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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1 迟开

      今天,又是一个。

      张晚晚眼睁睁看着奄奄一息的莺莺,被两个龟奴用草席一卷,扔到门口,算是了事。

      她的脸上骤然浮起一层薄霜,凉薄的声音又从耳畔吹来:“别怨我无情,我好歹也是养了她二十年的。”

      张晚晚掩去不悦,屈了身子,行了半礼,温温软软对一旁的中年妇人喊一声“媚姨”。

      四月间的柳絮飘得满城都是,春天恰是凭栏遥望的好时节。张晚晚只穿了一件杏色小褂,坐在风口,媚姨不禁皱眉,少不得要关心自己的这棵摇钱树,遂喊来侍女取来披风,替张晚晚披上,又是一阵嘘寒问暖,张晚晚神色却还是慵懒倦怠的,余光仍停在那扇半掩的后门,门外是垂垂待死的莺莺。

      她与莺莺曾经是那样的好。两人学的都是琵琶,自小便是跟着一个师傅,莺莺长她几岁,她便喊她“师姐”。尽管张晚晚成名之后,两人渐渐疏远,甚至莺莺会在背后挑拨她的不是,可是心底,她还是当她姐姐看待的。

      这样的悲苦,媚姨心领神会,见到年老色衰的妓女被丢在门外,听天由命,难免兔死狐悲,可她们做这行的,身子下贱,心肠硬一点才好过活,张晚晚也就是心太软了。媚姨安慰道:“你再不济,也总不至于落到她这步田地,太守大人有意要把你赎出去呢。”

      太守大人刚到任的时候,便相中了张晚晚,他是有意要纳了张晚晚做妾的,换言之,张晚晚若是想,她是随时可以离开枕流阁的。

      只是张晚晚不愿,她在等一个人,而那个人一直整整消失了三年。她仍旧坚持,那个人会回来。

      这样的事,落在别的妓女身上就是笑话,可偏偏发生在艳名远播的名妓张晚晚身上,就成了一段佳话。绝色佳人不要锦衣玉食,只为等待一段爱情,简直就是神话。愈多的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张晚晚的风采,她愈发有名了。

      媚姨心中多少觉得这件事是可笑的,一条玉臂万人枕,一点胭脂万人尝的妓女,还谈什么忠贞。但她从不明说,至多只是婉转地规劝张晚晚,毕竟张晚晚已经不再年轻,媚姨也怕这个烫手山芋最后砸在自己手上。

      恰如今日,媚姨开口正要劝她几句,张晚晚却先一步开口,道:“媚姨,她病得厉害,能先把她的病治好了,再送走她么?这钱我来出。”

      “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你的。”媚姨和婉地笑着,张晚晚不待她说完,便一溜烟跑下了楼,招呼人将莺莺抬了回来。

      媚姨在楼上俯视这一切,张晚晚仰起头,她还微笑着示意,待到张晚晚移开目光,脸色即刻阴沉了下来。她瞥见了莺莺露在外头的手,溃烂的伤口正在流脓,不免恶心,用帕子掩住自己的鼻子,随后拍了拍手。

      龟奴谄媚地凑上来,媚姨皱眉道:“今天半夜,就把这脏东西给我丢出去,绝不能让她死在这儿,多晦气。”龟奴点头哈腰应下了,媚姨扫了眼楼下忙碌的张晚晚,又添上了一句:“记住,做得干净点,别让张姑娘瞧见。”

      张晚晚招呼龟奴将莺莺抬到自己的琴房,这间屋子平日只留给她练习琵琶用,不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待到那人离开,她已经三年没有练新曲子了。

      琴房空置许久,如今推开门,屋子里没有霉味,而是隐约飘着安息香的味道,一切摆设如新,并无积尘。下人不禁咂舌,名妓的日子当真奢侈,任是空置的房间馆舍,也要人定期清扫,焚上名贵香料。

