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无痕》休休有容

1、缘起

　　她叫梅依依，是蔓渠山山脚下一株寒梅化成的精灵。梅依依这个名字，是蔓渠山中一只修成了人形名唤焱渊的马腹兽帮她取的，彼时她还只是一株梅树。

　　蔓渠山是仙家宝地，四季如春，是以十分不利于梅树修行，故而焱渊便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大意就是想叫她安心的依靠着自己，自己定会不惜灵力与修为，会倾尽自己所能的为她营造出一个适宜修行的环境，好令她能及早修成人形，获得自由。

　　当然，焱渊确也是这么做的，他不仅每天都会去山脚下的小河边将河水用法术弄成冰，然后再凿块搬到梅依依的梅树旁，而且，他还会一直待在一旁守着，不让冰融化。只是偶尔到了夜间，修为尚浅的他还是会犯困，于是第二天一早便又要如此照做一遍，一边做，还要一边数落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

　　梅依依彼时业已有了神识，瞧见焱渊那副形容，常常被逗得禁不住发笑。

　　怕她总杵在那里闷坏了，焱渊隔三差五还会给她讲一些自己从别处听来的故事，蛇精与小书生的，狐精与小书生的……林林总总还挺多，听得她越发向往起了外面的世界。

　　焱渊得知，便说：“不急不急，等依依你修成了人形，届时，我就带着你腾云驾雾游遍世间各处，你想吃什么我就带你去吃什么，你想去哪里玩，我们就去哪里玩！”那言语间的神情，端的是真切、畅快。

　　然而世事难料，彩云易散琉璃脆，当初那般恬适的生活和那样多单纯美好的向往，就因为一个人的出现，便尽数化为了池水中的倒影，再也捞不起，舀不回了。

　　·

　　他名唤子倾，封长极尊者，是仙界中最为尊贵最让人敬仰的上古神祇，与天地同生，日月同寿，饶是现如今的天君陛下见了他，都要仰之弥高毕恭毕敬，其身份可见一斑。

　　上古神祇因是最为正宗的神族，故而长相大多都十分之好，他亦不例外，甚至尤甚，所以他那一副容貌生的，说是倾国倾城、颠倒众生，但凡亲眼见过他的人，便无一不是首肯心折的。

　　如他这般人物，呼风唤雨一生顺遂，真个是天注定的好命！然却也正是因为如此，自然而然就让他养出了一骨子的傲气。不过这倒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那没有摔过跟头的人，哪里能知道何谓疼痛不是？更枉说是让他去为别人着想了。

　　“总、总那样看着我作甚？难道我渡你一缕仙气助你化作人形，你还要、还要怪我不成？难道你也想修成仙后去给那天君小儿献舞吗？那小儿有什么好的，叫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如此趋之若鹜？不管！反正你今后横竖都是本尊的人了，你若胆敢背叛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是梅依依人生第一次以一个“人”的视角观看这个世界，可是，她心中不但没有出现那种预想了已久的激动情绪，反而却是整个人都呆傻在了原地。不过也无怪乎她会呆傻，终归蔓渠山就只有那么大，兼之她先前又是一株不能四处走动的梅树，所以她见识少，且还是化作人身后的第一眼就让她见着了那么个受看的人，她自然要呆上一呆。

　　那一夜，蔓渠山的夜色分外旖旎，犹如泼了墨一般的苍穹托衬着群星越发显得璀璨，而璀璨星光落入那人本就好看眸中，则足以让人沉溺。月华如练，那人一袭张扬的红衣随着醉酒后微有些飘忽的步伐飘飘然摇曳在月下，宛若清池中一朵迎风而舞的红莲，一时间，梅依依只顾看得痴了，却怎料，这一眼，就是万劫不复！

　　“你——你！”

　　先前听到说话声，入夜之后又是一不小心睡着了的焱渊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可终究还是不放心，不虞睁开眼一看，居然就看到了这幅光景。

　　大略回味一番刚刚听到的话，再算一算梅依依修行的日子，登时，焱渊就炸了毛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然而人已是被气得说不出句完整话了，直指这那红衣人“你”了好半晌，才恨恨道出四个字：“你怎么敢？！”

　　是了，换做别人定然不敢，因仙界的潜规则是，只能渡仙气给修行中难以修成人身且快要走火入魔的生灵，如此算是救赎；但如梅依依这样，眼看着就要羽化飞升的，这般对她，简直就是在害她！

　　在未修成人形时得了谁人的仙气帮扶，哪怕是一丁点儿，今后的永生永世便都会像是被那人用无形的锁链拴住了一般，不容飞升，不得轮回，没有那人的允许不能自由，更甚至，就是对那人说一句违心的话，也都会被自身的灵力反噬……除非一方灰飞烟灭，否则便是无穷极！

