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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是焉非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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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堂。
如今纪妃身边只剩下奉篁一个伺候,其他三鬟及大小宫女,皆被分散他处。
纪妃所住之处,是权妃被贬时所居,权妃在这里没呆多久就死了,一直空着,孤寂清冷,簟枕凄凉,偶尔听得临壁吴废太妃慢慢调起宫商,叮叮咚咚,闻者多勾起心伤,益发教人面憔神悴。
不过这不是纪妃的正调。
她现在想的,是报仇。
太子灭她娘家,她千辛万苦忍了;可太子仍不放过她,把江嫔老事翻出来,最终让皇帝废了她。好,既然如此,干脆大家同归于尽。
派人刺杀?不是宫内人干不了这事,干得了这事的人又进不了大内。
用毒?一碗药倒是千了百了干脆利落,然皇家对膳食本就经心,经过上次药茶事件后想必更是谨慎,她脑内思索了无数途径,一一否决。
装意外趁机图之?这还有可取之处,不过势必得找人,纵然她沦落如今处境,想找出一两个对东宫心怀芥蒂的人还是找得着的,只是时机又怎么找?
秋深十月,长虫唧唧,奉篁从外边偶尔闲谈间带回了一个消息,纪妃眼睛一亮,对啊,明明大好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怎么自己反倒想不起来!
臆想中,马像发了癫症似的,横蹦乱跳了两三下将背上之人掀得往上一抛,再往下一落,七颠八倒,那人嚎叫着跌入谷底……
真爽快。
每值序入凉秋,皇帝通常都要花上三天以上时间在万岁山以北秋游行猎。万岁山一带多修宫殿,往北却是未经开发的天然连绵山脉,林深菁密,草木葱茏,有各式各样的狐子野兔,大猛兽却甚少,对于皇家来说,是极好的狩猎之地。
皇帝行围,王公大臣们浩荡相随,特设黄龙大纛,禁军锦衣卫层层护驾,左右两翼是武将劲旅,先期派出人去搜索山林,惊扰走兽,由远而近,赶入大致圈好的范围,接着皇帝架鹰牵狗出现。
当然,这是以往的情形。如今皇帝卧病,为了安稳人心,特表太子委任——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极重的信任,代天受职,东宫的位置看来是稳妥无虞了。
太子自幼练习骑射,马上功夫甚精,头一天先上高冈,只见一声令下,逐猎开始,一时狼奔兔逸,马嘶犬吠,杂以役卒们阵阵欲呼啸号之声,真个岳动山摇,天地变色,哪怕是恶劳好逸、胆子极小的懦夫,都忍不住有追奔逐北,跃跃欲试之心。
“莫怪群雄逐鹿!”
太子大喝一声,率领亲卫出营,紧要处早有专业扈从守候,远远瞅见黄色猎旗,便发出哨声,低昂远近,引得动物和鸣前来,是以太子满载而归。
凯旋回幄,先把身上罩甲上的灰尘拍拍,选了一只今天费最大力气的猎物——被射中后腿被小心包扎好的白狐崽儿,倒拎着后腿笑:“姊姊,看我给你带什么好玩的来了!”
铃兰鸢尾闻声出帐,铃兰尖叫,鸢尾眼睛冒着红心:“好漂亮的小狗!”
“傻丫头,不是狗,是狐狸。”
“好可爱!”鸢尾凑过来,“殿下,你不要拎着它,它受伤了?多可怜啊。”
铃兰尖叫不止地跳到出来的月昭身后:“把它弄远点儿!”
太子有点发懵:“你不喜欢它?”
铃兰还没来得及答话,喜不自禁的鸢尾已经靠近那白绒绒一团儿,试图抚摸它,然后,也跟着响起尖叫:
“它咬人!”
小东西两只眼睛露着狠劲,死瞪面前这一堆不明生物。
“姊……姊姊?”她们两个人不理也就罢了,太子抓住最后一线希望。
月昭莞尔:“小东西来自山野,人对它再好,终究不及回归本处,自由自在。陛下,等它伤好了,就放了它吧。”
“啊……可、可这是我特地……”太子无语,只有狠瞪身旁王纶一眼,谁说女孩子一定喜欢这东西的!
王纶赔笑。
进帐,铃兰为他更衣,解开方领对襟无袖罩甲,织金龙纹的纽子;鸢尾为他卸冠,是一顶皮质缘毛皮出锋的的帽子。太子舒体展臂,眼珠子随来回摆食案的月昭动来动去。
“狩猎太好玩了,姊姊,明日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突发奇想。
月昭笑:“这多不成体统。”
“你装扮成男子好了,做我的贴身小厮,怎么样?”
铃兰鸢尾露出羡慕的神色,心中跃跃欲试,却不敢乱开口。
月昭把青玉箸和青玉柄的调羹摆好,“我可不会骑马。”
“你不是骑过?”
“咦?”
