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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栀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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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元历778年,隆冬临至,大片大片的雪花如棉絮扯散般纷纷飘落,络绎不绝。东楚齐兰,巍巍神山,于北而立,此时山上早是一片茫茫白雪,积雪如衿,从山头一直覆盖到山腰,就连山脚的树丛都挂起了一片片晶莹透亮的雾凇。天边已是夕阳西斜,余晖肆意,染透了红霞,造就出一幅瑰丽的景色。
然而,这样静美如画的景色却被山腰间传来的几声粗暴的咒骂声打碎。
近眼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支押着囚车的小军队在缓缓前行,人数不多,五十人左右。山路崎岖,雪路光滑,虽然这一支队伍行走的特别的慢,可是还是会有将士不小心的脚底打滑,摔入雪地里,有人在战友的扶持下一边摸着摔疼的屁股站起来,一边还不时的破口大骂这恼人的鬼天气。待到转角处,领头驾骑的年轻将军朝后做了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停下来。
“苏恒!”
一声颇具中气的男声突然从领头的那人口中破出,在静谧的山道上显得异样的清脆和清晰。
“末将在!”一人从左侧应声出列上前。
慕枫抬头看了一眼雪白的山峰,墨色的眼眸中略略闪过些许的沉重和不安。这时的日头已经完完整整的没入山后,天渐渐的变黑,渐渐入夜,朔风凛冽而过,划出一阵阵低沉诡异的声音,让人不禁汗毛竖起。而此时的雪也愈发落的更大了,嗖嗖的落在他们的发上,肩膀上,只需一会,便半身披雪,难辨真容。有零星的雪花调皮的落在男子浓密的睫毛上,冰的他眼皮直跳,冻得发紫的薄唇轻轻一动,“去前方探探路况!”
“末将领命!”苏恒应声驾马而去,哒哒的马蹄声经不住风声的撕毁,瞬间消弭在空气中。
气温仿佛又冷了一些,经受不住冷意的将士不停地呵气搓手,慕枫回头瞥了一眼,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没有丝毫觉得不妥。
眼尖手快的副将杨明见状立马解下马鞍旁的酒壶,上前道,“将军,喝点酒,驱驱寒吧!”
慕枫点点头,顺手接过,打开壶盖,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入,他摇了摇,才发现里面的酒并不多,不过还是微微啐了一小口,烈酒穿肠,在体内旋出几分暖意,“嗯,这酒不错!”
“嘿嘿,这是白梁山的青竹酒,最适合驱寒了!”杨明甚是得意的解说道,嘴角的笑意还没散去,见慕枫只喝了一口便将酒壶递还给他,不解道,“将军怎么不多喝几口?”
慕枫摇摇手,眸光落在木质的囚车上,冷声道,“去看看死了没有,如果没有死,便给他喝几口,免得人还没到荆州就被冻死了!”
“是!”想到自己精心弄来的好酒要糟蹋给车上的漠北战掳,杨明心中骤生愤意,大步跨至囚车旁,他厉声一喝,“喂,狗崽子!你死了没有?”却不闻车中人的回应,只余那呼呼的风声以及嗖嗖的雪落声。
杨明眉心一皱,这厮该不会已经到阎王爷那报道了吧?他上前凑近细细看了看,只见车上那人身着一血迹斑驳的单薄囚衣以蜷缩的姿势躺在囚车中,铁质的锁链缠绕在他裸露出来的双手和双脚上,手腕和脚腕上都有着明显的淤痕,而在他纤细的脖子上三条鞭痕已经结了疤,雪花纷落,将他的五官和墨发染成了白色,面容难辨,可是左脸上那一条一寸长的刀疤还是那么的明显和清晰,伤口浮肿,显然已经开始恶化腐烂。
“喂,死了没有?”杨明见那人还是没有回应,便往里伸手推了推那人的肩头。发上和脸上的雪花顺势被抖落,细长浓密的双睫如蝶翼般豁然露出,微微颤动,细微的连面对他的杨明也没有察觉。
“死崽子!真死了!嘿,死了倒也好,不用白白浪费我的青竹酒!”杨明得意一笑,正欲抽回伸进车里的手,不料却被一只骨瘦如柴伤痕累累的细手抓住了。
