他便主动要求陪伴左右。
“怎么？”李泌阳看见是他，便放松了警惕，回过身问道。
“县令给你放了两天假去看望老父，这‘将军’可是马上要打过来了，现在不去看指不定以后就看不着了。”赵玉泉懒懒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呸呸！你怎的尽不说好话！”李泌阳无奈叹道，将放了兵器的包袱系好，背在身上。
回了家，老父眉开眼笑地站在门边亲自迎接，病弱的身体似乎也好了大半。拉着他嘘寒问暖了半晌，老夫忽然开口：“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两天赶紧把婚事办了吧。我已经替你说好了媒，邻居家的秋娘，那姑娘可美了！”
喇叭、唢呐虚张声势地齐声响起，吵吵闹闹地由远及近。花轿被缀上了大红色，染得冷清苍白的小县城也沾了几分潋滟。这种喜庆场景在小城里很久不见了，自从苛刻的征发条例颁布以来，年轻男子要么征兵要么谪戍，而今呆在城里的也寥寥无几，所以早已有太久没有过这类婚娶之事。乡亲们仿佛都受了这点喜庆的感召，簇拥着从各自的屋子里挤出来围观这红红火火的迎亲队。李泌阳跟着花轿慢慢地走，悄悄眯了眯眼，心里一阵酸涩。
秋娘很美。李泌阳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能娶到她，是你不知道多少辈子的福分了。
然后便是拜堂。李泌阳的老父笑得很开心，似乎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圆满解决。在那之后，他便扶着新娘子入了洞房。小弟坐在席边一边顽劣地笑，还一边冲着他挤眉弄眼。李泌阳无奈地叹息一声，走进了被装饰得喜气洋洋的屋子。
一进屋，少女便甩开了她的手，一把扯下红盖头扔到一边，坐上新床，丹凤细眼中含着两分不甘和凛然。李泌阳又叹了口气，坐到少女对面，眼神飘忽在摇曳的烛火间。
“秋娘。”
低低唤着她的名，李泌阳心底泛起淡淡的难过。明明是大好青春的少女，为什么要为了他这样一个随时会死去的守城兵浪费了自己一生中最美的年华！眼前的少女一袭红衣，静静地坐在床上，被精雕细刻的脸庞看不出悲喜，只有那红烛能为她的脸上添一点血色。她的躯体纤细而苗条，如同仙子一般，散发着不容侵犯的气息。微醺的男子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心却早已飞向了篝火的城门。
二人一夜无眠。
“什么？你竟然在新婚之夜把你的新娘在洞房里晾了一夜！天下怎么会有你这般薄情的人！”听了李泌阳的叙述，赵玉泉大吃一惊，戳着他的额头如此责问道。
“可是我实在不想玷污人家姑娘嘛……”李泌阳一阵委屈，整夜不眠让他的脸和眼睛下面都微微松弛。
“那可是你的娘子啊！你的娘子！”赵玉泉叹息。然后他又盯了李泌阳一会，想了想，觉得再没有可说的，才气呼呼地走了出去，新打好的长剑吊在他的腰间，随着步伐甩来甩去。
“‘将军’来了！”
“快去找守丞！集合守令！”
“……县令大人！守令都跑了！”
“天啊……我们也赶快跑吧！保命要紧！”
“你想跑吗？”赵玉泉与他背靠着背，对方身上那人体的温暖透过薄薄的衣衫——没有盔甲，他们没有钱买盔甲——传了过来。他带着笑意，如此地低语着，城垛的夜幕如阴霾般蒙上了他的脸颊。
“如果我跑了，我的亲人，我们陈县的老百姓都是要受苦的。陈涉的军队一开入，哪怕他们不屠城，也会在城里像那些守令一般地欺侮民众。更何况，我们的土地也是不容侵犯的。”李泌阳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如此说道，“小城易主没有什么，但在烽火狼烟四起时，这座城却只能像东西一样被抢来抢去。我不想让那些贼寇的脏蹄子，践踏这片美丽的土地。”
背后的人身体似乎僵了一霎，随后赵玉泉便转过头来，整张脸浸在满月的银辉里，唇角若隐若现地勾起：“读过私塾果然就是文化人了，连说的话都这么文绉绉的。不过啊……”他敛了笑容，长长地叹了口气，“私塾似乎也把你的脑筋也给弄死了。现在的你，真的是个冥顽不化的人。”
