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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内阁新辅(下) ...

  •   岳正入阁仅一月,皇帝便先后宣召无虚日,当之无愧成为目前最炙手可热人物。
      有传流最广的一次奏对,乃有人匿名投书,揭发曹吉祥的罪状,督察院照转,皇帝把奏书发给曹吉祥看,道:“奇了怪了,之前有人匿名告徐有贞,这次又来告你。”
      上次匿告徐有贞是曹吉祥暗中指使,此次见竟然报到了自己身上,大怒,请求万岁亲自出榜,悬赏招募能抓捕投书之人,赏以三品官。皇帝命撰榜文,岳正与吕原入见,岳正奏道:“为政自有体,捕盗贼事当责兵部,奸宄当责法司,岂有天子自出榜购募者?且事缓之则自露,急之则愈匿。”
      皇帝冷静下来,认为他们说得有理,遂不追究。也由此,岳正大大得罪了曹吉祥,但也一下子成为京城家喻户晓的人物,说他竟然连曹公公都敢惹,应该能遏制东厂的怙恶不悛?
      内阁办公时间始于辰时,离辰时还差半刻,岳正就走进了内阁院子。冬天的天亮得晚,此时还在一片漆黑之中,风呼呼吹着,岳正紧一紧斗篷,走进值房,已有两个杂役先到,把炭盆升了起来,一个在烧热水。
      “风好大,只怕要下雪!”杂役招呼着,给岳正泡茶。
      岳正唔了一声,在花梨木的桌前坐定,见对面首辅商辂的值房棉帘已经卷起,隐约有人影在走动,没想到他来得比自己还早。
      自然该向首辅致意。他跨过回廊,果然商辂据案伏身,桌上摆了几份翻开的折子,显然都已看过。
      指指案左侧一张交背椅示意岳正坐下,商辂递过一份折子:“大同来报,鞑子寇边,已成功驱逐,请求奏功。”
      “打了胜仗?好,好,”岳正接了,初时是喜悦的神气,越往下看面色渐变:“真斩下如此多首级?”
      武将赏功之制,从正统年间开始,有一套“赏功牌”,分“奇功”、“头功”、“齐力”三种。斩敌首为第二等“头功”,计算时以割耳为凭,有多少只左耳,便算作斩首多少级,是武将晋级的捷径。
      “按其所奏,朝廷不知要颁多少银两、升多少人的俸禄了!”岳正看毕道:“明显是冒功!”
      明眼人都知道所报不实,鞑子彪悍精简,就算当年一路打到京城,也不过三万之数,如今大同报上却是斩首十万!有这么多人马,他大同还守得住?
      商辂指指末尾:“你看署名。”
      “大同千户杨斌,”岳正道:“但我记得,大同守备是李文。”
      “不错。原本该李文出的奏章,却由杨斌出,你想是什么道理?”
      他循循善诱的语气,岳正略一思索就明白:“大同是石家的地盘!”
      “正是,”商辂道:“忠国公当年在大同起的家,这份奏疏,想必多半出于石氏的指示。”
      “石氏一门已经走卒满门,他是要把整个军队都变成他的亲信么?!”
      商辂神色莫测,“具体斩首多少,我们无法去当地,要驳亦无证据。”
      岳正自然不服,然而知道如派人去查,不单手续繁复,而且不一定真能查到。他道:“李文倒是忠于朝廷的人。”
      “却不见得愿意得罪石氏。”
      岳正沉默,拿起那份奏疏从头开始推敲,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咀嚼,眼睛突然一亮,为了印证脑中记忆,问:“首辅此处可有地图?”
      “地图?”商辂不知他要干什么,看他神色激动,让随侍紧到书架上找。
      地图找到,岳正展开,凝目片刻,拊掌而笑:“哈,哈,在这!”
      商辂凑过头来。
      “首辅请看,”岳正指着大同外一带:“奏疏上说,捕获斩杀之多无法计算,不能全部押解回京,皆枭于城外林木之上。可此处明白注明,该处四面皆沙漠,林木安在?”
      “这是工部实地勘察的地图,应该无误?”商辂眼睛也亮了。
      “请首辅据实票拟!”
      商辂哈哈大笑,“好,好。”
      “有什么喜事?”吕原从外面进来,把被风吹得散乱的胡子捋好:“许久未曾听首辅笑得如此酣畅了。”
      “逢原来得正好,”商辂道:“原是为石氏之事,季方你说。”
      岳正讲述一番,吕原道:“说起石家,昨日我值班,酉时收到忠国公一份折子,正说今日与二位商议。”
      听是石亨亲自所拟,商辂停住了笑,皱起眉头:“料无好事。”
      吕原道:“忠国公想修吉地。”
      建坟?
