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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金刀解手 ...

  •   当一切都定下来的时候,月昭先给小屁孩儿洗澡。
      阿芬阿芷烧了一大桶热水,热气腾腾,小屁孩儿满身泥灰,月昭默默将他的脏衣服脱下,仔细把他全身上下检查一遍,幸而只是有些擦伤,拿来药膏放在一旁,接着解开他发髻,小屁孩儿没怎么说话,月昭也不问,洗头洗澡后,给他擦了药膏,换上干净雪白的亵衣。
      躺进温暖的被筒,小屁孩儿紧紧拧住月昭衣角不放,月昭凝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带着尚未退散的惶恐及不安,月昭顺着在床沿坐下,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着他的头发,这时才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愿意跟姊姊说说么?”
      他叙述得不完整,而且,月昭发现,他开始口吃。
      最先她以为他是害怕之故,可每句话开头的那个字都要重复之后,她愤怒了: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把一个活泼的小孩子生生惊吓成这样!
      “姊、姊姊,你、你以后再不要离、离开我……”
      他终于入睡。
      看着那依旧拽着自己不放的拳头,看着小屁孩儿童稚的睡颜,月昭眼前突然浮起门达的脸,鸢目阴森:姑娘要看清形势。
      然后是太后:沂王的安危,多系于你手了。
      是否就是因为上次顶撞了门达,所以马上得到这样的结果?她有能力保护小屁孩儿吗?
      失踪的几日,她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最后是于谦带回来的人,中间究竟经历过多少事?太后与皇帝之间,是达成了协议,还是更加僵持?
      愤怒慢慢压了下去。她没有资格愤怒,因她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要保护的人。
      月落如霜。
      很久很久,她低低对床上的人说着,也像对自己说。
      很多事,要忍。
      时间久了,他们就不会再那么关注我们了。
      没有人敌得过时间,再深刻的人情世故都有被淡忘的一日。
      我会陪着你。
      哪怕,并不清楚前面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雪不停的下,旧的未扫,新的覆上。大年二十九的时候,月昭带着小屁孩儿提前去给商辂辞年,商辂很关心沂王殿下的口吃问题,说打听了许多偏方,到时写下一一来试。
      出了门,阿波阿涛道:“姑娘,也去给于少保辞年吧,上次多亏了他——”
      自沂王送回,隔了半个月没开课,好不容易开了,琴课却暂停,因为于谦实在忙得抽不开身,屈指一算,竟有两个月不曾再见过。
      后来给出的官方消息是,抓走沂王的乃杭皇后的三哥、任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人称“三皇舅”的杭显宗——当然,“抓”是月昭她们的说法,那边明明是很客气的“请”,玩儿几天罢了。
      月昭没有再追究,一声不吭的接受了这个说法,倒让有几分熟悉她性情的商辂准备的满腹劝稿没地方放,直嘀咕万姑娘真这么算了?
      “雪下得很大呀。”月昭说。
      “没事,反正不远,礼数上原该有的。”阿波说。
      也罢。她牵他手的事想来他早该不放在心上,况无论如何,确该给他好好道谢。
      “行,”月昭深吸口气,“去赶马车过来吧。”
      “好嘞!”
      两个人去牵马车,月昭拉着小屁孩儿立在台阶上,看着鹅毛般的大雪无声飘落:“殿下,今年你好像还没玩过雪?”
      小屁孩儿漆黑的眼睛盯着雪花,摇摇头。
      “怎么了,”月昭蹲下与他平视:“哗,我猜猜,是我们的殿下长了一岁,所以不玩了?”
      他嘴唇红红,眼珠幽深,还是那个漂亮的小男孩儿,可是,就像月昭私底下再不叫他宝贝一样,他眼底也再不复从前的好玩懵懂,仿佛一夜长大。
      她突然不敢与他对视。
      真可笑,她暗暗讥笑自己,就要说点什么,阿波阿涛将马车赶了过来,于是两人上车,先到兵部值房,值班的却是另一个人,说于少保已经回家,既然都赶了一趟,也不在乎再多跑一趟,阿波鞭子一挥,直朝崇文门而来。
      门外停着一轿一马,于忠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小厮打扮的迎上来:“哪里来的俊俏姑娘,哟,昭哥儿——不是,万姑娘来啦!”
      自从小屁孩儿当面叫那声姊姊,月昭的女儿身自然再遮掩不住,这也是她总迟迟不肯上门的原因。今见于忠毫无芥蒂,她笑:“是,给于少保辞年来了。还有别人在?”
      “是,杨许两位郎在。哟,殿下,好久不见!”
      “于、于大爷好。”小屁孩儿乖巧地。
      “好,好!”于忠笑不拢嘴:“快进屋坐去,我去泡茶!”
