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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零零二章 眉间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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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是值得记住的一年,三个女人的大事记,邓丽君死在泰国,张爱玲死在加州,方舟为了高考半死不活的在北京。
方舟在卫生间里愣愣的照着镜子,镜子里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却面色青白,艳美的眼睛有些失了神采微渗着浅浅的血丝,齐刷刷的刘海下高挑的眉毛无力的扬着,神态难言的疲乏,唯有眉间正中那颗水滴形的朱色痣在青白的脸色中显得格外跳跃。
她不耐的揉了揉眉心,松开手,像刚被命运烙上的印记,顿时殷红如血。
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
每一天都像火一样炙烤,没日没夜的焦灼着她的心。
三天前早上出门时方严冬那张抑郁焦躁的脸不停的晃在眼前,他那样痛恨的指着自己的眉心凶狠的就差从轮椅上跳起来,“方舟!你还要不要脸?你这样下去拿什么考中央美院?!从小儿就知道你长那颗痣就不是好痣!跟徐江雪一样的下三滥!!有多少人跟我说你陪着男人出去混,打死我都不信!原来是真的!是真的!!你就混吧!混吧!!你把我方严冬的脸都丢尽了!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方舟心想,不能瞑目就别瞑目了,何必生前执着?只要死了,总有人把你的眼给合上。
胡桃安跳着脚在门口喊,“方舟!你快点!我还没尿尿呢!这就上课了。”
方舟回过神,重新束起头发,抹掉唇边残留的唇膏,看了镜子最后一眼稳着步子从卫生间出来,一抬头,眉眼轻佻噎了他一句,“这么半天没尿?你前列腺有毛病?”
胡桃安大叫,“废他妈话,拎着你这一堆东西我腾不出手解裤子!怎么进卫生间!!”
方舟‘嗤’的一笑,靠近他一尺暧昧的低声说,“不然我给你解?”
胡桃安看着方舟勾魂的眼神,脸‘唰’的红了,眼看裤子不争气的支起一块,胡桃安使劲儿别着腿又恨又尴尬,“去,去,去,你怎么逮谁调戏谁?!”
暼了一眼他鼓囊囊的身体,方舟接过背包,冷飕飕的问,“还尿的出来吗?尿不出来就走。”挎包在肩上刚转身离开,忽然背后‘哐啷’一声巨响,猛地回头看见胡桃安已经躺在地上,旁边站着怒不可遏的宁川。
方舟面无表情看了看宁川,伸给胡桃安一只手把他拽起来。
宁川两步抢过来,生拽住方舟的胳膊,强烈的拧着眉头,声音暗沉嘶吼,“方舟!!你昨晚上又没回家?!别告诉我你跟胡桃安混的!”
胡桃安大怒,抡起拳头冲过去就要砸在宁川脸上,方舟挽了臂膀一个巧劲儿拦下了他,侧过脸对着宁川,“这跟你有关系?”
宁川紧紧攥着拳头,“方舟,你个女孩子家家的,还有半年高考,你到底要混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知道我混了?”
“废话!你家在东四十条,昨天早上从金鱼胡同出来,今天早上又二十四中那边过来,昨晚上眼看着你跟校外的男人走了,你整天夜不归宿的还有没有廉耻?反正你也是卖,我他妈死乞白赖的追了你两年,你几时卖给我?!”
胡桃安气的又要冲上去,无奈方舟拦着也动不了只好愤怒的大骂,“宁川你少他妈满嘴喷粪!这两年来追不上方舟就天天盯梢,你是不是男人!”
“你再他妈说一句!”
“我说了!你怎么着!”
“你丫挺的找抽!!”
两个人的叫嚣彻底烦透了方舟,她大吼一声,“你们俩给我滚!爱上哪吵上哪吵!”
宁川吓了一跳,胡桃安也有点哆嗦,方舟腿上的抡踢实在是吓人,俩人也不吵了,胡桃安跟宁川低声嘀咕,“她前些日子刚过的黑带四品,你要不要试试?”
宁川心想,“这丫头是学美术的料吗?怎么跆拳道跟坐火箭似的,不是黑带三段吗?什么时候又四品了?”想归想,看着方舟犯狠的眼神也不敢再多说,只好拎着快尿裤子的胡桃安俩人掐着去了大厅的另一边。
时已隆冬,天气阴寒的可以。
从早上就一直灰沉沉的天,铃响的时候外面已经飘起了零散的雪。
方舟没有上课,宁川的话和方严冬的怒吼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贯穿在她耳边,不停的捅着她最后的忍耐,发狂之前她已经奔出了二中的校门。
校门口的店铺全都关了门,安静的街道仿佛只为了陪衬她异常焦躁的心情。
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迅速包裹了她的身体,也灭了心中的火。她一步步的踩着路上的薄雪,每一脚都碾碎了一地自以为是的洁白。
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街上游荡,雪也越下越大。走着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无意中又走到熟悉的路口。
方舟抬起头站在路对面看着土灰色的一栋旧楼,三个挑高的门洞顶着一排汉白玉的浮雕,门口几个黑色的字——“中央美术学院”清清楚楚的扎着她的眼。
垂下头,闭上眼,耳畔钻出回忆的声音。
“来,宝贝儿,你看这楼,等方舟长大了就考跟妈妈一样的美院好吧?”