“哈,看来你不记得了,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当时喝醉了酒……”太子仿佛陷入回忆,好半会儿才乐呵呵道:“不会骑没关系,明天我教你!”
第二日,月昭拗不过兴致勃勃的太子及起哄的两婢,在侍卫们牵来的一线十来匹马中挑选。
“这些马都太高大了,”月昭对太子道:“我看不行。”
她在女人中并不算矮,可伸长手去,大概够上马背,“平常的马没这个子呀!”
难得她显出小女儿态,太子大爱,耐心十足:“这是北方来的代马,格外为行围准备的,所以不同。我帮你挑一匹温驯的。”
他从第一匹从头开始仔仔细细相,月昭反正不会,倚靠在他的坐骑边等。太子的坐骑无疑是最高大的,若用矮瘦的川马比,只怕当场变成了小可怜——不过正好给月昭靠背。闲等着,月昭发现这马虽然看着威猛,实则性子温驯,她慢慢加重身体的重量它也一直屹立不动,等月昭有趣的去摸它的时候,它还将头转了过来,靠在她肩上磨了磨!
仿佛互相偎倚似的。
月昭大感有趣,又试着去摸它那条白鼻子,相马的书她无聊时看过,所谓两耳竹削、骨骼匀称,这样说来这马确实不错,毛亮得如同一匹上好缎子。太子返头正想招呼她,瞧到了人与马的互动,拍掌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跟姊姊投缘的是我这头,来来来,姊姊就试它好了。”
说着便前来,腿微屈,把稳了势子,来抱她腰,竟要亲自送她上马。
除了王纶及两婢外,其余无不深感诧异,这女子是谁,得东宫如此厚爱!
月昭侧身避开,摇手:“不行不行。”
“怎么?”
月昭以眼色示意周围还有人,一面低道:“莫非还嫌谣言不够多么?”
太子扁嘴,哪是谣言!他可是乐意得很,就是姊姊老顾面子不情愿而已。
“不让我送,难道还让那些奴才送不成?”
月昭道:“本来连骑你的马都不该,何况还来这一手。”
太子嘻嘻,王纶揣摩主子心意,道:“贞儿姑娘既然怕,不如跟主子共乘一骑好了,边骑边教,也好护着。”
月昭瞠目。
“哎呀王纶啊王纶!”太子大悦,“你这个办法好,难得你脑瓜子能冒出个不错的主意来,好,好,有赏!”
“谢殿下。”王纶笑眯眯。
月昭瞪着王纶,心想我平日待你也不薄哇,用得着如此卖主求荣么?
太子手执缰绳,骏马唏溜溜一声,他扳住马鞍,左足认蹬,右脚点劲,耸身而起,很快地就骑上了马背,姿势轻灵之至。
众人叫好。
哼,一堆拍马屁的。
太子伸下手来。
月昭不理。
“姊姊。”
“……”
“昭昭。”
她还是不理,太子眼珠一转,弯腰想拉她,月昭早有防备,后退两步,撇头,双手环胸,“总之我是不会跟你一起骑的,太招摇了。”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
最终太子投降,跳下马来:“好吧,你单独骑,就在这块转转,也不让旁人看见,行不?”
月昭想想,可以接受。
太子扶她上马,马儿动两动,似乎不舒服似的,太子道:“慢。”
大家不知何故,看着他。
“王纶,你先牵着。”太子朝王纶招手,自己围着马转两圈,然后将马的右前腿屈了起来,亮出闪耀的马蹄铁。
“新钉上去的?”他皱皱眉,问王纶。
王纶答是,问有什么问题。
太子将蹄子捞近细看它的指甲,不知碰了哪里,马突然吃痛,“唏哧哧”地一声,昂然而起,这一下倒了过来,不是人牵马,而是马牵人,王纶猝不及防,蓦地里觉得手紧得把握不住,不假思索地一撒手。
这一下,那匹马便如脱弦之箭,直往前奔了去。大家眼睁睁看着,还没反应过来,太子最先叫:“姊姊,不要松手,抱住它脖子,抓紧缰绳!”
也听不见月昭的回答,但可以想象一个不会骑马的人骑在一匹突然发颠的马上,情况有多危险。
“死奴才,怎么不把马牵住!”太子面色都变了,王纶已经不知所措,双腿战战,一下跪倒。
太子一脚将他踢翻,不再管他,朝其他侍卫道:“还不快追!”
一面说,一面跃上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的马背,认蹬扳鞍,狠狠一鞭,朝南坡奔去。
顺着坡道疾驰,渐渐是往上走的一条山道,路越来越窄,太子暗暗惊心,深怕前途有失,这时后面笃笃,大概有七八骑疾驰而来,侍卫们赶上来了。太子道:“此路险峻,通往何处?”