      张晚晚鼻子尖,却还是闻到了一丝怪味,不禁蹙眉,推开窗子通风,恰巧面对着院落外的那树桃花,艳色花云遮蔽了大半个天空。

      只是今年院落中的桃花开得很晚,仿佛是被什么东西侵蚀了元气,四月间才盛放出华彩。

      桃花开了,是个好兆头,他也许很快会回来的。

      2 清商

      梅雨季节,琵琶似是被湿气浸了,音色也带着迷蒙的水汽。下午闲来无事,妓女们围坐在一起,议论琐事趣闻,或是昨夜哪家相公喝醉酒的丑态,或是谁人又在席间作出了难得好词,轻轻唱上一遍。

      而张晚晚只是安静祥和地倚在窗前,默默凝视雨水顺着瓦当勾画出的帘幕,待到侍女将琵琶取出来,她用膏脂润了润弦,信手便是一曲《长相思》。

      这样的雨天听来,竟是如此哀婉,如娓娓道来的情话,点点滴滴,诉说到天明,只是待到下阕,这情思却无端端被人打断。

      “弹这首《长相思》有什么用,该听的人听不到,你还是省省吧,好好的日子,也不让人安生。”倩娘嗑着瓜子,似漫不经心,眼中却藏着丝丝刻毒,一记记打在张晚晚的痛处。

      倩娘与张晚晚同岁,她自认不过是在样貌上输了几分,偏偏被张晚晚彻底压过去,吃穿用度便是连张晚晚的丫鬟都不如,她过去还忍得下这口气,如今两人都是人老珠黄了,倩娘已傍上了个蜀锦商人,这几个月就要赎身,即将离开枕流阁,倩娘再无顾忌,更是要抓住时机,出出这些年的恶气。

      一旁的妓女们都急着与倩娘递眼色,她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倩娘却仍媚笑道:“你们剜我做什么,我说的哪里不对了,江其风都走了三年了,一封书信没有,一点消息没有,这不是把她抛弃了,那又是什么,你们倒是说来给我听听。”倩娘将瓜子壳吐到了地上,旁人一阵尴尬,无人再说话。

      这是未曾点破的事实,三年,五年,十年,张晚晚的执着迟早会变成笑话,但至少现在还是神话,没有人有胆子戳破。

      倩娘抓住落井下石的机会:“我可还听说市面上又有了江其风的新作,画的是苕溪,可见就在山阴了,他怎么没来找你呢。”

      江其风回来了?众人皆惊,转头去看张晚晚。

      她闻言只是温婉笑了笑,她又调了调手里的琵琶弦,仍旧是长相思,只是转入了清商调,较之方才的缠绵悱恻,多了几分凄厉决绝。这样的调子听来,轻拢慢捻抹复挑,委实让人心惊。

      张晚晚的夜晚曾经属于无数个男人,价高者得,而如今只属于宁致远一个人。

      自从他做了会稽太守,第一次听到张晚晚的琵琶,惊为天人,从此张晚晚就是他的禁脔,旁人再高的价钱,只能听一听张晚晚的琵琶,至多对饮一杯。

      夜里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格子窗上,张晚晚历来浅眠,直到被雨声惊醒,她才想起,这场雨一直缠绵了两日,还未停。

      身旁的宁致远睡得很熟,她轻轻唤了几声,没有动静。她遂悄悄从床铺上坐起,甚至不敢穿鞋,怕惊动了人,便光脚走入书房,点亮烛台,取出一卷画轴,铺展开来。

      画上的女子,穿着素色中衣,慵懒地坐在妆台前,举着眉笔,正在画眉,仿佛是有人唤她,她妩媚地回首,就是这一刻,这是她,与江其风在一起的张晚晚。

      恰如此刻有人在她耳畔,唤她“晚晚。”

      将她从记忆唤回,涣散的双眸顿时有了焦距,她惊悚地回头,居然是宁致远。

      “这是你么?很像,”宁致远一只手抚摸着画卷,另一只手则游移在张晚晚的裸露的手臂上,暧昧笑着,“江其风的画万金难买,他到底是替你画了一幅的。”

      他的手指停在画面落款处的那个桃花印上,宁致远听说过江其风,当然不仅是因为张晚晚的等待。江其风本就是名士,擅丹青,以描绘人物神态细腻飘逸而闻名遐迩。他倒是经常替人作画,只是极少肯落款的,所以市面上仿作极多。不过他的落款说来也有趣,不是用寻常的方石印鉴,而是他随身携带的一枚桃花玉佩,玉石离奇地缺了一角。

      “你与他一起这么多年,该收了他许多画儿吧,”宁致远又信手抽出一轴画,展开来是一幅《山间松风图》,画风恰是江其风独有的,便故作玩笑道,“不如也送我一幅,如何?”