“方严冬!离婚不会害了方舟,她只会从这个家里解脱!”
“严冬,你为什么非要孩子的抚养权!?你明明没有我的条件好,我能给她更好的教育!我才能让她更好的成长!”
“方严冬!我徐江雪就看着你怎么把方舟培养到中央美院!我等着你跟我说后悔的那天!!”
“滚!!你给我滚……”
睁开眼,快冻结的水汽把睫毛沾在一起,多久没有掉过眼泪?方舟,你不是最倔犟的吗?打烂骨头都不红眼眶的人突然湿了眼,是因为今年的冬天太冷了吗?
方舟把包扔在地上,紧紧的缩着手,雕像般愣愣的站着,眼中卷起一层层的幽暗和怨怒,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的楼。
进进出出的美院学生年轻、漂亮、个性、自信,他们在这冬日古老的胡同里,在这陈旧的建筑旁是那么的色彩飞扬。
而自己空虚的灵魂裹着灰暗的外衣,只能离着门前的台阶十米的距离悄悄的观望。慢慢的,飘飘扬扬的雪已经落了满肩,轻轻堆在她白色的羽绒服上,看上去像个细长的雪人。
这样的天气,路上来往的人不多,但每一个都回头望望雪地里站着的女孩儿——一头乌黑的中长发衬着她苍白的脸,齐齐的刘海、齐齐的发梢。她眯着眼,偶尔的北风刮过露出她高扬的眉尾,一滴殷红缀在眉间,不点而朱,如玉如露。
过了一会儿,从路东侧缓缓开过一辆黑色的奔驰,没到楼跟前就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走出四五个身材高挺的欧洲人奔着美院而去,飞扬的雪中,看不清对方的脸孔。几个人低声交谈着走过方舟的身旁,忽然有一个人停住脚步,他转过头安静的看着方舟。
方舟察觉到了陌生的视线,终于动了动眼睛,目光从对面落回到跟前,一个比自己高近一个头的年轻欧洲男人站在对面,他穿着黑白色块的防雪服,围着深色的围巾,同样深色的针织帽严严实实的捂到脸颊,鼻梁上架着咖啡色的墨镜,除了挺立的鼻尖和紧抿着的嘴什么也看不到。
两人对视了半分钟有余,谁也没说话。
方舟正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情绪被打断,挺不客气的说,“你挡着我了。”
对面一行人显然没听懂,而这个男人似乎还在研判着什么,只是看不到他的眼睛也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哪里。
过了几秒,他忽然从衣服中掏出钱包,抻出厚厚一沓不知道哪国的纸币直直的扔在方舟的脚下,砸在她满是雪的包上。
浑厚磁性的嗓音传来,”Do you ?”(做吗?)
方舟半天没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钱又抬头看了看男人淡然的表情,忽然明白,怒气直冲脑门,眉间的痣忽然红的鲜艳,她伸出小腿勾起脚尖带起整整一沓钱,当纸币腾空的一瞬,又狠又快的转身侧踢,‘啪’的一声,钞票在众人身旁的雪中飞散开来,方舟拎起包,掠过男人身旁淡淡低语,“我DO你大爷。”
在回去的路上洒满了方舟的愤怒,她甚至不止一次想回去一脚踢翻他的脑袋。
这不禁让她想起昨夜陪酒的那个男人轻蔑的神情和猥亵的眼。
他指了指啤酒瓶说,“对着嘴吹,一瓶五十。”又指了指自己的□□,声音一变,“吹这儿,一次五百。”
在男人们叽叽嘎嘎的笑声中,方舟身体明显的一抖。同是陪酒的judy看到她的眼神赶忙在桌底下压了压她的手,抢了几句暧昧的话替她圆过了场。方舟忍着,扭头看了看窗外寒冷的冬夜,街道上缩成一团的拾荒者,酒吧门口不远处站着几个乞讨的孩子,墙上joyful(愉悦的)字样的霓虹倒映在路边的冰面上,红红绿绿的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而糜烂的酒吧里,浑浊的热气,昏暗的灯,四处男男女女在烟熏雾障中顶着欲望的脸对方舟说着这个世界背面是怎样撕裂白天的美好和虚伪。
一瓶五十,一次五百……买二十多小罐国产水粉颜料就是五十,每参加一个院校的考试报名费也是五十,每凑齐一套简单的设计工具就是一百,考前的专业强化班,每一个月的学费至少五百,美术学院的学费每年好几千……方舟眯起了眼,用钱堆起的黑暗里到底有没有她的未来。
即便没有,她还存有一丝信念,迟早有一天她要彻底颠覆今天的模样。为了这个颠覆,方舟对上男人的脸,娇艳的一笑勾的男人神魂颠倒,“先来十瓶,等我吹晕了它就轮到你。”
然而当方舟真的在男厕里蹲下身子对着他挒开拉链的丑恶时,只沾了一下,她吐了,她这十八年从没有像那个瞬间那么的恶心过自己。
方舟被甩了巴掌,男人被踢掉了肩胛。
酒吧老板扣了她一晚上陪酒的提成,念在她还是个学生的份上,没有报警只像瘟疫一样的把她推到门外。
方舟知道,又得换地儿了。
冻死人的夜晚,站在街头的电话亭打给胡桃安。
二十分钟后,胡桃安夹着两件厚厚的大衣从出租车上跳下来,一把抱住冻得发抖的方舟把所有的衣服裹在她身上,心疼的嘟嘟囔囔了一路。大半夜的哪也没法去,只好找了就近的宾馆。
幸好身份证过了十八岁,胡桃安红着脸开了房间,跟在方舟的后面进了客房。看着她指尖摁着自己的眉心,胡桃安说,“别揉了,从小儿就看你揉它,不喜欢就上医院把它点了去。”
方舟瞪了他一眼,“谁说我不喜欢!我还靠这个找未来的男人呢!”