听他说话都带着抖音,侍卫们互相看看,一个跃马而出,拱手道:“启禀殿下,上去是一道崖壁,不过如果方才那位姑娘能转过去,便可豁然开朗,通往一片山谷。姑娘是宫里头的贵人,吉人自有天相,必可逢凶化吉。”
太子喃喃:“那可真要转得过才行。快追。”
“是。”
众人挥鞭猛赶,遥望前面隐约一骑,众人精神大振,个个引颈而望,主要是马上还有人没人?待到看清似乎人还在,吊着的心放下一半,太子更甚,又是几鞭子,奋勇当前,过了片刻,终于和月昭只差一个马身。
“姊姊,怎么样?”
月昭全身伏在马上双目紧闭,死死抱住马脖子,已精疲力竭没有力气答他。太子一目了然,遂不再问,占向靠峭壁的一面,用脚碰碰马腹,想赶在前面拦住——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这里地势危险,强行阻拦,马若死命一跃,极有掉下悬崖的危险——于是他拉紧缰绳,打算换边。
“殿下,太危险了!”
这个举动被尾随的侍卫看到,大惊。
太子置之不理,高度集中精神,几乎与疯马并辔而行,全身绷紧,试图让它放慢速度。
就这样小心翼翼笼着,最危险的峗岩转过,眼前出现一片缓坡,满目青草,太子抓住机会,纵身一扑,把人抱住,一起滚下山坡。
月昭整个人昏昏荡荡的,感觉神智已经脱离自身。
累,痛,飘。
有人在耳边道:“你说,万月昭,你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真笨,有这样泼天富贵不去享,有这样人重视你,却总认为不该,现在还要把命都搭上,是不是笨?”
是,真是,说得一点不错。
那个声音长叹一声,“你看他拼了命也要救你,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很感动。”
月昭漂浮在半空,看着底下的人慌成一团。明黄衣衫的少年缓缓坐起,望着死死把自己的头护在胸前的女子,他只是胳膊腿之类的擦伤,而她,整个背结结实实撞到一块大石,也正是这块大石,阻挡了他们继续往下滚的冲势。
后面跟着的人们未等马停稳纷纷跃下,“太子”“殿下”惊呼迭起,他置若罔闻,把昏迷的女子搂进怀里反反复复颤抖的叫:“姊姊!昭昭!姊姊!昭昭!”
女子嘴角渐渐渗血。
“都是我的错,你是代我受了这一劫,害你代我受了这一劫……”
她忽然觉得像在看戏。
“想回去吗?”那个声音继续响起,“虽然我许你父母的承诺已到期,不过若你求我,本君也许可以考虑通融。”
【她怎么样?】
“谁,哪个?”
【真正的万贞儿。】
“想不到你还记得她。她本身阳寿未尽,本君自然也不会剥夺。接下来是她该有的二十年,你觉得怎么样?”
她忆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他?
【她代替我活下去吗?】
“应该说,本来就是她活下去,你不过是本君偶尔兴起的一个乐子而已。”
【如果我说我不想死,她会怎么样。】
“你怎么好像吃定了本君一样。本君今日来,就是为了带你走而还她阳寿,你搞清楚。”
【那你说半天,还不是废话。】
“你说什么?”
她耸耸肩,无论怎样,自己都是要死的。
“莫要辜负了你父母的期望,他们希望你能结婚生子,至少享受一下该有的乐趣。”
可是爱这种东西,就算遇到,也并不见得圆满。况且在这样环境中,生活时间越长,越来越不相信有这回事。
她想一想,又道,【也许我本不该到这个世界,从头到尾,想的都是保命而已,爱是多么奢侈的东西。】
“照你说,本君反而做错了?”
【你是想说我狗咬吕洞宾吧。】她笑,【也没错,只是像场梦而已,人生不过是场梦。】
“你个人类,比本君还悲观。”
【不,不是悲观,有一点我很早想通了,天灾人祸,谁也不能预料。前一刻好好的,下一刻也许就再也见不到阳光。所以应该把握好每一天,只要想着,如果明天有个三长两短,而我今天却觉得没有遗憾的事,那么明天也不可怕了。】
“你没有遗憾的事?”
【也许有吧。】她再一眼望向少年,这一刻,她才愿意相信,也许他是真的爱她。可是,如果她不爱他,却还要心软地和他在一起,那不是慈悲也不是温柔,而是看不见刀锋的残忍。
他真心以待,她却无以回报。
对不起了,见深。
这是我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叫你的名字,那尊贵无比以前很少有人叫今后可能也再也不敢有人叫的名字。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我,已经不能相陪。无论将去向哪里,只希望以后的道路,不管遇见怎样的风浪,都要学会独自坚强。
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一样。
抬头,太阳耀目,月亮消隐。
【让她出来吧,】她深吸一口气,道,【本该属于她的二十年,我有什么权利剥夺。】
那个声音道:“你真放弃?”
【嗯。】
“你想清楚了。”
【嗯。】
大君无语。然后,一阵黑暗。
她慢慢沉入。
耳边似乎传入一声少年的惊呼:“姊姊,你的小痣怎么不见了!”
微笑。
闭目。
如果真有下一世,那么,让我在圆月当空的晚上,遇见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