“那么就背水一战吧。”李泌阳听见那个人的声音重新上扬，语气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李泌阳靠在城门边，眼前逐渐模糊。他低低地喘息着，看着眼前大片明晃晃的火焰融成一片粘腻的光斑，又闪烁着分离开，又再次融到一起，糊在他的眼前让他的视野不甚清晰。赵玉泉从侧面疾走过来，托住他的腰，在他耳畔低声说道：“站起来。敌人要发动新一轮攻势了。”
李泌阳咬了咬牙，挣扎着站了起来，攥紧手上的朴刀，向四周望去。依然庞大的军队火光旖旎，似乎是要把黑夜也染成赤色的白昼。不远的山丘上，“将军”陈涉冷冷地盯着精疲力竭的二人，眼神不屑得像是在看自家围栏里的畜生。
鼓擂起来了。一把把利刃反射着火光，映得天空更加明亮。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冲了出去，掠过之处尽是一片刀光血影。李泌阳有点神志不清，仅靠着本能挥舞着手中的朴刀；而赵玉泉却是几分游刃有余的样子，早些年练过的剑法都派上了用场，此刻他就像在保卫着什么一样，在人群中尽力厮杀。
李泌阳有些支持不住了，眩晕感强烈地折磨着他的身体。他正将朴刀刺入一个人的身体，还未来得及拔出，旁边就有一把剑向他刺了过来——
他听见刀插入□□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可身上却不觉得疼痛。使劲眨了眨眼，面前的轮廓渐渐清晰。——赵玉泉就跪在他身前，胸口插着一把长剑。他听到了那男人温和的、还带着几分笑意的低语：“不要管我。不要让他们突破城门。还有……你可不要死了。”
然后男人便倒了下去，鲜血溅在陈县的土地上。李泌阳的大脑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却又马上反应过来，朴刀猛地一挥，砍到了周围一大片士卒。他嘶吼着再次冲入人群，更加卖力地挥舞朴刀，就好像赵玉泉的力量一下子全都转接到他身上了似的。他看到陈涉从高高的山丘上走了下来，拔下副将的剑，向他的方向冲了过来。
“好……”他轻声说道，“我就让你为他陪葬。”
人群被拨开了。陈涉面无表情地走向李泌阳，手中的长剑即使是在大片火光照耀下依然显现着阴冷的色彩。李泌阳握紧朴刀，刀尖直指这个让他兄弟死去的罪魁祸首。他们现在就是在一对一的决斗，赌上各自的性命以及……陈县的土地。
李泌阳开始进攻了，每一刀都砍向致命处，每一刀都带着血和恨。陈涉一边躲闪着，一边冷冷地笑着，长剑伺机而动。忽然，他从侧面进攻，李泌阳一个躲闪不及，胳膊被划了一条口子。瞬间，一股轻微的麻痹感顺着伤口的神经蔓延到四肢百骸，进而转化为剧痛，痛得李泌阳动作迟缓下来，并忍不住曲起了身子。就在这一瞬间，长剑刺入了他的后心。
“我不甘心，不甘心啊。”感受着□□的钝痛，李泌阳喃喃，鲜血把他的牙齿染成了艳丽的红色。他的身后，是他家乡大片的土地，是他依旧天真的娘子，是他卧床的父亲，是陈县千千万万的乡亲们……两个人奉献了自己的生命，却没能留下这个小城，没能让它避免被贼寇玷污的命运。乱了的发盘虬于头顶，少年充了血的眼渐渐看不到血色，最后终于没了呼吸，伤痕累累的身躯带着最后一丝倔强，直挺挺地倒在了他珍爱的土地上。
陈县，沦陷。
陈胜皱了皱眉，没有表现出太高兴的样子，只是低声吩咐左右：“向乡亲问一下这个守丞的家在哪里。我要亲自拜访。”
“……陈守丞与战谯门中。陈涉不得胜，以毒剑刺丞，守丞死。乃入据陈。是夜，守丞李轩之亲计二男四女皆遭屠戮，弃尸于城外……”
男子写到这里，墨笔顿了顿。搁下笔，他思忖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此世得不到真正的历史……”
说罢，他便将刚写的部分尽数抹去，重新拿起一支竹简。他写起了另一段话。
……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
——《史记·陈涉世家》
这段历史，终是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飞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