      岳正入阁时日短,不明白石亨修坟为何还要上报朝廷,吕原解释道:“一应朝廷勋爵,若是建身后坟寝,朝廷可适当补助。”
      岳正“哦”一声,知道意思了,原来是变着法儿向皇帝伸手要钱来了。
      “拨多少,户部应该有章程。”他道。
      商辂道:“他这么上折子,自然是想万岁格外开恩。”
      “选的哪地儿?”
      吕原答:“他老家的一块地,说是风水先生看了,囫囵得把整个儿山头买下来,山上有几户人家,得迁走。”
      “整座山!”岳正差点脱口而出,皇陵也不见得如此气派。
      商辂道:“山户靠山为生,如同渔民以海谋存,他贸贸然赶人走,岂不无端断了人家生计。”
      “我寻思着,若果只是几户,他不至于提出。只恐其实不止,他先打了招呼,到时驱人,便有恃无恐了。”
      吕原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有理,不过商辂的表示是,选建吉地,先要经过钦天监踏勘核实,后要通过户部移文,一步步来,总可想到抑制其狮子大张口的方法。岳吕二人赞成,不过岳正表示,因要对其票拟,为以后裁抑、也为当前入不敷出的财政考虑,不妨先略作警钟,商辂同意。

      皇帝读到岳正所批之文,“因多年赋税催缴不力,各省府钞库大多入不敷出。户部管理的国库,在京城二十几处,钞库空空如也,深念于此,圣明在上,岂待臣言!”
      此触目惊心之言,皇帝深为震动,也深为感动,按他的票拟将折子发了下去,石亨原以为板上钉钉的事居然被驳,亲自来找皇帝,时候不对,皇帝正与江嫔喝酒嬉笑,并不很想见,裴当道:“忠国公已经到了门口。”皇帝想,让其自由进出左顺门不见得是好事。
      遣江嫔回避,皇帝敷脸漱口,到西暖阁,石亨未张嘴,皇帝问:“折子收到了?”
      “臣正是为此事而来——”
      “那才是真大臣的谏言!”皇帝道:“你现在选地,是不是早了点。”
      “……”石亨发现与自己设想的完全不同,嚅嚅两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你看看你们之前的折子,通通都是歌功颂德之言,朕常说,朕能重新回到这个位置,就希望切切实实做一些事,不说重树太祖皇帝的纲常教令,但起码也能稽察弊端,刷新吏治,而非献媚争宠,江河日下!”
      石亨扑通一声跪下,“万岁乃真命天子,万民拥戴,何苦自苛至此!岳正他太放肆了!”
      “放肆的不是岳正!”皇帝道,“他还提议,整顿吏治,实行京察。”
      “京察?”不啻掉个晴天霹雳,石亨如临大敌:“这这这……这不是四年一次吗?”
      “天顺以来,不正好四年?”皇帝道:“朕决定了,如他所奏,旨应天顺天两府官员实施考核,四品以上官员,一律上奏,自陈得失,由朕决定升降去留;四品以下者,着吏部都察院联合考察,称职者留用,不称职者一律裁汰。”
      “万万万万、万岁,”石亨结结巴巴,绞尽脑汁,“这这、这要查也该从地方查起啊!”
      “地方官牧民,若同时进行考察,势必引起混乱,导致州县不宁,反而比两京麻烦。况风气自上而下,京官好了,自然带动地方。”皇帝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石亨竭力道:“臣、臣还是以为不妥……”
      “若无心虚,有何不妥?再有,大同一事,你莫非以为朕不清楚,你回去好好反省,有功该赏,但也不至于幸门大开!”
