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清梦》鼠三月

48、晴日 风回云断雨初晴，返照湖边暖复明

　　鲜美的荔枝，多汁的椰果，灿黄的芒果，每日变换的时令鲜果，那人歇在书房，没有一句解释，可又日日献着殷情，莫姚一副无动于衷的漠然，青梅如常送来黑糊糊的汤药，明明味道与往不同，莫姚眉也不皱，一饮而尽。
　　“主子，这荔枝多新鲜。”
　　“你们分着吃了吧。”
　　“主子，奴婢不知道你为何跟贝勒爷置气，只是您先服个软，”
　　莫姚叹气，只抬手示意无需再说。
　　“主子，忘了跟你说，四贝勒家的大哥儿病了些日子，您是不是该过去看看？”
　　莫姚猛然抬头，真是灰尘蒙了眼睛，自扫不及，忘了弘晖，已是六月了。

　　北京久旱无雨，暑热异常，万物无精打采，缺乏生命力。四贝勒府南院背阴处的几株铃兰，花期已过，也没有结苞，绿叶稀疏寥寥，毫无光泽，只余一地枯黄，生命之火奄奄殆熄。
　　正屋里没有下人，惠宁倚在床边，轻拍着床沿，静宜地哼着摇篮曲，“……妈妈的宝贝快快睡觉啊，快快成长啊长得多么好啊……你这个爱哭闹的小家伙啊，宝贝快快睡觉吧，长大了就学骑马，能开弓了就去打猎，果真是一个强悍的猎手啊。我的宝贝啊快快睡吧……”
　　“四嫂。”
　　“你来了。”惠宁的眼中再无往日的锐利，声音显得虚弱，像是无力再承担生活的磕绊，“看看他吧。”
　　弘晖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口唇发绀。
　　“太医怎么说？”
　　“寒热之症，用过药，并不见效。”
　　莫姚努力在有限的医学知识里搜索着寒热症，躺在床上的弘晖突然喊口渴，惠宁倒了水，却发现他只是半醒着，全身发热，还有些抽搐。
　　“晖儿，你怎么了，别吓额娘。”
　　“来人，快请太医。”

　　莫姚焦虑地看着两个太医商议，开方，无需多看，不过是些无功无过，不敢下药，医不好，也药不死人的东西，“敢问太医，这寒热之症，究竟是什么病？新开的方子与上次不同么？”
　　“略有不同，小阿哥先前畏寒，此刻却是发热，改了些去热的药材，若转为出汗退热，方子还需再改。”
　　“寒颤，高热，出汗退热，疟疾？”
　　“洋人倒是如此称呼的。”
　　“那为何不用奎宁，就是金鸡纳霜，太医院该有备存才是。”
　　“回八福晋的话，金鸡纳霜乃是御用的药物，几年前皇上患病，由法兰西传教士所赠，此刻所存不多，也是为皇上备用的，若要用，需请旨赐药，再则，阿哥尚小，亦不知此药对小儿有甚作用。”言下之意，他们只是打工的，做不得老板的主，要救爱新觉罗家的人，还请爱新觉罗家自己出人请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有罪责，他们不但半点干系。
　　莫姚叹气，医者，父母心在何处，只说知道了，便转身出门。
　　府门外，胤祥刚下马，伸手拽住风一般的莫姚，“这么急，要去哪儿？”
　　莫姚像看见救星一般，两手急忙回拽他的袖子，“畅春园，快，载我一程。”
　　“何事？”
　　“求皇阿玛赐些金鸡纳霜，治弘晖的病。”
　　“你就这样去？”胤祥上下扫视莫姚，头顶极简的单螺髻，藕色的汉人女装，粉色的绣鞋，这是她的家居服。
　　“对，你等等我，我这就回去。”
　　只迈了两步，人便被胤祥拉了回来，“我一个人去快些，你就在此处陪着四嫂。”

　　历史和着命运的轨迹，依然故我，像所有狗血的剧情一样，胤祥取药返时，弘晖已转为泄痢，药石无灵。惠宁独自面对离别，慰藉心伤的摇篮曲昼夜未断，弘晖之后，八年再无所出，往后贝勒府的新人自不会少，她余生的寂寥却只怕再无人安慰。巡河归途中遇灾民闹事，待平定民愤之后，虽日夜赶路，胤禛依然没能听到弘晖最后呼喊的那声阿玛，人一生会有很多角色，轻重缓急，如何抉择却在各人，先为人臣，后为人父，冷峻的面孔总是没有太多的情绪表达，赤红的眼睛还是写满了伤痛，父子生离变做死别，终是始料不及。
　　亥时，东南风，夜露起，寒意陡生，还是有人急急要来献宝，李氏一身素色的常服，弃了奶娘，独自抱着尚在襁褓的小婴孩缓缓而来，大人小孩均是精神旺健，毫无睡意。
　　“妾身李氏见过八福晋。”
　　“起吧，这个时辰，怎么抱着孩子出来？”
　　“弘时有些哭闹，妾身就在院子里走走哄哄，听说贝勒爷回来了，就想着过来看看有什么可帮衬的。”
　　见苏培盛过来，莫姚不再看李氏，只吩咐道，“苏培盛，四嫂好容易才歇下，四哥怕是要陪弘晖一程，你是府里的管事，就该有个管事的样子，叮嘱各人恪守己任，切忌多生事端，睡觉时梦也不要做得太大，终是会醒的。”又转头看向李氏，“府里管事、婆子们都在，没什么需要操心，只管去休息，一大一小，若是病倒、累倒，便是自找麻烦了。”
　　如此明显的指桑骂槐，无奈官高一级压死人，无奈此时自己只是个妾室，未得册封，李氏只能把话全噎在喉咙里，点头应诺。
　　眼见李氏抱着弘时离去，莫姚想笑却甚觉凄凉，浑身陡然无力，只得强倚着院门，一阵温暖迎面袭来，整个人落进熟悉的怀抱里，“胤禩，这里好冷，我想回家。”
　　“好，我们这就回家。”