      “可惜,”张晚晚身子一僵,淡淡地拂过画面上的拂尘,道:“妾身也只有这一幅。”

      江其风的画素来只赠与名士,东山的谢安石,苕溪的孙绰。他不肯送她,也不愿她跟他学画,他的画风历来独树一帜。他只是送她一把裁纸刀,让她替他研墨裁纸,他笑称,女子唯有做这些事情时,才最见风雅之姿。

      就是这一幅,也是他酒醉之后,她悄悄拾来的废稿,偷偷按上他的印鉴,模仿他的落款。其实她早已能模仿他七八分,但她从来不提,而江其风也不屑看她的画儿的。

      宁致远果真没有在《松风图》上找到江其风的落款,可是这画风明明就是江其风的,画风的飘逸灵秀甚至越过了江其风。

      “妾身拙作,大人见笑了,”宁致远神色一滞,张晚晚却只是微微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将画卷卷起,收入匣中,又岔开话去,“大人也是被雨声惊醒了么,妾身侍奉大人安寝吧。”

      宁致远将她揽在怀里,吻落在张晚晚的脖间,“你这样睡不安稳,是知道了那件事的缘故么?”

      张晚晚迷茫地侧过脸去,宁致远便晓得她是不知道的了,轻叹一声,道:“莺莺死了,在河里溺死的,捞上来的时候都没了人样,心都被人挖出来了……”

      张晚晚的十指忽然抵住了他的唇,双眼写满惊恐,她是不愿意听到这样的故事的,莺莺死了,而且死无全尸。

      宁致远移开她的手指,凝视着她,她的剪剪秋瞳,闪着水光,不禁生出怜惜道:“真要哭,就哭出来吧。”

      张晚晚依在宁致远怀中,嘤嘤哭泣,宁致远抚摸着她墨黑如夜的长发,道:“我接到了陛下的旨意,下个月,就要启程前往京都,你跟我走可好。”

      闻言,张晚晚缓缓抬起了头,望着宁致远,不言不语,却是极坚忍的神情,这沉默炙烤着宁致远,他终究摇摇头,轻声道:“你若是不愿,便罢了,还是替我弹一曲吧。”

      按下琴弦,张晚晚弹得依旧是长相思,她爱弹,宁致远也爱听,只是两人各有相思。

      张晚晚很早之前就明白,若说宁致远喜欢她,毋宁说是喜欢她的琵琶。而她听说,宁致远的亡妻郑氏,亦是极善琵琶的高手。

      宁致远在追逐她琵琶声背后的一个影子,他心有亏欠,直到失去才明白,便将张晚晚当做了她。

      只是有些事,永远也不能弥补,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3 人心

      河中浮尸,消息传开,人人自危,不是因为死了一个妓女,而是因为她的死法。

      恐惧源自城内很多年前的传说,少女溺死在河中,她的娘亲就在河边哭求河神,河神被吵得不耐烦了,允诺将女儿还给她。只是必须以人心为祭,一颗人心就是一年。她的女儿恰好七岁,她就杀了七个人,将人心剜给河神,她的女儿就真的复活了。

      人心为祭,可以逆转时光,令死者复活,生者延续寿命。

      不过这个只是传说,大都是父母用来恐吓自家孩子,不要随便到水边玩儿。如今居然有人信以为真,所有人都害怕殃及自身。

      何况死的是莺莺,枕流阁里的姑娘少不得要将这件事拿来议论一番。

      “是谁这么残忍,又那么傻,会去相信那个传说,”

      “也说不定是哪家有钱人,买别人的命,来换自己自己寿数”众人听至此,皆是点头称是,忽然有人又想起了什么,放低声音道,“对了,张姐当初不是说,等她病好了,再送她出去的么?”