      自皇帝重新登上宝座起,这还是石亨首次一再受挫,获得如此严厉谴责,脑门滴汗,只有不断点头:“是,是。”

      忠国公病了。
      从他入宫觐见的第二日,不知什么原因,传出身体抱恙的消息,连早朝都请了假。这国公一病,探病的自然络绎不绝,府邸前每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无论各路官员,与石府熟识也好,生疏也罢,莫不争先恐后赶来探视。这其中固然有钻营之术,凡热衷于奔走权门的官员们不能放过这一次邀宠讨好的良机;再者,早朝上宣布的“京察”消息,无异平地掀起一股风暴,大家难窥圣意,道忠国公最是得宠,自然都想来探口风。然而,纵然门口百官云集,拜帖如山,真正能见到“病中”的忠国公的,却屈指可数。
      岳正也来了。
      这几日朝堂不见石亨,本来他也不以为意,但今日办事经过石府,看到人山人海的盛况,心想无论如何,情面上还是应该去探视,只是看那些在门外等的,莫不是人挑马驮的大礼盒儿,反观自己,从头到脚,除了兜里二两碎银,手上一篮老父亲手一枚一枚过挑的冬枣,再无他物。
      再添置些?家中日子向来只足温饱,而且,自己认为很贵的东西,怕也不见得入得石家的眼。干脆,硬着头皮送了这篮枣,回去再跟老父说明。
      于是手写拜帖一封,交了门房递上。
      代石亨见客的是石彪,拜帖成摞,他不愿也没空一一看,这两天订了规矩,凡来探病的,三品以上者可请进鹤来堂赏脸叙茶;三品以下四品以上,在外花厅一见;至于四品以下,礼收了,人可免。
      撇去阁臣的身份,岳正本职极低,门房自然没把他放在眼里,把拜帖交给石彪的护卫头子石守的时候,石守眼尖,一大沓挥金贴银的朱砂笺中,唯一份特立独行,简陋不说,简直像临时找一张红纸写下的——问明情况,他想一想,把红纸挑了出来,进堂呈给正与刑部尚书陈汝言、都督杜清谈话的石彪。
      “喝,这笔似行似草的字体倒颇见功力,”石彪接过红纸,“岳季方?”
      一听这个名字,陈汝言咬牙切齿:“他一再忤逆国公爷,他还有脸来?”
      “这才有点意思。”石彪道:“走,出去会会。”
      “慢,世子,”陈汝言刀刮似的脸上浮现几分不怀好意的笑:“这位阁老不是谁都敢顶么,不如让他在门外先侯着,挫挫他锐气,让他明白咱忠国公府不是好见的。”
      “唔……”石彪点点头,朝石守示意,石守下去安排去了。

      石邸门前非常宽广,除了蹲踞雄武的石狮,两侧伸延出来藻井廊沿,一副重门高墙深宅大院的气势。若非此刻落满了官轿和各家家仆,平日里那可是很少有人聚集,普通百姓过路都要绕道的。
      地方大,风也就显得格外凌厉,已经是十二月初的天气,下过好几场雪,不少穿着单薄的仆役不住搓手跺脚取暖。岳正比他们好点儿,可帖子递进去半天了,还是没半点动静,让小厮去问,只说再等会儿。
      眼看一拨拨人叫了名号,进去了,又出来。岳正的脸跟手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冻,回头看看自己三个跟班,两个轿夫躲到廊沿下和其他人挤暖去了,小厮也是不断跳脚,然后隔三差五的去问门房:“啥时轮到我们呀?”
      “去去去,早着呢!”
      小厮跑回来,双颊冻得通红:“老爷,咱们要不回去吧!”
      “再等等。”
      “老爷,再等下去可要变成冰棍了,您身子要紧!”
      确实北风吹得人五腑寒凉,岳正想一想道:“这样办,你去问问咱们前头到底还有多少人,实在人多,咱们先走。”
      “好嘞!”小厮一听可以走,马上笑孜孜的再次找门上:“大哥,麻烦您查查我家老爷前头是几家,给小的个数儿?”
      门房是得了指示的,故意刁难:“呸,谁吃多了饱饭给你查!告诉你,咱国公爷相见就见,不想见,你就是杵到天黑,也甭想踏进门槛半步!”
      瞧他吃定了的语气,小厮心想我热脸贴你冷屁股你还贴上瘾了,争道:“你可知道我们老爷是谁?是堂堂三位宰辅之一!不说见国公爷,好歹也该把我们请进门房等,凭什么其他人可以我们老爷不行!”
      “哼,他们是给了门包的,你给了吗?”门包就是塞给门房的好处,门房鄙夷地道:“瞧瞧你们老爷那穷酸样!估计给不起吧,给不起就等!”几个门房附同着一起哈哈笑。
      “你们,你们……”
      “我们巴不得北风再刮得厉害点,让某些人吹得更爽快呢!”
      “你、你们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又怎么啦?我告诉你——许郎中?!”
      门房的耀武扬威戛然而止,小厮不明所以,直到有人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挪到一旁,他才发现身后有个人站着,蜂腰猿臂,腰悬酒葫,怀中抱剑。
      “许郎中,您来啦?来见世子吗?小的马上去通报?”
      门房谄媚的嘴脸变化之快让小厮回不过神,这个人是谁?郎中?看病的?
