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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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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甄的故事,是她自己找上我的。
自然,来我这长情茶坊的,基本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时代在变化,这摊生意,为长久计,自然也要换换包装。难为她找得到。
好,言归正传。
云甄来的那天,阳光很好。那是这个城市,阴雨连绵的秋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我真意外。像这样好的天气,居然也有人会来我这种地方?
可是云甄一点也不觉得突兀。
她坐到我对面,对我说,“阿长,你看,现在轮到我来了。”
我还来不及惊讶,却见她微微地笑,去掉精致的妆,不免有一点憔悴,可是居然还是那么美。作为女人,还是小有姿色的女人,我必须承认,我有点嫉妒。
好吧,我尽量简洁明了。有时候,一个人太寂寞,难免就罗嗦。当然,也有例外。
我只是想说,云甄,顾云甄,是个美女。跟古意盎然的名字不同,这是个新时代,大都会里的出色女子。跟我这种多年来守着一家生意冷清的小茶坊的平凡小女人完全不同。我很意外,她居然也会有感情的伤?
“有的。”她说,还是笑。
“为什么总是笑呢?不觉得疼吗?”
“因为没有办法哭,所以,难过的时候,也只会笑。”她还算平静,对我说,“先给我一杯水,然后再给我一杯长情,好么?”
我点点头。等候她告诉我。这里的规矩,如果点长情茶呢,就要告诉我一个故事。
我跟蒲老先生,有相同的乐趣。
1
认识嘉远的时候,我还在念书。那时候,真正是单纯天真,如同一只羊羔,对于这人世间的种种不如意,近乎无知。最大的烦恼,即是如何温习功课,考得比那个女生更好一点。
所以,当爱情降临,依然无知。
我第一次遇见嘉远,其实已经不记得。据嘉远说,我那时站在水房龙头前,表情无辜且无知,仿佛是一只误入迷宫的兔子。
真奇怪,居然说我是兔子。
可是,男孩子,总是会忍不住喜欢弱小无辜纯洁无邪的小动物的。于是,他忍不住对我说,“同学,今天水房维修,你那个卡,是打不出水的。你没有看到门口的通知吗?”
我那时候可能太专注于思考为什么打不出水来,忽然听到人声,有些受到惊吓,结结巴巴地说了声,“啊,好象是没有人来……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谢谢……”
一句话都没有说清楚,脸上已经烧红,让他想起了桌子上等下要吃的那个苹果。
他正要说话,却见面前的女孩子羞愧得近乎无地自容,飞快地拔出计费器里的卡,落荒而逃。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情形,可是嘉远说,那简直是仓皇逃窜,连水壶都不要了。
他想,怎么会有这么小白得近乎可爱的女孩子的呢?
小白的女孩子,这评语,肯定是有的。近乎可爱,恐怕是后来他为了使我高兴才加上去的吧。我那时,眼中除了功课和老师,几乎就没有别的。
那天夜里,隔壁宿舍的女孩子,将我的水壶送来了回来。水壶上都是有名字,宿舍号码的。
满的。我惊奇地看着她。
她笑得很奇怪,“你……怎么认识国贸的何嘉远?啊,顾云甄,你们怎么认识的呀?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我呆住,“何嘉远……是谁?”我的水壶跟他有什么关系?
“诶,装什么傻呀!这水是何嘉远给你的哦。没事,他给你送热水干什么呀?”
“不认识。”
现在想想,或者,我们之间的故事,以网络流行体起名,便是“一只热水壶引发的故事”。
第二次见面,我就有印象。那次是学校公布上一年度的校级奖学金得主。居然有校刊记者来采访。
我就看着何嘉远,一本正经地坐在我对面,问我,“你那么喜欢读书吗?”
我很困惑,“不喜欢读书,你上学做什么?”
他的表情一下变得很奇怪。
“读书以外,你觉得这世界,还有什么是有趣的?”
按照大家的想法,我那时,是个十分无趣的人。何嘉远的出现,不啻是一种救赎。
那天,他说了很多。我后来才明白,采访,不是应该我说,他听的吗?怎么到最后,是他说,我听呢?