杨明一惊,低头看向那人,一双如千年封冰般死寂的褐色眸子就这么突兀的撞击入他的瞳孔,掠去了他全部的暖意,寒意从脚底直串到发顶,仿佛一下子跌入了万年的冰窟,绝望而刺骨。风雪依旧汹涌袭来,无情的吞噬着世界的温暖,留下一片冰冷的寂寥。
“你,你要喝酒吗?暖,暖暖身子......”不知过了多久,杨明慢慢的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殊不知,一张口才发现自己连言语的能力都被冻僵了。
那人张张嘴,被冻的发紫的双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一丝的声音,一只苍白无力遍布伤痕的枯手慢慢的伸向年轻将士的腰间握住酒壶子,然后对嘴仓促饮下,有晶莹的液体随着他粗鲁的动作溢出嘴角,在他纤瘦的脖子上划出一道水迹。
年轻的将士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将壶中的酒全部饮尽,心中莫名的衍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愫,这个人曾经也是誉满天下的名将,曾经也在沙场挥锉方裘,曾经也是那样的风采绝代,傲然于世,可当他处于败势的时候,最终还是要落到如此屈辱的地步,被国家抛弃,被他国俘虏,命无所安,朝不虑夕。
杨明摇摇,在心中叹了一下,站的高,摔的疼!人啊,总是要懂得站对位子!罢了,随手一撩,将自己的酒壶从那人的手里拿回,移步到队前。
风中隐隐有马蹄声传来,顷刻,便见苏恒驾马迂回,将打探到的路况禀了上来,“报告将军,前方十里外正有暴风雪袭近,估摸两个时辰便会到此处,不过属下在前面转角处发现一个山洞,大小刚好足以容纳我们所有人。”
“嗯,天色已晚,雪路难行,又有风雪阻挠,我们暂且在山洞里避上一宿,待明日天气转好再前行。”
“是,将军!”慕枫言毕,众人领命。
“隆隆——”然,正当队伍准备举步前行的时候,倏地由上方传来阵阵的响声,刹时有大量的积雪砸下,众人躲避不及,马仰人翻,一片慌乱。
“不好,雪崩了!”惊慌中,有人嘶声一喊。
“大家莫慌,全速赶往前方窑......”慕枫嘴中的“洞”字还未出口,已被汹涌滚下的积雪吞没,轰隆的巨响中隐含着一丝车轮滚动的轱辘声,决绝而撕裂。
世界转瞬间由天堂变成了绝境,每个人都祈求逢生的稻草,四处窜跑,落荒而逃。脱离掌控的囚车,随着惯性,由高往低慢慢的向崖边驶去。
“将军,囚车失控了!”慕枫才刚从雪堆中艰难的探出半个脑袋,便听见一小兵挣扎过来禀告道。他眉心一跳,连忙朝着囚车的方向望去,却只能抓住囚车最后的一抹影子,他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薄唇张的很大很大,企图挽救些什么,又抑或是想喊些什么,可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抓住,什么也说不出口。
只有,风雪,依旧狰狞。
那个人就这样死了么?
下面是万丈冰渊,如此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吧!
也好,这样子,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个难堪的真相了,而远在华京的他,也就不会那么的,难过了。
有苦涩的笑痕在男子棱角分明的俊容上绽放,雪花覆落在他的眼旁的皮肤上,有了温度后便在瞬间化成水珠滑落,似泪非泪。
失重的囚车如流星般陨落,拭风而过,划出呼呼的沉吟,有卷缩的身影笼括在其中,亦真亦假。
这一次,真的,要死了么?褐眸迷离的撕开一丝缝隙,在漆黑的世界中闪过微略的光芒,转瞬归无。
光阴荏苒,属于白元历778年的所有一切终究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沉淀成了历史泛黄的一角,百年后,有人重新翻开了漠北史书,指尖摩擦着粗糙的纸面,终究还是在一段短小的文字上停顿下来:白元778年隆冬.....鹿原之役,将司徒甠被掳......雪崩,将遂,帝悯之......
白纸墨字,字字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