　　醒来时日已偏西，熏炉蕴散着令人心神宁静的香气，屋子四角置了冰笼，缓解了夏日的暑热，还有让人心安的怀抱。
　　“没有去上朝么？”
　　“都回来了，起来吧，再睡，晚上该走了困。”
　　“弘晖？”
　　“已经送到西山化人厂，大小也是疫病，不得已为之。”
　　莫姚点头，“四哥府里，还有宫里一块上书房的孩子也有患病的么？”
　　“没有听说。睡了一整日，不饿么，我让厨房熬了莲子荷叶粥，起来吃点，青梅守着炉火看了一早上。”
　　转移话题，那就是没得谈，莫姚只得乖乖喝粥。
　　丫头收拾了碗筷，青梅又端着托盘进屋，一碗冒着热气的中药汤。
　　黑糊糊的汤汁，碗拿在手里，并不喝，莫姚只是盯着胤禩，直勾勾地像要看进人心里，“红花的味道太辛了。”
　　“都是补益的药材，加了些红花活血，不易受孕。”胤禩撇开头，望向别处，“你不是不想要孩子么？”
　　“我几时说过我不想要孩子？”莫姚皱眉，沉思，恍然大悟，急忙用手将那人的脸转向着自己，郑重地说道，“爱新觉罗.胤禩，看着我的眼睛，接下来我说的你要听清楚了，我只说一次，我确实跟海兰她们说过那些话，可我没说过我不要孩子，生孩子是件大事，可我现在三天两头看大夫，等身子调养好了，自然是要生的，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宝贝。”
　　说话间，眼见有人愁云惨雾散去，刹那喜上眉梢，莫姚睚眦必报的恶习又犯，立时换了嘴脸，“当然，你若是等不及，前些日子你大哥不是送了两个桃红柳绿么，看着挺好生养的，你别浪费了。”
　　莫姚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让人又爱又恨，被胤禩双手一搂，整个摁在胸口，“你想都别想，我只要你生的孩子，明知那两个早被九弟、十弟领走了，还故意激我。”
　　莫姚反手搂住胤禩的腰，“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胤禩没有说话，用力紧了怀抱。
　　灯不点不亮，话不说不明，误会的产生，往往是因为缺乏沟通，彼此不坦诚，不信任，明明想要，却不说出口，旁人如何知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胤禩只觉着自己这个渔翁做得迫不得已，招人忌恨。早朝大哥和太子相争，情势紧张，结果两淮盐运使的肥缺落到了九弟的门人，八爷党的头上。提议的却是老四，这样明目张胆地逆了太子的意思，只怕是授意于天。临散朝，老爷子宣布了今年巡幸塞外的随扈名单，大的大，小的小，老三到老七都留京办差，只特意嘱咐了自己，“带上姚丫头一块去散散心。”自去年大婚，二伯父薨世，老爷子让自己呆在礼部，挂了大半年的闲职，重返户部，陪驾热河，倒像是自己占了莫姚的光。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混沌未开，实在没有心得与人分享，早早辞了胤禟。
　　回府，还来不及细细端详内院门上“诗意栖居”的匾额，就听见屋内传来莫姚的叫唤，急冲进去，就见到莫姚伏在软榻上，一个皮肤黝黑，身形瘦小的异邦女人正用膝盖顶住莫姚的脊背，莫姚不时闷哼，“哦…嚯…啊……”，一旁的青梅和翘儿只是冷眼旁观。
　　看见胤禩进屋，莫姚只用手示意，一边呆着，有话一会儿再说。
　　晚间，胤禩被强按在软塌上，莫姚正有样学样地如法炮制三百年前的泰式按摩，嘴里念念有词，“很舒服吧，这可是暹罗国招待贵宾的最高礼节。”
　　胤禩正享受着看似酷刑的软筋松骨，身子伏在榻上，被人顶着脊背，喉咙只能发出，“嗯……”
　　“所以说，生活常常是表里不一的，有些事看着难受，没准是好事，可有的看着风光无限，指不定难受的就像浑身爬满了虱子。”
　　莫姚整个人都快站到胤禩背上，被压的人却觉着身心舒展坦荡，频频点头，“嗯……”

　　康熙四十三年，秋高气爽，阴霾渐远，传说中的避暑山庄仍看不出端倪，塞北草原依旧风光无限，两人一骑，打马草原，好不自在，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桑琳颇具满人儿女马背上的风范，却只是不疾不徐地策马跟着前面的马儿，那马上的人扬鞭却不催马，静静地，远远看着天边那对比翼的鸳鸯。
　　“他们这是要玩什么？走，咱们也去。”
　　卓和伦一跃而上马背，扬鞭催马，“驾……”

作者有话说

　　人生路本就不平坦，夫妻生活更要经历磨合，误会的产生，是因为不沟通，不信任，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