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调·夕花影》唐阿三

23、第二十三章 南冥月（一）

　　南冥的月夜是世间最美的风景。天地一片幽蓝，静谧如渊。林间断崖有汩汩泉流，闻其音便觉心旷神怡。野旷天低，江清月近，清凉如水。月齿清明，墨蓝的天幕上挂着几点疏星，星月相耀，月影成辉。
　　泊崖子坐在崖巅之上，指下一把焦尾，勾手音起，却无韵无律，杂乱之中似有道理，却又无规无矩，似胡乱之作，又与琴理有甚通之处，使人不得要领。少年站在他的身后，静静地记着格律沉默无语。他的目光饶有深意地落在琴弦上，深邃的双眸放着奇异的光彩，如果没有猜错，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了。少年的唇边不觉勾起一抹淡淡的明色。
　　曲子没有弹完，老先生当心一划，截断了乐律。白衣少年双眉一紧，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嘴角边依旧是那抹淡淡的笑意。
　　“先生，断曲可不像您的作风。”
　　“我也想把它弹完，只可惜老朽不才，只能了解至此啊。”老先生从低上站了起来，温和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他紧紧地盯着少年，眼睛里是似笑非笑的冰冷，“你想得没错，这就是你一直在找的‘无音律’，南冥国主。”
　　少年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只是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刹时鹰眸骤定，目光变得清冷而灼灼。
　　“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老朽说的不对吗”老先生微微笑道,“你虽布衣，行事却处处有王室之风，贵族之气，老朽活了四十年，是龙是凤，还是能分得清的。”
　　少年久久地凝视着老先生，然后嘴角便漾开了笑容。“看来，先生一早就知道了。可您为何还要在我面前弹奏此曲，不怕我学了去？”
　　泊崖子忽然仰天大笑，道：“友，有所忌，有所不忌，此曲无音无律，漫说只听一两遍，就是日日听此曲也是难得要领，我又怎会忌讳与你。”
　　“先生，您如此说，只怕还是信不过寒漪。”
　　泊崖子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若是信不过你，我不会为你弹此曲，‘无音律’从未在我手中视人，你是第一个。”
　　“先生……”
　　“当日，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我信你，不为别的。”
　　少年看着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许久，他递回一个明亮的微笑。
　　老先生抬头看着早已映满天际的星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些话，他是不该说的，有些事，他也是不该做的。可是，现在的痛苦总比一辈子的痛苦要好得多。
　　“先生是想起什么了吗？”
　　“是啊，真的是想起了很多---很多往事。”
　　“往事？”
　　老先生缓缓地点点头，脸上忽然弥漫出巨大的苦涩，轻浅的皱纹顿然变得深刻，睿智深邃的脸上是一阵苍老。少年怔了怔，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给老先生这么深的记忆，这么深的痛楚。
　　“寒漪，今晚我与你说的，永远都不要告诉别人知道，可以答应我吗？”
　　这句承诺，是必须要履行的。
　　“好。”寒漪看着老人，似乎就在瞬间，这个享誉天下的琴绝泊涯子便老了十岁。
　　“紫苑不仅仅是我的徒弟，”老者仰望星空的眼睛里流出无法掩饰的悲伤，“她还是，殷离的公主。”

　　十九年前，殷离国的花灯节上。
　　一位浅衣女子独自穿梭在人群中。她轻逸灵秀的兰色长裙刚刚及地，落下月白花边的裙褶，长长的发被挽在脑后，用青绿色的丝带系着，纤细的手腕束着一只水晶玲，行动便有一声清脆的铃音。白皙的脸上浅笑嫣然，一双清澈的明眸灵动闪烁。她好奇地欣赏着每一只花灯，看热闹的人群，她打定主意要将她的所见一点不落地告诉家里人，她要让他们为留在家里的决定而后悔，尤其是那个整日钻研乐理的大哥。想到他们后悔不迭的模样，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站在桥上，看着水面漂浮着各色的水莲花灯，不觉看出了神。水似乎滞流了，越来越多的花灯围着岸边打转，有浸湿了灯心的花灯很快便沉了下去。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挡着了。浅衣女子忙从桥上下去，走到岸边，那水里原是几株水草困住了，浅衣女子将衣袖往后褪了褪，露出一截皓腕，腕上戴着一只泛着淡蓝色光泽的水晶铃铛，铃铛小巧精致，玲玲的声响仿若水声，悦耳清幽。少女将水晶铃取了下来，放到了一边，因为那水晶铃是碰不得水的。少女伸出手将水草一一缕出，又将湿了灯心的花灯拣起来放到岸上。一切做得差不多了，她微微一笑，忽然觉得身后有一道灼灼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浅衣女子迅速地回过头，慢慢地站起身子，她看着身后那个提着一顶□□的公子。他身袭一件玄色的锦袍，眉眼精致慵懒，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副俊朗的笑容，他的眉宇间有一闪而过的霸气却被他此时的笑冲淡了。
　　他们已经对视了好久。夜晚的风撩起他的发，她的衣，周围嘈杂的声音顿时销去，那些五彩缤纷的花灯散落的光线刚刚好，够他们彼此凝望。
　　“在下辛雨，敢问姑娘芳名。”他先作了揖。举止得体，温文尔雅。
　　“我叫易水谣。”她亦欠了身。知书达礼，倾国倾城。
　　一雨一水，原来融合得恰到好处。
　　像做了坏事一样，她的心忽然跳得好快。她咬了咬唇，许久才道：“很晚了，我该走了。”她低着头，从他的身边轻轻划过，她看见了他眼睛里的不舍。
　　她走在路上，漫无目的地瞎逛，这里的热闹已经不象一开始那样吸引她了，她的心被刚才的一幕搅得很乱，她的心还在突突地跳着。无意间，她摸到了空空的手腕，糟糕，水晶铃还在岸边。那是大哥送的生日礼物，她没有多想，忙转身向河岸跑去。希望没有人拿走它。
　　她跑到桥上的时候，又看见了他，他依然提着那盏□□。他似乎预知到她会来，脸上是满满的笑意。
　　“你是要找这个吗？”他将手摊开在她面前，她看见自己的水晶玲在他的手心泛着晶莹的光泽。她笑了。他微怔。世间竟会有这样的美。
　　“谢谢你。”她将水晶玲重新戴到自己的手腕上。她的欣喜，他看得出。
　　“你好像很在乎这只手镯。是什么很重要的人送的？”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酸意。她听得出。
　　“是的，除了我父母以外，他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了。”她看见他的凛眉微蹙，嘴角溢出浓浓的醋味。她按住狂跳的心脏，继续说道：“因为大哥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她看着他哑然无措的表情，几乎笑出了声。
　　她看清了他手中的□□，那是一盏花灯，她认得那是紫苑花，花开得妖冶而繁茂，那是一种深海墨蓝，具有蛊惑人心的效果。她很奇怪，真正的紫苑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花叫紫苑对吗”她指着他手中的花灯。
　　他笑笑，“过去或许是，但现在它叫雀羽鸩夜，是这世间最慑人心魄的花，也是，最神秘的花。”
　　“神秘？”她疑惑。
　　他笑得更肆意，“就像，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