      许彬懒洋洋的站在那儿,摇摇中指:“我不想说你们狗眼看人低,可你们还真不长教训。朝廷有例,百官交往,虽以品秩高下分尊卑,但阁臣又有不同。公侯勋臣官在一品之上,道上若与首辅相遇,也得避让,仿此而行,就算是当今公侯第一显赫的大国舅孙继宗来,遇着商相,也得避道躲让。而岳阁老与商相同班,你们想想,你们竟然这样怠慢岳阁老,不怕国公知道,打断你们的腿!”
      “是是是,我们这就……”
      “不必了。”许彬两步走到岳正跟前:“阁老,人看不起咱,咱也不必浪费时间,走,喝两杯去,驱驱寒!”
      岳正此刻也明白自己大概是受了捉弄,冻僵的嘴唇动两动,吐出一个字:“好。”
      “慢。”就在此时,一直紧闭所有人均从门房偏门而入的大门缓缓打开,身披貂裘眉长入鬓的国公世子在左右拥簇下含笑走出,“难得道中到我府中,怎么不坐坐就要走?”
      场上呼大世子行礼的一大片。
      “我是路过,”许彬从来跟他不对盘,不理他这套:“看你们门前热闹得开庙会似的,过来打一眼。”
      “许彬!”陈汝言喝:“还不向世子行礼!”
      许彬道:“国公府不讲礼,反倒要求别人讲起礼来?”
      “你——”
      “没事,”石彪笑意吟吟,朝岳正抱拳一揖:“才看到阁老的帖子,让阁老久等,特亲迎赔罪。”
      岳正一动不动,其实是冷过头,发僵了。
      石彪却以为他在见气,沉下脸朝门房喝道:“石潘!你做的好事,还不赶紧向阁老认错,阁老不原谅你,你今儿个起也不用在府里当差了!”
      石潘朝岳正嘭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阁老,是小的不对!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起、起来吧……”
      “阁老原谅小的了?”
      岳正动作慢半拍的点头。搞这么大阵仗,他难道还真跟一个门房计较不成。
      石潘抹脸,提上那篮枣,“大世子,这是阁老的执礼。”
      陈汝言一看,爆笑:“一篮枣?哈哈,一篮枣,哎哟喂,我的岳大人,你这是想笑死我吗?”
      石彪嘴角抽了抽。
      杜清道:“岳大人,你把忠国公府当成了什么地方,贵府再廉,也不至于弄出这等上斤不上两的礼物来,这是打发叫化子?”
      “就是,”陈汝言笑声乍止,翻脸速度比翻书还快,一脚踢翻竹篮:“您呐,还是把它带回去吧!”
      青青的冬枣骨碌碌滚了一地。
      岳正嘴唇抖着,看着老父亲手挑了半天满含热忱叮嘱自己一定要带给几位内阁大臣品尝的心意被无声践踏。
      “儿呀,咱家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就这挑果子的活,爹还有几分信心,以前于少保……大臣们都是高士,想来不会嫌弃。”
      站在他旁边的许彬感受到他摇摇欲坠的身躯,不动声色托手扶一扶,朝陈汝言道:“陈大人,不送这个该送什么,像贵府一样金银珠宝人参海鳖?不过,你们送的,由民脂民膏搜刮而来,岳大人礼物虽轻,却实实在在是自家的俸银!”
      “许彬!”陈汝言恼羞成怒:“你放肆!”
      他大他一阶,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信他反了天了!
      正要说参他一本,未妨石彪按一按他手臂,依旧和颜悦色:“道中说得是,陈大人只是开个玩笑,岳阁老不必认真。常言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岳阁老的这份情,我代表家严领了,石潘,还不快把枣子收拾起来。”
      “是!”
      石潘带着一帮手下,人多好办事,不一会儿就把散落的冬枣重新个儿不落的捡回竹篮。
      岳正再也不想多说什么,勉力抱抱手:“既然收下,岳某告辞。”
      “告辞。”许彬也不多留。
      石彪看着他们走远。陈汝言在一旁不解:“大世子,何必对他们那么客气!那个许彬,简直——”
      石彪瞪了他一眼,那一眼深如寒潭,陈汝言的话咕噔一下咽回肚子里。
      “进堂再谈。”
      “是,是。”
      石潘恭送大世子,心中暗道:陈大人哪,您不知道,进咱门咱不收门包的寥寥无几,那许道中就是其中一个!

      石彪和陈杜二人进了内堂,迎面温暖如春。
      “呼,这像从冬一下入了夏!”陈汝言将裘衣脱了给小厮:“整堂铺火龙,也只有国公府才有这等大手笔!”
      靠南窗一乘织锦躺椅上正躺着石亨,椅两侧各蹲了一个浓妆艳抹的二八佳人,由于地龙的关系,只着薄纱,□□半露,一个给石亨捏腿,一个与石亨嘻嘻哈哈你一口我一口喂酒,石亨边答应边半眯着眼摸她大腿,哪有半点病态?