胡桃安不敢大声嘀咕,“靠它怎么找?又不是雷达。”
方舟扬了扬眉毛,“我眉间印的是他的心头血!当然找得到!”
胡桃安咂了咂嘴,“这心脏得多有力啊,把血蹿你脸上……”
方舟咬了咬牙一脚踢开桌子,拿起胡桃安的外套擦着裙摆处的酒渍,沉着脸不说话。
胡桃安懦懦的问,“方舟,咱能别这样吗?要是被学校知道了,你连高考资格都没了。”
方舟不吭声,半晌抬头望着他,“不这样就有高考资格了?”
“那可是……你……就说你缺钱,能干点别的吗?”
“干什么?刷盘子刷碗还是当家教?你知道就算我全天刷碗挣的钱都不够买三只水粉笔!我一个高中生不聘家教就算了,有谁会请我当家教?!”
“那……那不是,我可以帮你一些……跟你爸好好说,哪怕给你妈打电话……”
方舟腾的站起来,立着眉毛喝止,“少提他们!你帮我?你能帮我多少?我这个月就得去参班学专业了一直到明年四月底考完所有院校!这五个月的学费吃住开销要花多少钱你知道?”
胡桃安懦懦的叹了口气,可怜巴巴的望着方舟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后半夜方舟酒劲上来沉沉的睡在床中央,胡桃安挤在沙发旁望着她的背影似乎一宿没合眼。
方舟一边走一边想昨夜胡桃安委屈的小表情,又想了想早上他憋着尿的脸忽然笑了,刚才被扔钱的恼怒也少了许多。
过了一阵又走回到学校门口,看着北京二中的校门想起两年前胡桃安刚到这的第一天指着大门对她说,“这怎么有点像圆明园?圆明园有兽头,不知道这有什么?”
方舟指着他说,“这儿有猪头。”
胡桃安气恼的牢骚,“方舟!你有没有良心,要不是为了随时给你善后,我吃饱撑的从北大附中考到这儿?”
是啊,胡桃安已经给她善后了好多年。
小时候在大院里,方舟撬开居委会的门进去偷煤球,胡桃安就在门口站岗放哨;她跟小孩儿们玩恼了动手打了人,胡桃安给对方脑袋上贴好胶布就推着她跑;小女孩儿们妒忌方舟的漂亮,胡桃安就负责给妒忌的人写诽谤的大字报;小男孩儿们排队等着亲方舟的脸,胡桃安就负责收门票……
该说胡桃安是狼狈为奸还是助纣为虐?胡桃安自己也不知道。
大院里住的都是知识分子,胡桃安的父母都是北大的老师,方舟的妈妈曾在北航教过几年书,自从离婚后跟港人离开内地再也没回来。多年过去,邻居陆陆续续都搬走了,而胡桃安的父母也在北大分了房子,全家搬离了大院儿,只有方舟依然和父亲住在破旧的院子里,没了胡桃安的生活像失去了左膀右臂。
考上二中后,长大的方舟虽然依然是人气女王,虽然身后永远都跟着数不清的少年,但她还是觉得是兀自孤零零的过了三年。一转眼高中刚开学,就看到长高了一头的胡桃安抱着掉了带的书包嘿嘿笑着守在二中门口。
他是怎么磨的父母方舟难以想象,但再次看到胡桃安虽然挺俊却傻笑的脸还是高兴的合不拢嘴。
想到这儿,方舟觉得应该过去看看胡桃安,不知道被宁川打变形了没。等到下课铃响了,方舟趁着人多溜进校园,低头往教学楼上走,经过宁川他们班门口的时候一个高瘦而清俊的人影挡在甬道旁,抬头,方舟笑了,笑容越发显得她面容的美艳而妩媚,只听她娇喊了一句,“周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