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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真正的冬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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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和不刺眼的灯光下,流川正坐在床边,低头去解仙道的衬衫纽扣。不知为何他似乎第一时间感应到了仙道的醒转,微微抬眼,他那还是像星星一样明烁的眼眸,便看进了仙道迷蒙的视线里。
“难受吗?要吐么?”
他问,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仙道慢慢摇了摇头,将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喝水吗?”
流川又问了一句,转了视线,低头把仙道的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抽了出来,去解最后一个扣子。
“……不喝……”
仙道低哑地挤出两个字来。他此时脑袋有点糊,不太能反应过来流川在干什么,但是,此刻他坐在自己旁边,像是场美好的梦境。他什么也不想做,就只想时间停在这里。
然而流川似乎很忙。他又站起了身,在仙道还没来得及再次抬手挽留的时候,走进浴室,拿回来一个热毛巾。
他重新在床边坐下,撩开仙道的衬衫,去帮他擦拭胸口。
毛巾明明是温热的,却似乎带着流川方才手掌中那清冽的感觉,立刻冲散了仙道身上的燥热和空气中浓郁的酒味。他第三次尝试终于成功地抬起了手,握上了流川的手腕。
流川抬眼看他,拧了眉头:“酒后不要立刻洗澡,这样可以排汗。”
然而醉酒的人驴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别丢下我……”
流川:“……”
他从那没什么力道的掌握中抽回手来,将毛巾在仙道胸口上略显粗鲁地擦了两把:
“没人丢下你,大家都在呢。”
然而仙道却更不安分了,他一手撑了床,似乎想起来。
流川以为他难受要吐,忙伸手去扶,然而仙道上半身甫一抬起,便直直向他压了过来。他的两只胳膊紧紧地箍缠上流川的腰间,用上了醉酒的人不应该有的力气。
流川的脑海瞬间炸出一片白的烟火,伸手就去推他,但同时仙道的声音也在耳边响了起来,既闷又沙哑,似乎还在抖,让他瞬间失掉了推拒的力气。
“我真的……在努力了……你别丢下我……”
仙道紧紧把流川拥在怀里,恨不得双臂就此变成绳子,将自己拴在他心上。酒精在头脑中攻城略地,浩如烟海的言语文字完全组织不出一条有序的队伍,只能零零散散地从嘴里冒出来。那些字眼完全不受大脑控制,他只能紧紧抱着他,用这样一个怀抱告诉流川,他真的很难过。
今天,大洋彼岸传来回复邮件,他的申请,已经被接收了。
流川推不开这样的仙道,因为他听出来了,仙道很难过。而这份让他喝到昏天黑地的难过,是因为自己。
可是,这又能怎么办呢?
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为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都没在话下,可是,这些都能变成所谓的情爱吗?花藤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翻过一些关于同性的书,他知道有些感情是身不由己的,但是……
我并没有爱上他。
我也不想失去他。
流川这样想着,耳边里仙道语无伦次的醉话一边进一边出,一时竟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半晌,他终于慢慢抬起手臂,环上了仙道的肩背,轻轻拍了拍。
不过没拍两下,耳边突然跳进来仙道一句话:
“……我要走了……”
流川一怔,握了他肩膀推他:“你说什么?”