      “大爷来了。”看到石彪,捏腿的那个停止手中动作,道。
      石亨一咕噜坐起,叫两个女的下去,唤管家重新摆酒,问:“岳正来了?”
      “是,”陈汝言答:“不过国公放心,我们把他狠狠羞辱了一顿,他滚回去了。”
      “此人不除,难解我心头之恨!”石亨一拍椅侧,“小小一个翰林,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
      “国公说得是,”陈汝言道:“不过他现在圣眷正浓,就怕一个弄不好反咬我们一口。”
      “彪儿,你说怎么办。”石亨看向大儿子。
      “是啊,世子,他还提出什么该死的‘京察’,让不让人混了!”
      “不错,吏部尚书跟左右侍郎负责考察,却不是我们这边的人,”石亨道:“说起来,我向万岁推荐过很多人选,可万岁总不采用,唉!”
      “吏部天官,”杜清道:“六部之中与兵部两门权最重,不容易换人。”
      陈汝言突然道:“这样一来,我突然发现,好像两门尚书都不是我们的人?”
      石亨面色一下子沉下去了。
      后面的意思稍深一点谁都能想到,他忠国公看似炙手可热只手遮天,其实……万岁并不真正信任他?
      意会到这一层,他满屋热气里冒冷汗,喃喃:“不会,不会……”
      陈杜两人也寂了声。
      “不行,这次我一定要争个高低!”石亨一拍桌子,脸色阴郁:“看万岁到底信谁!”
      “不。”
      “彪儿?”
      石彪目光一一扫过三人:“位高必然遭主忌,说不得万岁正是借岳季方来试探我们,我们正面迎上去,岂不吃力不讨好?因此,一个字,等。”
      “等?”石亨愕然。
      陈汝言道:“世子,哪里等得及,京察还没开始就已经乱了套,要真让京察成了,很多咱们的人都得下台!”
      “京察不会成行。”石彪笃定地。
      “为啥?”石亨奇问。
      “一次京察,涉及多少人利益,岂只有我们着急?陈大人说了,尚未开始,已经沸了锅,我听说吏部尚书无论是衙门还是家中,这几天拜望的人络绎不绝,门槛都要挤破,他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来使。呵,父亲只管放心看,这几日龙案前堆的反对的折子绝不会少。”
      “你说得似乎也有几分理。”
      “我们再暗地里推波助澜一下,让他们先为舆论愁得焦头烂额。”石彪摩挲着手里的白玉酒杯:“第二,既然陛下目前宠信新任的阁臣,我们就暂避其锋好了,时间长得很,不怕找不到机会整他。”
      石亨半信半疑:“真能成?我总觉着悬了些。”
      “这叫以退为进。”

      石彪说得没错,京察方案胎儿死腹中。首先是传出流言,说这是新任阁辅借皇帝之手排斥异己的手段,搞得大家人心惶惶,俗话说打铁还要自身硬,除了少数人,硬不起来的大多数觉得自己变成砧上之肉,就连一向自诩为清流无所不言的六科廊也个个腹中打鼓,回衙来一合计觉得不靠谱,轮番上言皇帝此举不可行。六科廊给事中虽然官止六品,领的却是四品的俸禄,有直达天言的权利,皇帝被扰得不胜其烦,加上准备工作繁剧,一拖再拖,这时候承天门出了事。
      石家父子等待的机会来了。
      天降火灾,大家找到借口,看吧看吧,上天也降警示呢,说不得都是新任内阁的错,一时舆论压力暴涨。皇帝维护岳正,揽在自己身上,写罪己诏。写就写吧,又指定岳正来写,岳正倒好,措辞毫不客气,历陈时政过失,一连串的反省,是否善恶不分?是否曲直不辩?是否军旅过度?是否赏奢过度?是否徭役太重?是否贿赂公行?是否闾阎不宁?
      一连串的疑问,这个“是否”那个“是否”的,太不给皇帝面子,石亨联络曹吉祥,装出义愤填膺的模样,为皇帝不平,“岳正表面正直,其实诽谤皇上。这罪己诏是要颁布给天下老百姓看的,老百姓一看,不说要指责万岁是昏君?”
      “哦?”
      “若非昏君,哪来这么多毛病?”
      一锤定音,皇帝想想,拟让岳正出阁,继续担任原务。石亨道:“若留岳季方在京,仍可借陈奏诽谤圣上,不如外放。”
      帝准,谪官为广东钦州同知。
      由此,岳正从入阁到出阁,仅为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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