      屋子似乎修缮了下,房中起了个大炭盆,温着酒。听了于忠的通报,等月昭带着小屁孩儿进门时,屋里的三位已经站起来了。
      “学、学生来给、给先生辞年。”小屁孩儿首先说。
      “起来,”于谦破例弯腰扶住小屁孩儿,“哪当得起殿下这一拜。”
      “当、当得的,还、还要谢谢先、先生相、相救之恩。”
      “殿下。”
      “殿下。”
      杨善与许彬朝小屁孩儿作揖,又朝月昭点点头。
      月昭朝三人敛腰:“各位大人好,给大人们辞年。”
      “万姑娘请坐。”却是许彬率先招呼。
      “是呀,坐罢,”杨善道:“天气这么冷,殿下也受不住。”
      月昭没说话,亦不敢朝主人那儿看,于忠端着热茶进来:“万姑娘,先坐罢!正温了梅子酒,马上就好,喝一口再走,身上暖和。”
      “梅、梅子酒?”小屁孩儿转转眼睛。
      “是啊,”许彬笑:“殿下也可以尝尝,不醉人的。”
      “去拿杯子来。”
      听于谦这么说,算是留客了,月昭方才带着小屁孩儿在炭盆前坐下。
      等待温酒的途中,三个男人继续之前未完的谈话。
      “卢忠告变一案,东厂那边似乎有意要锻炼成狱。于少保,”杨善道:“这件事,请您务必跟皇上谏言,阮浪、王瑶二人实是被诬。”
      阮浪?不是上皇面前的贴身太监么?月昭竖起耳朵。
      “我明白,”于谦道:“我在万岁面前提过两次,但次次不了了之。”
      许彬只手托着半边脸,“皇上什么意思,其实大家都明白。可他怎么不进一步想想,如果阮王二人真的有一言半语涉及上皇,这案子怎么收场?莫非还能给上皇治罪?嘿嘿,自古以来皇帝治谁的罪都可以,倒从未听过治太上皇的罪的。”
      “二弟!”杨善呵斥一句,“不得妄议。”
      “行,行,我拿杯子来温酒。”许彬摇头,真的起身去找于忠去了。
      “道中的话,实在一针见血,”于谦称呼着许彬的字,“只是,不便点明。”
      “我这二弟说话就是直言无忌,”杨善拱手:“于少保宽谅则个。”
      “他亦称我一声老师,何必见外。”
      “是,是。”
      趁许彬走开的空档,月昭悄悄跟出,在厨房找到他,问:“阮公公出什么事了?”
      许彬解下腰间酒葫芦,啜一口:“老于,我可等不及他们温的梅子酒了。”
      于忠笑着把杯盏放到盘里,“行,你先喝着,待会儿再进去!”
      “喂!”月昭扯许彬一下。
      “不急,不急,”许彬仰头再一口,“不过万姑娘,你不知道也罢。”
      “我怎能不知道?先不说涉及上皇、殿下的亲生父亲,就是阮公公,我在南宫跟他也是相处了一段时日的,他为人甚好,怎么一下子下了狱?”
      “哦对,万姑娘原本就是宫里人,也罢,我慢慢说给你听。”
      原来阮浪时常设法为上皇排遣愁闷,甚得上皇嘉许,一个月前阮浪生辰,上皇把平时所用的一把解手刀赐给了他。这把解手金刀十分讲究,连绣花的刀袋子都是镀金的,阮浪门下有个太监王瑶见了,爱不释手,阮浪便转赠了他。
      王瑶是内宫中的“散官”,平日里经常可以奉差使出宫,尤其东厂,因而与一帮锦衣卫混得熟头熟脸,其中有一个,叫做卢忠。
      这卢忠功名心极热,一直想结交宫内的太监,认为这是条终南捷径,所以格外奉承王瑶,打算拿他作个进门之阶,进而结交兴安或者金英。谁知后来才明白王瑶是阮浪门下,路子根本不对,这天见王瑶拿了解手刀来炫耀,一听是上皇之物,心里马上另起了盘算。他想,黄闳奏请易储,不但免了死罪,还升了官;如果自己告变,说上皇结交外援,命人刺杀云云……那岂不是转眼就能飞黄腾达?
      于是他想了个办法把解手刀弄到手中,然后直奔门达府邸。
      皇帝对上皇的忌惮态度,门达是深知的,因而将案子渲得极大。当即以金刀为证,将王瑶逮捕;第二日又从王瑶的口供中牵连出阮浪,连带阮浪一起入狱,用尽各种酷刑,逼他们承认是太上皇给刀,命二人刺杀万岁。
      “这阮浪、王瑶二人倒有骨气,始终没有一个字诬及上皇,是汉子!”许彬把膝盖一拍,“昨日我托关系去狱里面看他们,万姑娘,你不知道,那真是不成人形!”