仙道醉眼朦胧地从他肩膀上抬起头,他终于解除了左臂对流川的钳制,转而伸手抚上他的脸。流川没有躲,这让他越来越笃定这应该是个美好的梦境。
“……我要走了……我要逃跑……”
他压低了声音,靠了过来,头几乎要抵上他的。他勾起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意,像是要作一个恶作剧一般,对面前人分享秘密:
“……真的……所以你别怕……”
流川的眉头不受控制地蹙了起来,他不懂仙道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然而仙道没给他多少思考和追问的时间。他突然手上用力,拉近了流川,同时,微微侧脸迎了上去:
“流川,再见。”
高热的吐息拂上了流川的脸,同时,仙道带着酒意的双唇,也压上了对面人的。流川的唇瓣有点凉,他很想好好去温暖一下。然而逃逸而出的舌尖终究只是在上面颤抖着轻点即过,那情动的碰触只停留了几秒,便很快分开了。
即使在梦里,他也舍不得做流川不愿意做的事情。
在遇到仙道以前,流川的人生顺利得就像一条笔直的赛道,没拐弯,没障碍,没坡度,匀速前进;在遇到仙道之后,拐弯也有了,坡度也有了,有时候要提速,有时候还要急停,但是——
他从没想过从这段不复完美的赛道上离开。
即使先离开的那个人是仙道。
以那个弥漫着酒精味的夜晚为起点,接下来的半个月像是一段飞速转动的胶片,在留下几幅残影之后,就飞快地逝去了。仙道很少再参加球队的训练,他奔波于实验室、课堂、各种学校办公室以及相关的研究机构之间,撰写研究计划,申请奖学金,办理出国离校的手续,仿佛在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仙道。
他可以和篮球毫无关系。
可以和流川毫无关系。
流川枫没了一对一的敌手。
但是在全队上下都对仙道突然出国表示惊讶时,他很平静。
他的惊讶,都已经在那一个晚上,混杂着愤怒、难过和紧张,释放在了充满酒意的空气中。
樱木花道迈着大爷步子晃到场边,看着流川枫抬手、起跳、投篮,向一台机器一样射三分球,准备好一肚子的揶揄到了嘴边,还是变了味道:
“仙道跑了,你很不爽吧?”
篮球砸在了篮筐沿上,打了个旋,最终还是掉了进去。
流川回头看向樱木,竟然难得地回应了他那些曾经被自己无差别定义为“废话”的发言:
“为什么?”
樱木对这回应也是一怔,不过立刻带上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挑眉道:“你们不是常常一对一吗?”
流川闭了下眼。
废话。
果然,和这家伙有什么好说的。
都是白痴。
原来,从进校开始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不实的。即使是在湘南大学,自己也合该像小学、中学一样,一个人走。本来就不习惯与人亲近,遇到了仙道,以为自己竟然变了,然而现在看来果然是没有。仙道彰,只不过是带着一腔浓烈到无法回头的情愫,强横地进入了自己的生活。但他和筱原一样,不仅仅想做自己的朋友。
看来,他是不能正常地交到什么朋友的。
“练你的球。”
流川将手里的篮球随手甩进樱木怀里,走了开去。
接球时手腕传来一丝酸痛,樱木恨不得用手指在篮球上刨出坑来,呲牙咧嘴暗骂了一句。
这混蛋手劲不小,脾气也够大!
藤真站在场边,看着流川弯下腰一个一个捡篮球,再丢到停一边的推车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和阿透。
那些困惑、茫然和恐惧,无所适从,心灰意冷……看不清的不仅是感情,还有人生。
但要想看清,却只能靠自己。
他低头想了想,走了过去。
从车里拿起篮球,用清洁布一个一个擦。
流川回身看到藤真站在了推车边,便没再用丢的,而是走了过来,把篮球放进了车里。
“流川,你后天上午有两节课吧?”
藤真停了手问他。
流川点了点头。
“仙道后天上午走,虽然你有课,但是,我希望你去送送他。”
流川身子一僵,突然有点不敢去看藤真的眼睛。
他知道?
“仙道不想叨扰大家去送他,让我不要说出去。但我想你们关系很好,还是应该去送送的。”
流川盯着藤真手里的篮球,没有说话。
藤真看着那双隐没在刘海之下的眼眸,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说都这么大的人了,不过仙道也是第一次出国,从东京走又是一个人。你——”
“他的航班是哪一趟?”
流川出言打断了他。
仙道走的那天,天气很不错,天空很蓝,有微风。
宿舍里花形和鱼柱去上课了,彦一还在睡着大头觉,仙道想起这小子昨天还在追问“学长学长你到底哪天走”而自己脸不红心不跳地宣布”下周二”,不由勾起了唇角。
他给越野发了个短信,蹑手蹑脚地提了行李箱,背了书包,开门走人。
具体走的时间,他只告诉了藤真和越野,越野表示一定要送佛送到西,和他约了今天一道去机场。
回身关好宿舍门,越野那边的门也开了,然而站在走廊上的他还没来得及给刚冒了半边脑袋的越野抬手打个招呼,身边的门竟然也开了。
"……"
流川枫一身出门的打扮,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仙道一时感觉半抬起来的小臂格外地酸,太多画面和语言像河流溃堤一样开始翻腾,他另一只手暗暗紧了紧行李拉杆,口干舌燥地挤出一句:
“……好巧,你出门?”