不过,我发现,这个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男孩子,好象,也是有点内涵的嘛。跟父母同我说的,话多的人,往往是半桶水,好象不太一样。
可能因为是记得他的面孔的关系,遇到的次数就渐渐变多了。
有时候在图书馆,有时候在自习室,有时候在食堂,有时候在水房。他常常跟我说一些学校里的事情。
比如国贸系那个很会读书,总考第一名的女孩子,人很聪明,只看几遍,就可以背下很多单词。我很感叹,那跟我不太一样。我不太擅长文科。这样的人,真是了不起。
比如每周四,东语系那里有个读书会,迷动漫的,迷科幻的,迷军事文的,迷历史谜题悬案的,迷天文的,迷ET外星文明的,迷古罗马建筑的,什么人都有。还有个口语角,英文不够好,还可以去练练胆子。
再比如,学校的学生会,其实还是很有意思的。校刊的记者生涯,也可以看到比其他更多的东西。
何嘉远对我说,那很多都是给我的独家。
混得熟了,他就知道我的生活状态。截止到大学二年级,我最常跟书待在一起。
“我不喜欢人。”
他听说了我的理由,几乎要吐出血来。“难道你自闭?”
我想了想,告诉他,“没有。我就是不喜欢人。”
他长叹了口气,说,“顾云甄,你要看到,这世界很精彩,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在发生。你看你身边的人,有人在欢喜,有人在哭泣,为了什么?你看多么有趣,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戏剧。大家都知道结尾,可是第一场,第二场,你的那一场,我的那一场,都是不一样的。睁开眼看看,错过了,就再也看不到同样的了。”
“我为什么要看别人的?有多么有趣?我觉得书里的世界,更有趣……”
“要不要来打个赌?我带你来看看这世界!”
他倒没有食言,接连好几周都带着我东奔西走。
去看过话剧社的《恶搞水浒》。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学校居然有话剧社!
也去看过活动中心门口的露天电影,《辉夜姬》。据何嘉远说,那是1980年左右的片子,我很惊奇,原来,在那么久以前,人们就对古老神话产生了不同的理解啊!
他却说,吐血,原来你还知道辉夜姬啊!
还去过后山上摘柿子。我只记得柿子是秋天熟的,橘红色的,却不知道是长在这么矮的树上的!
他很严肃地对我说,“看来,顾云甄,我要对你普及一下大学的基本常识了。不然等将来你毕业,会成为我们学校的笑柄……”
我喜欢上了外星文明。
他问为什么。
“大概,我想看看外星戏剧。”也许,我更向往智慧。强大的,无可匹敌的,智慧。
“啊,你好,顾云甄的幽默感,初次见面啊。”他好没气,却给我找来很多资料。我喜欢麦田怪圈。我觉得,那像是外星人在地球盖的一个印章。
2
“阿长,抱歉,这可能是你听说最无趣的故事了吧?”顾云甄停下来,喝了口水,微微笑。
我忍不住跟着微微笑,“真看不出来,云甄,你还有过这样的时代。我总以为,你自生下来便光鲜靓丽,万众瞩目。”
“你别笑我了。如果没有嘉远,我大概始终是那种很无趣的人吧。”她放下杯子,终于叹息,“我跟嘉远从来没有过惊心动魄,也没有过儿女情长,所以,比不得旁人那样精彩纷呈。只是,对于我,却是想忘记,也没有办法忘记。”
“云甄,相信我,没有人的故事,是无趣的。无论是怎样的故事,那里面,都有一个人的心意。”
3
到寒假的时候,我想,认识嘉远,已经有一个学期了。这一个学期,过得真是快。功课虽然没有像以前那样总是以第一名居多,但我依然很开心。时间总归是那么一些,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所以一定要好好分配。
寒假里,虽然何嘉远一直有打电话,写短信,写邮件来,可是我仍然觉得好象哪里不一样,好象少了什么东西。
直到寒假结束,回到学校,再次看到他的时候,我想,我可能找到了问题所在。那应该是传说中的想念。
于是我告诉他,“我想念过你。”
何嘉远一时间很意外,又仿佛不是那样意外,微微笑,“我以为你连想念也不懂呢。还好。还好,你是知道的。我也是想念你的。”
我们好象早就已经在一起,又似乎是这时才开始在一起。我不是很明白。但嘉远明白就可以了。
整个学年,我们一起去图书馆找书看,一起去自习室念头痛的英文,一起去上那个学院里闻名的古怪而有才的老头子的选修课,一起去隔壁大学看便宜电影,一起去附近的乡下钓鱼,一起去爬山,一起跟着奇奇怪怪、各式各样的人去旅行,一起去看外星智慧展览,一起去听音乐会。
我的眼里,全部都是他的身影,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声音,他的味道,他的触感,他的体温。
他的手那么神奇,可以折出纸青蛙、纸鹤、纸人、纸球,也可以写出无比精彩而又深刻的文字,还可以带给我那么多的快乐;他的嘴巴那么神奇,会讲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会唱很动听很唯美的歌,会很温柔很温暖地亲吻我。
嘉远,嘉远,他是我黑白生活里的色彩。
那时,我那么那么的快乐,以至于同样专注于学问的母亲,也感觉到了。