      媚姨打起帘子从外头进来,旁人拼命摇头示意那人噤声,她却仍将疑问倒了出来:“要是还在阁子里,也不会死得那么惨了,你说会不会是媚姨收了别人银子,所以才……”

      “她张晚晚是养得活王莺莺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媚姨轻摇团扇,剜了姑娘一眼,“这儿没人养的了你们一辈子,除非找个男人依靠,一个个都给我竖起耳朵听着,赶紧抓住男人嫁了,否则就是那个下场。就算是张晚晚,她好歹还有个太守大人依靠,你们呢?”

      媚姨凌厉地扫视了一周,姑娘们心虚地低下了头,唯有倩娘笑吟吟迎上去,连声附和。她自然是这样说的,她相好的蜀锦商人才带了许多银子来,这几日正与媚姨商量价钱,倩娘挨近媚姨,轻声道:“听说,太守大人下个月就要离任了,那张晚晚她……”

      媚姨撇开倩娘的手,冷冷扫了眼她:“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倩娘讪讪收了手,帘子后人影幢幢,媚娘望着那里,她知道那是张晚晚,她递过去一个眼神,眉眼间也正是方才她对张晚晚说的那个意思,叫她好自为之。

      这该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与宁致远对饮,三日后,宁致远即将启程。

      他孤身一人,夫人去世之后,再未续弦,所以并没太多身外之物,需要他带回京都。

      其实,他最想带走的偏偏留在了这里,他轻抚张晚晚的乌发:“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你一般,这一年,你都没什么变化呢。”

      “大人真是说笑呢,我已经二十五了,不再年轻了,”张晚晚指了指眼角细细的纹路,“这一年,我老了许多,大人不曾发现么?”

      宁致远将她的手从眼角移开,道:“是么,你已经二十五了,正是韶华极盛的时候,怎能轻言老呢?”

      张晚晚和顺地笑了,她已经二十又五,历经豆蔻年华,二八年华,桃李年华,如今便是才情如宁致远,也找不出柔媚的好词来夸赞她年轻,只剩下韶华极盛这四个字。

      “若是我更早些遇见你,你是会跟我走的吧。”

      她抿唇微笑,摇了摇头,是不会,或者是不知道。

      她将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江其风,一颗心放在这个人身上。江其风流连山阴道上桂花,徜徉山水之间,她便陪着江其风,行走在山林阡陌。白天他用毛笔记述人间,夜晚,他便伏在张晚晚的背上,肩胛上,胸前,绘上一朵朵桃花。

      那样好的时光,宁致远也有过,他该是给了郑夫人的。

      张晚晚替宁致远斟酒,温言道:“那时,夫人还是在的吧。”

      宁致远微微有些醉了,摇了摇头,自嘲道:“对了,我怎么忘了呢,真是糊涂了。”

      婚后三年没有生育,得知那是阿璇故意避孕的结果,他以为是阿璇不愿意要他的孩子,还惦记着死在战场上的那个人,他怒而接连纳妾,直到最后,阿璇气若游丝地与他道:“对不起,没保住那个孩子……”

      她下身血流成河,翠色的裙子成了朱红,他才知道,阿璇的体质是绝不能生养的,否则就是死。她强行留下那个孩子,只是为了消除宁致远的猜疑。

      这一切终究是错了的。直到他见到了张晚晚,他可以把她当做阿璇生命的延续。

      宁致远呷了一口清酿:“我总觉得好像有一天,她会回来,弹琵琶给我听。你信么?”不待她回答,宁致远便又大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不信的,所有人都不信,都劝我续弦再娶,可是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张晚晚觉得这些话语何其耳熟,这亦是她在心中默念的话,他会回来的,纵然所有人不相信,她仍旧坚持,他会回来的。她喃喃道:“我信的,怎么不信呢……”

      宁致远醉了,又恍恍惚惚扔出一幅画轴,含混道:“这是江其风的新作,他大概还在山阴,我会替你赎身,你快去找他,这儿很不安全,我也不能保护你了,你还是离开……”他一头伏倒在了桌上,嘴里仍含糊地念着什么,话音泯灭在耳畔。