流川却飞快别过视线,发现他已经不能直视仙道的脸,因为上面的任何一处五官,都曾经那么近地靠过来……他反手拉上宿舍门,迈出步去。
“车在宿舍楼下,快点。”
仙道一怔。
倒是越野耳聪目明地凑了上来,就坡下驴地搭话:“哟,流川你也去送仙道哇,你叫了车吗?真够意思!不然坐巴士还要换来换去的唉仙道倒是你快点儿!”
“……”
仙道感觉胸口被人打了一拳,闷闷地发酸。
车是经常接送流川妈妈的,司机和流川算是熟悉,不过就是因为熟悉,一路上司机无话。
流川无话。
仙道也无话。
越野憋得慌,只能没话找话。
“仙道你到达是晚上九点吧?有人会来接你吗?”
“嗯,实验室有原来湘南的学长,花形学长帮忙联系的。他来接我。”
而后,顿了一顿,他又一股脑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住研究室那边配套的三人宿舍,奖学金也申请下来了。虽然离市中心比较远,但是附近有个很热闹的小镇,生活用品和休闲都很齐全,有很多教授在那里定居,听说随便在那里散散步,都可以碰到业界大牛聊两句。学长告诉我那里还有很正宗的日料,不会不习惯。”
越野:“……”
这家伙脑袋是秀逗了么?这一大串说的像是在做汇报,报的还都是自己已经知道的内容。
不过他立刻回过神,偷偷扫了一眼抿了唇不说话的流川枫。
他懂了。
这两个人中间,怕是闹了点状况——当然,在事隔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这个状况,竟然那么大。
越野咳嗽了一声,打算帮兄弟一把,开始配合讲双口相声:
“总之你一切小心,前不久美国那边不是还有人在校园开枪么……”
流川:“……”
仙道:“……哦,知道了。”
越野:“美国很乱的,还有人会当街抢劫,你别仗着自己是男生就不当心。”
流川:“……”
仙道(你这家伙就不能说点让流川不担心的么):“……嗯,我会小心。”
越野:“而且听说美国妹子都超级开放的,你可得把持好,不要失身啊!”
流川:“……”
仙道咬牙切齿,斩钉截铁地答(蠢到家了这家伙!):“……不会的。”
越野也咬牙切齿,刚才不是说得挺溜吗?!怎么下一秒就变锯嘴葫芦惜字如金了?!
机场中,离别的,重逢的,归来的,人来人往。
仙道换好了登机牌,身后五步就是安检通道。他看看流川,又看了看越野,笑了笑:
“我走了。”
流川看着他,看着他背后那些进入安检通道越走越远的人,仿佛在瞬间,真正体会到了“送别”的感觉。从小,他已经习惯了父母的不断离开和回来,那些幼小的记忆和情绪夹杂在“习惯了”三个字中,变得平静无波。但好像只有今天,他感觉到了“送别”的难过,甚至也懂了另种心绪——
还好,他还会来。
还好,不是永别。
他抬起手,冲仙道摆了摆。
仙道弯起嘴角笑了,突然丢开箱子,上前两步拥抱他。
流川猝不及防被他拥了满怀,心头巨震,然而下一刻,仙道便吐出一句让他五味杂陈的话:“放心,一定赶得上下次全国联赛回来上球场。”
流川:“……”
仙道很快放开了他,也同样拥抱了越野,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然后,转身便走。
背后汹涌人流的脚步声,大厅中广播登机信息的通告声,越野“到了来个信儿”的呼喊声,都像潮水一般从耳边迅速退却了。身边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天高地阔,碧蓝无垠,阳光明媚,是春意渐熟的好时光。然而对仙道来说,他的最后一丝温暖,在方才转身的一瞬间,终于彻底消失了。
从现在开始,离开流川枫的日子,是他真正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