　　之所以没有神仙会那么做，这便是缘由，仙界之中，任谁人都知这是极不厚道的！

　　然而，命运偏生如此安排，是缘也好，是劫也罢，不偏不倚就是让梅依依遇上了。末了，那人竟只撂下一句：“我怎么不敢！”之后，就一把揽过梅依依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焱渊修为不及他万一，自是拼了命也追不上的，自此之后，若许日夜，焱渊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在原地等候，因像他这样的精灵是上不了九天的。可是，他还对梅依依说过的话念念不忘，她说她想要去看看凡界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雪，还有南海圣境的紫竹……他也曾答应了要带她去的。

　　·

　　九天之上仙云缭绕绿水环抱之间，是长极尊者的遥华宫，到此一载有余，梅依依业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虽然她也十分怀念蔓渠山的风物，但心知自己已无法回去，兼之本身又对遥华宫处心有挂碍，便只能遥思，不敢轻举妄动。

　　“尊者怎么还不回来？完了完了，八成又是跟那只狐精闹别扭，醉酒后走迷了。”

　　是夜，梅依依按照惯例依旧和几个小仙娥在遥华宫的门口等候自家君上回来，可眼下已是月上中天却还不见人影，其中一个小仙娥便又是惶恐又是担忧的抱怨了起来。然她的惶恐与担忧并不无道理，因通常君上尽兴而归的话一般是不会拖延到这么晚的，而这么晚却还没回来，便多半又是在某人之处不得意，酲醲迷了方向绕了路，就如同在蔓渠山那夜一样，又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不过，让那小仙娥最忧心的却并非是害怕自家君上走丢，左右他修为甚高，纵是迷路到了魔窟里也不必担心他会有什么闪失。最让人心惊胆战的反倒是他安好回来，因为，依往日积累下的经验而言，那时的遥华宫，便定然又是一阵天翻地覆地动屋摇！

　　“说什么呢？也不知小声点！倘若让君上听见了，还不得拆了你这小丫头！”闻言，门前的另一个小仙娥接话道，语气听起来虽很是严厉，实则黛眉紧蹙，却是一脸为先前说话的那个姐妹担忧的神情。

　　仰首望了眼悬于当空的皎月，梅依依对身旁的仙娥们道：“姐妹们都回去休息吧，这里由我守着就好，忙了一天大家也都——”

　　“就知道依依最好了，依依简直就是我们的福星！”不待梅依依话毕，站在她跟前的小仙娥便急匆匆地抢过了话茬。紧接着，一众干小仙娥均露出相同的一副如遭大赦的形容，转眼就作鸟兽散，各回各屋避难去了。

　　随子倾来到这陌生的九天之上后，梅依依即晓得了那夜他口中所指的“她”是谁，听闻那女子唤作玉瑶，众人都说她是他平生的第一个坎儿，也正是小仙娥们言语中所谓的那只“狐精”。

　　暗地里说是狐精，其实不然，实则却是一位婵媛娇丽的美貌狐仙，且还是狐族中修为最为了得的首领。可是，小仙娥们之所以会唤她作“狐精”倒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只因恨她恨得牙痒痒，恨她为何既已心系当今的天君，却偏又还要吊着自家君上没个痛快话！更恨她既不能对自家君上绝情，怎的却又偏生粘着另一边不放！这般不死不活时好时坏，直接迫害的便是她们这些个下属，故而才有此一歪称。

　　一面思忖着，梅依依一面往门外又走了几步，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她看着四周这仅剩下自己一人的暗夜，竟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害怕吗？

　　摸着心口说她其实亦无法否认，就像别的仙娥一样，她也会对酒后疯魔的人望而生畏，更何况不光是酒后，纵是平日里好端端的时候，那人不怒自威的一副面容，也能叫人不寒而栗。

　　但是……当转念思及他偶然间春风得意的笑颜，当脑海中浮现出他每每大闹时隐现着失望与落寞的侧脸……便生生叫人无法肆意丢下他一个人转身离去。因如若真那样做了，纷来沓至的便不仅仅只有负罪感，还有那足以淹没掉梅依依的，令她觉得心慌的心痛。

　　·

　　大门两侧金黄色的宫灯映在石阶前的人儿身上，看在来人的眼里，竟于胸口平添了一股莫名的暖意。当尊贵无匹的君上徘徊在半醉半醒之间好容易摸回了自己的府邸时，梅依依已不自觉的斜倚在守门仙鹤的身上潜入了梦乡。

　　还是她？！

　　端端立于一箭之地外忽然就不知是进是退了，进一步生怕一不小心便碰碎了眼前的画面，退一步却又怕瞧不清楚了。

　　可为什么会怕碰碎？又为什么会怕瞧不清楚？醉了，糊涂了，一时间也弄不明白，抑或是从未想过要去弄明白。

　　不由自主的，随着睡梦中的梅依依慢慢扬起的唇角，素来寡于言笑的人居然也跟着眉眼弯弯的微笑了起来，仿佛一瞬便将昨晚发生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满眼满腔的温馨和柔软。