大学四年级的寒假前夕,我自考研的战场出来,接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说,“请你带他回来,你爸爸和我想见见他。”
嘉远温和地看着我,微微笑,“好。”
嘉远是跟我们全家截然不同的人,有着很特殊的亲和力,父母虽然没有很明显的表示,但我想,他们也是欢喜的。
坐在我家乡古老的河堤上,遥望对岸我少年时的学校。而身边,是我喜欢的人,真的,那一刹那,觉得,生而为人,真是桩好事。
所以,当他后来在电话的那一端,对我说,“云甄,我要走了。”的时候,我回不了神。
“云甄,我想去美国,我想当记者,想看更广阔的世界。”我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对遥远的世界的向往,以及一些别的。
我醒悟过来,“你不带我去,是不是?”
他沉默了,然后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这梦想……我没有办法承诺,在30岁前回到你身边。所以,请你不用等我。”
他明明是在我耳边说的,可是我却觉得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心,仿佛自云端跌落,又像上一秒在海南,这一秒在哈尔滨。
再回到校园里的时候,已经没有嘉远了。没有他的身影,没有他的眼神,没有他的微笑,没有他的声音,没有他的味道,没有他的触感,没有他的体温。
我在春天来临的时候,想起了那句话。
“在你出现之前,我是孤单的。在你消失之后,我是孤独的。”
即使是顺利升入我所之前最向往的研究生院,我也没有之前想象中那么快乐。我不知道何嘉远在遥远的地球的另一端,是否会有如愿以偿的欢喜。
4
顾云甄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给她添了点水,我想,她是需要的。
她微微笑,然后颔首,低声说,谢谢。
她低头的一刹那,露出一段皎白如明月的脖颈,我忽然就想起了那句话,“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羞”。
忍不住说,“他一定要后悔放弃你的。”
她大概是听见了,却没有抬头。我看见台布上,多了数点水痕。
5
这世界大约除了爱情与生死,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靠努力达到的。
在念硕士的3年中,我成了截然不同的顾云甄。
假如以考研的精神去学习走出自己的圈子,学习何如融入别人的圈子,学习化妆,学习唱歌,学习逛街,学习带课,学习开专栏,学习攒书,学习成群结队搞小团体,那么,我也是可以跟普通的26岁女孩子一样的。
我逐渐在学院里混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更多的荣誉,更多的钱,更多的朋友,更好的前途,都来到我的身边。我不觉得这是自暴自弃。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像以前,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只是不一样而已。没有人规定,人只能有一种生活方式。
后来,我遇到陈知。
师母介绍说,“小知啊,这是你姨夫的得意弟子啊,顾云甄,小甄。我们学院里,最年轻的专业老师了,可是不得了,是个难得的既上进又开朗的好孩子呢。来,小甄,介绍你认识一下,这是师母的外甥,陈知。举贤不避亲,这也是个有本事的。市医院未来的儿科主任大夫。”
陈知的无框眼镜后面,有一双很温和的眼睛。大概是日常接触小孩的关系,他出奇地有耐心。
我微微笑,“陈医师好。”
我在他眼中看到惊艳与欢喜。事到如今,我已无比灵敏。
我们顺利而和谐地在导师家里吃了一顿饭。师母亲自下厨。导师师母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送我回去。其实也不过是从学校的南区走到北区而已。倒是说了一些他大学时期的事情。他念医科,跟我此前的世界完全不同。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来都可以做个好听众。
我们顺利地吃了第二顿饭,第三顿饭,我们顺理成章地交往密切起来。终于,从食友,变成了密友,在第二年转正成为男女朋友。
大家都欢喜。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何嘉远了。一个人,演戏演久了,假的终于也会变成真的。爱,也是这样的,有时候很浓烈,如同干柴烈火,有时候也可以是水滴石穿,积沙成塔。已经没有人会去关心今日的我,之所以会成为这样的我,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何嘉远。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我大概也没有想过,有一日,会这样遇见他。或者说,只是我遇见他。
他在电视里,报道一件国外的重大事件,神色肃穆,语气沉稳,措辞锋利,面容上却有时光的痕迹。在电光火石间,前尘往事如潮水汹涌咆哮,扑面而来。
“怎么了?”