      张晚晚一点点铺展开那幅画儿,她认得出这笔法墨迹,那样熟悉,她闭上眼也能绘出。

      手指停在左下角那个桃花印上,两行清泪,默默从眼眶滑落。

      这不是江其风的画,而是她的,她原来已经仿得那么像,连宁致远都难以分辨。

      她爱江其风,爱得发疯,甚至已经快成了江其风。

      4 琴杀

      张晚晚仍旧是张晚晚,没有成为宁夫人,但太守替她赎了身,她拥有自由,仍暂时寄居在枕流阁。

      同样没能嫁出去的,还有倩娘。

      媚姨的价钱尚算公道,偏偏这是个骗子,本就不打算替倩娘赎身,他趁机还卷走了倩娘所有的积蓄,到头来,倩娘仍旧是枕流阁的人。

      人老珠黄赚不来多少钱,一天胭脂水粉还要吃走不少钱,媚姨从不做赔钱的买卖。倩娘被赶去了下人房间,做些日常浣洗的活计,这还是媚姨的恩典,赏她一口饭吃。倩娘历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一下子就病倒了,媚姨也不肯花钱替她治病,很快她病得起不了身,媚姨便令人将她丢出去。

      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倩娘就要重蹈覆辙么,杀死莺莺的凶手还未伏法,下一个被挖去心的人,会不会就是倩娘。

      仿佛是被噩梦惊醒一般,张晚晚无端端生出恐惧,夜间,她披上外衣,点起灯笼,悄悄从后门,找到了倩娘,她躺在门边,浑身烧得滚烫。

      张晚晚示意倩娘噤声,悄悄将她搀扶起来,带入枕流阁。倩娘用嘶哑的喉咙,道:“晚晚,现在也只有你对我好了,我过去真不该那么咒你。我……我这次要是从鬼门关回来,我一定一辈子替你念佛祈祷。”

      张晚晚仍旧是淡淡地微笑,许多东西她从来都是不在意的。她轻而易举,就拥有了许多东西。而她在意的,是她拼尽一辈子也得不来的。

      张晚晚母亲是贱籍,所以她生下来就是贱籍,这是她一辈子洗不掉的耻辱。生来下贱,倚栏卖笑,她没得选择。做得再好,成了名妓,骨子里仍旧是下贱的妓女。她一直都知道,是因为她的出身,江其风迟迟不肯娶她,甚至都不肯纳她为妾。

      张晚晚一手搀扶着倩娘,一手提着羊角灯,穿梭在浓密的黑暗中,此刻还是深夜,空中有鹧鸪的叫声,扑腾着翅膀从树丛中飞起,还有雨水敲打树叶的声音,淅淅沥沥。院落中的桃花已然盛开,那样艳丽的色彩,在黑夜中静静燃烧,或许会被这场雨浇灭,张晚晚仿佛看到,雨后初晴,落红满径。

      她将倩娘扶到琴房里,最后看了眼那桃花,微微叹了口气,合上了门。

      房中点着安息香,宁心安神,催人入眠,倩娘虚弱地伏在桌上,仿佛是极疲倦的。张晚晚何尝不是如此,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她从匣子里取出那柄裁纸刀,江其风送她的裁纸刀,毫不犹豫地插入熟睡的倩娘胸前,滚烫的血液溅在张晚晚手臂上,流淌在她手臂上,仿佛要将她烧起来,如置身地狱的油锅中,一遍遍煎熬着她。