　　“君上，我……我欢喜你。”

　　刹那，梅依依无意间一句呓语不但打破了一切静谧，同时也惊醒了自己。睁开眼看见不远处的人影，她反射性的腾地一下就从石阶上站起了身，瑟瑟道：“君、君上您回来了。”

　　却不知为何，她那低眉顺眼的模样瞧起来分明乖巧得紧，此刻由他看来，竟反倒让人怒火中烧。他不咸不淡的随便“嗯”了一声，既而拾步向前走去，但在经过梅依依身边时，还是未能自制地喝道：“却不知错！”

　　闻声，梅依依被骇得跪将在地上，心口捏作一团冷汗直流，她深谙他脾气大，想要道歉，以免惹得他更加生气，可自己斟词酌句半天，却又不知他究竟在怪罪什么？是怪罪自己梦中之言亵渎了他？还是怪自己不该在守他归时睡着？倘或他根本没有听见刚才自己梦中之言，如今自己却不打自招，岂不是更糟糕！她还是清楚自身有几斤几两重的。

　　看着跪在自己脚下踟蹰不定的女子，醉意朦胧的人觉得七分好气三分好笑，就直直盯着她看，许久，倒也并未察觉有什么大的不同，就和多数的仙娥一样，见着他亦会毕恭毕敬，或是局促不安瑟瑟发抖。然而，遥华宫的仙娥被吓走了一波又一波，她却还在这里，并且几乎每次都是她在等自己回来，尽管偶尔都能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果然是傲骨么？还是方才所听到的并非只是呓语，而是发自真心？

　　切，想什么呢！

　　思及此，子倾抬手揉了揉宿醉而疼痛的额角，顺便赶走那让他倍觉奇怪的思绪，又摇晃着手臂指着梅依依厉声道：“哼！怎的又是你？这宫里的其他人却都死了么？还是讨厌本尊到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去！把其他人都给本尊叫出来！”

　　听闻眼前之人并未提及自己梦中失言的事，梅依依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但现下情况并不容乐观，她便赶忙又得温言解释道：“君上莫怪，因见君上迟迟未归，所以小仙才叫大家都回去的，事实并非君上所想的那般。怪只怪小仙不该中途睡去，但凭君上责罚。”

　　“责罚？哈！”他垂首冲着她泠然一笑，内心虽则未作丝毫恶念，口上却偏生鬼使神差似的说，“你道本尊之前有过于你，就真不敢惩戒你了吗？只凭你一个小小的梅精，今日能托本尊的福登得九天，已是你的造化了，你该感激本尊才是！难道，你还在怨本尊不成？”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道扯住了梅依依心头的一根弦，说不上有多难受，却也让她登时一怔。她微微抬眼，他艳红的袍角映在她的眸中宛若盛入了两眼红泪，良久，终是摇头道：“小仙不敢，小仙自知身份卑微，此生纵是为君上挫骨扬灰，亦断不敢有半句怨言。”

　　“哦？是吗？”

　　他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只是这次竟弯腰将梅依依从地上拉了起来。籍着醉意，他毫不避讳的抬起一条手臂便搭上了梅依依的肩膀，一边迈着蹒跚的脚步朝门内行去，一边还兀自高声怒叱：“梅依依你也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说白了，你也不过是害怕承受被反噬的痛苦对不对？！要不然，你定也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唯恐避本尊之不及吧！要不然，你定也和玉瑶一样要讨好别人去了吧！只可惜那天君小儿如今已有了心尖上的人，看把她难过的，你且说本尊哪处不比那小儿好？”

　　果不其然，梅依依心道，可是，他指望做为一个小小仙婢的她说些什么呢？横竖也只能是一句“小仙不敢妄言”罢了！但她是真的不敢妄言啊，她能辩解说自己不是因为害怕受反噬才留在他身边，而是因为于他有心才如此的吗？还是说她能随意臧否玉瑶仙子和天帝陛下如何如何呢？她，都不能的。她真的就是个卑微的奴婢而已啊！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子倾扶到榻前，梅依依见他今日并无要发作的意思，便安心的服侍了他睡下。不虞，到了临转身之际，他竟蓦地一把攥住她的手又施力把她拉到胸前，鼻尖贴着鼻尖，没来由地问：“梅依依，你说，我好看么？”

　　她不由一愣，一时尚不能反应，虽然脑海中已堪堪涌出一道不祥的预感，更心知自己此刻应该推开他，远离他，但是，当对上面前那双半阖着的明眸时，她却又无法随心所欲，只能颔首：“嗯，好看。”

　　孰料，话音未落便觉整个人都已向后飞去。

　　他是无意的，她却从不设防。今次也是，以往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