我回过神,陈知正在桌边写着请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如愿以偿,他终于做到了。我很想冷静,但好象有点难。
“是不是这种新闻吓到你?要么,你先睡?我等下再写两张就好了。”陈知很温和地笑。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其实什么都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呢?这始终是我必须一个人面对的事情。
那一夜,我已经有预感。我会再见到他的。
事隔4年,我们终于要见面了。我们还没有到30岁呢。
只是,这场面,真是奇特。我从教室出来,迎面遇上他,站在那棵柿子树下。就如同时光在一瞬间,退回了6年前。下课后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时光。
我在惊奇之后,微微笑。
他也微微笑。
到今日,我才知道,这本事,是跟他学的。
“顾老师。”他笑,“旧貌换新颜,要刮目相看了啊。刚才课堂气氛很活跃呢。这几年你进步了不少。”
“何大记者,怎么想到回母校啊?不是就为了来观摩我的教学质量的吧?那我可担当不起啊。别让彼邦国际友人笑话了。”我微笑。这么无聊的对白,真正是无趣。可是,比直接走开,还是要好一点。
“刚好有点事情,就过来看看。”他说,做了个手势,“要不,赏光吃个饭?”
“真是不巧,今天约好了要去试个礼服。时间上排不开。要么,明天怎么样?你还在吗?”
“……礼服啊,怎么,你要去领奖?”
“哪里,我下个月当新娘子,这几天正是忙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呢。给我个邮箱,我给你寄请贴?到时候,你把家里人都带上吧。有孩子了吗?”我微笑。
他一怔,“孩子倒还没有。那再说吧。邮箱,还是原来那一个……就是我的名字,后面是hotmail的。”
“好。那到时再联系。”我低头看表,匆忙说,“呀,时间来不及,我先走一步。到时候联系啊。”
他有没有再说什么,我并没有听见。那已经不是我关心的重点。我全部的记忆,全部的美好,全部的想念,都是来自4年前的他。对于刚才遇到的那个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再联系。到时候联系。那都是现代人的托词。我们都已熟谙。
邮箱里,有一封信。点开来,只有几行字。
“原来,没有谁会留在原地等着谁。
即便是那样真实的你,有一日,也学会了独自面对这世界的真实。
曾经以为,我没有办法保证不让你在中餐馆洗盘子,不让你面对这丑陋而真实的世界,就不应该带你走出玻璃城堡。
结果,是我错了。”
错了,那又怎么样呢?
6
“错了,那又怎么样呢?”云甄对着我微笑,“阿长,你说,现在对我说,错了,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就好象是隔着迷宫的墙,近在咫尺,却早已错身而过,走向不同的方向了。”
我叹息,递给她,“长情。”
她看着杯中无色的液体,显然很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她抬头问我,“真的会忘记吗?”
那一刹那,我看到她微红的双目。忽然就想起了小兔子。原来,原来。
可是,我点点头,“会的。”
她捧着杯子,静静想了一下,然后微笑,说“再见”,一口饮尽。
夕阳晒到她身上的时候,顾云甄醒了,迷茫间,问,“这是哪里?”
“这里是茶馆啊。长情茶坊。”我微笑端上一杯清水,“你太累,睡了有一刻钟了哦。差不多可以回家吃晚饭了。”
“你是……”
“我吗?”我微笑,“我姓蒲,蒲长情。”
“啊,蒲小姐。是你。真不好意思,我居然睡着了。那打扰了,我该告辞了。”
“慢走。”我看着她拿起大衣包包,出门去。门口有一个面孔干净,眼神温和的男子,接过她的东西,对我颔首,然后扶着她的腰,走向街角。
我打了个哈欠,收起门口的牌子,拉下卷帘门准备打烊。街灯已经亮起,夜晚来临,又是痴男怨女的天下了。
我么,我低笑,到底是孤单呢,还是孤独呢?
你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