      一开始他只瞧到两个全身发黑的人蜷在地上,靠近了一看,瞅清楚是怎么发黑,他的五脏都抖索起来。两人背上胸上给抽了无数鞭,带血的红肉翻出到外面,几百几千只硕大异常的蚂蚁堆在数不清的条条鞭伤上,堆在那些红色的槽里,用夹子啃着他们带血的肉,连鞭伤有多深都瞧不出了。
      可就是不死,吊着,让满身的蚂蚁啃着。
      “杀了我……我……我太……”地上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睁眼望了望他,复闭上,呼吸微弱。
      “我吸足了气对着他们身上吹,那些锦衣卫也不理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任我弄,是越弄会越厉害!那些蚂蚁全乱窜起来,像黑色翻涌的浪,又像出炉的开水,滚腾着……”
      “行了别说了!”月昭顺着灶台蹲下去:“先是殿下,再是上皇——这就是所谓的亲兄弟吗?”
      “说得好!”许彬一愣之后拊掌,递过酒葫芦:“来,喝一口!”
      月昭仰头就灌,辣,差点吐了,咳嗽几声,却又笑了起来,还是接着喝。葫芦大,两人你来我往,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月昭开始发晕,人发起飘来,两个眼对着眼,嘴里开始大声说话,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酒见了底,然后听晃动着的几个许彬说:“万姑娘,你醉了!”
      ……
      于是这一年的除夕与春节,月昭几乎都在床上度过。她算是知道了自己的酒量,不但说什么做什么全忘记,而且最后胆汁都沤了出来,胃疼了好几天。

      数日之后,许彬来看她,拿回他的宝剑。
      她把那极沉重的鱼皮套宝剑奉上:“本该亲自送还,但不知贵府何处,劳你来拿,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许彬哈哈笑着不消半点劲似的把剑别入腰间:“万姑娘,那天你可真是——我没想到你会对剑这么感兴趣,说要看,看了之后不松手。”
      月昭回顾起来一片茫然:“其实我也不知道……”她醒来后还很诧异怎么有把剑在自己铺上呢!问:“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没有?”
      “当然。”
      月昭大为紧张:“怎样过分的事?”
      “害得我被老师臭骂一顿。”
      月昭愕然,随即道:“好哇,你消遣我不是?”
      想想于谦会骂人?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好了好了,”许彬笑嘻嘻:“过分的事没有,但过分的话倒是说了一堆。”
      “是吗?”月昭又紧张又狐疑地看他:“我说了什么话?”
      “不像平常的你说的话。”
      看他确有其事般,月昭道:“你快说吧,要死也给个痛快。”
      “对了,就是这种语气,”许彬抱着胸,“还是说,万姑娘,其实你骨子里就是这样的啊?”
      “你快说!”
      “一些泄愤的话呗,什么以为是大劫难,不过是小挫折,天不会塌,日子得照过……还有,喔,挡什么挡,都是屁话等等,万姑娘,宫中流行‘屁话’这种用辞吗?”
      “我在宫外学的不行?”月昭瞪他:“还有其他的吗?”
      “可能有,不过我不知道了。”
      “阿?”
      “因为后来是老师亲自送你回来的,至于你在路上有没有跟他说什么,我可就不清楚喽。”
      完了,月昭抱头,竟然是于谦亲自送他回来,怎么没人跟她说!!!
      “阿芬,阿芬!”她叫。
      阿芬匆匆出现:“姑娘?”
      “……”月昭张口,挤出一句:“廿九那天晚上,是于少保送我回来的?”
      阿芬点头。
      “我——没有很失态吧,对于少保?”
      阿芬咳嗽一声:“姑娘当时醉了。”
      月昭大觉不妙,什么意思?
      许彬窃笑:“你当时醉到走不稳路,男女可是大防啊,老师算为你破了例了。”
      月昭底气不足的看着阿芬。
      阿芬咳一咳,“也没什么,就是当时姑娘侧坐在马上,一边喝酒,一边拿剑指着天,念些什么我们听不懂的……”
      “骑马?”月昭哀嚎:“我明明是坐车的!”
      许彬道:“你不愿坐车,还一定要骑老师那匹黑马,谁都拿你没办法。阿芬,万姑娘都念叨些什么啊?”
      阿芬道:“奴婢记不太得了,一些什么‘对酒当歌’‘朝露’‘苦多’啊什么的。”
      “原来是曹孟德的《短歌行》。”许彬饶有兴趣地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对对,就是这个。”
      月昭道:“阿芬你就别起哄了。再没别的吧?”
      “没,没了。”
      然而她神色里有种话未尽然的余味,月昭想追问,看看许彬,且暂放一旁,提起这几天挂心的另一件事:“阮公公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许彬的笑乍敛,好久才道:“……这个案子,结了。”
      看他沉重语气,她猜测到结果不好。
      果然,他说:“阮浪跟王瑶死了。”
      “……”
      “不过并未涉及上皇,”许彬吁口气,“这已经是最好结局。”
      月昭半天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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