      倩娘蓦地张开了眼,喉头哽咽,却被张晚晚捂住口唇,发不出一个声音。她只能瞪着张晚晚,一点点挖出她的心,死不瞑目。

      张晚晚瘫坐在地上,血染在艳红色的裙裾上,铺展在地上,如一朵盛开的芍药。她转头又看了一眼倩娘的尸体,那双犹睁开的双眼,忽然哆哆嗦嗦地退了半个身子。

      她记得这神情,她见过许多次,杀死莺莺时,杀死其他人时,那是要将她的面庞牢牢记住,生生世世,哪怕堕入轮回,也要找她索回那颗心。

      此刻她浑身俱是彻骨的冷,唯有手里的那颗心还带着温度,她捧着那颗心,又露出了虚浮的微笑。

      门豁然敞开,一片明亮的日光照进来,张晚晚回过头,一片影影绰绰,似乎是人影,又似是花影。不知何时,竟是黎明了。

      她听不到四周尖利的叫喊,只是匍匐在血泊中笑,终于,她可以结束这场杀孽。

      笑容诡谲而艳丽,是鬼,不是人。

      5 埋冢

      差役将张晚晚紧紧绑住,她没有任何解释或抗争,平静的可怕,带着诡异的笑容。宁致远隐约不忍心,还是将她松绑,只是令两个差役一左一右制住了她。

      宁致远一直滞留在山阴,河中浮尸案,他猜到是枕流阁的人,派人日夜监视,一半是为了逍遥法外的凶手,一半是为了张晚晚的安危,他以为下一个受害者是张晚晚。

      只是他如何能想象,那双弹琵琶的手,与阿璇一样灵巧的十指,却用来挖出人心。

      张晚晚的右手仍旧握着倩娘的心脏,她不肯松手,也没有人愿意去抢夺这恶心的物件。差役押着她走出琴房,行至院落,她又看到了那树桃花。

      突然,张晚晚用尽气力挣脱了差役,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那雨中,冲到了那棵桃花树下。

      雨水浇灌在她身上,将她浓丽的妆容洗去,白皙的肤色泛着微微的光,恰如这阴雨天流泻下的天光一般。熨帖的锦缎浸润了水,那一身朱红色的襦裙如蚕丝,紧紧裹住她的身体。她就如初生的婴儿,洁白无暇。

      在那棵桃花树下,她用双手,挖出累累白骨,越来越多的尸体,沾染泥土,堆积在花树下,令在场的人无比惊恐,哑然失声。差役要上前抓回她,却被宁致远拦下。

      原来那些被她杀了的人,乞儿,妓女,那些被世人遗弃的生命,悄然消失,没有人发觉,尸骨俱是被她埋在了树下。

      张晚晚翻找成堆的尸骨,口中喃喃念着,不是,不是。

      她已不是这世间的人了,那双手的指节泛白,亦是如同尸骨一般。

      终于,张晚晚找到了一枚玉佩,而那枚玉佩缠系在一颗头颅之上。尚未腐烂的发丝纠缠在白骨森森头颅之中,令人作呕。

      张晚晚将那颗心捏碎,血一滴滴浇在头颅上,那头颅上还残存着别的早已干涸的血迹。而后张晚晚将那头骨紧紧抱住,仿佛是这世间的至宝,哽咽道:“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他答应了我的,只要那个传说是真的,他就会回来……”

      宁致远瞥见,那枚玉佩,雕刻着一朵盛开的桃花,缺了一角。

      原来,张晚晚说的回来,竟是如此这般,跨过阴阳,回到她的身边。

      为此,她不惜杀了那么多人,剜去心脏,听信传说,所做的一切只为让那个人回来。

      可是,她杀江其风,又是为了什么?

      尸体腐臭的气息在空中散播开来,众人避让不及。她箍紧那一堆白骨,喋喋不休地自语:“回来啊,你答应我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你回答我啊……”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呼啸的风声,瓢泼的雨声,和张晚晚凄厉的哭声。

      到底是她太傻,傻到会相信那样一个传说。江其风三十岁,她就杀了三十人。

      她一时失手,才杀了江其风。

      因为他说,他要走,再也不回来了。

      她多想停下来。杀死莺莺时,她恨不得死的是自己。她只希望有个人来阻止她,所以她才将莺莺的尸体抛入河中,而不是埋在桃花树下。

      “你为什么不回来,我一直在等你啊……”张晚晚的喉咙喑哑得快发不出声音。可她还是没有停止,继续呼唤着江其风。

      宁致远大概勾勒出了这个故事,有关才子佳人,正如坊间都有的话本上描绘的那样一个故事,可结局那才子终究辜负佳人,或许在自负的江其风眼里,张晚晚还算不得佳人,只是临场做戏的妓女罢了。

      一句卿卿,一句郎君,也只是一场旧梦,终究成不得现实。他要走,她怒而杀了他。

      不知怎的,宁致远竟想起了很久以前,张晚晚说过的一句话。

      有些事,永远不能弥补,有些人,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这番话,恐怕说对她自己说的。

      此刻桃花树下,她抱紧江其风的头颅,打落的花瓣合着雨水,一阵阵花雨,恰如一片片花骨,敲落在她额头,眉梢。而她身边,是堆积成山的白骨,都是她的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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