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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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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熙十三年,湘西大旱。
农民头顶的太阳如同暴怒的魔鬼,带走了土地中最后一点水分。
万千亩的青葱田地,如今只剩下深深的通往地狱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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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从未这样被人们期盼过,那至浓的暗,总好过白日烫烧似的灼热。
急速而欢快的脚步声在又一次星幕降临之际,打破了湘黔交接处无名陋村的死寂。
哒哒的动静于村尾处的小院前消失,接着,便是少年的清音:“娘,我肚子饿了。”
正在屋前煮饭的母亲抬起消瘦的脸庞微笑,尽管稍显憔悴,眉眼依旧带着少女般的清丽:“擦擦手,马上就熟了,你又去哪里乱跑来着?”
少年才十二、三岁,身子细瘦,跑到炉火前看了看高兴道:“竟然有鸡汤,娘你真厉害。”
这样的食物在如今的年景里,实在称得上奢侈。
女人刚要说些什么,院外便又出现了人影。
来者声音粗糙而含糊:“妙君、妙君,我来看你们了。”
“阮瑶,回屋去,没我的话不准出来!”被称作妙君的女人猛的站起来,秀眉蹙起,吓得少年赶紧照做。
平日里娘亲很好说话,但要罚起人来,还真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阮瑶躲进厨房后,不太放心,借着门缝往外偷看,果然是村长贺田那个混蛋。
这家伙前年往县上捐了些钱混了个小职,竟也作威作福了起来。
与大家乱收苛税不说,还极其好色,时常对方圆百里称得上大美人的娘亲动手动脚,想必今天也没安什么好心。
阮瑶人小鬼大,回身拿起案板上的菜刀,以备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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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君啊,你看我可啥好事都先想着你们娘俩,这野味现在不多见了。”贺田露出恶心的谄笑,一手拎着只瘦死的兔子,一手抬起来便想拉住阮妙君的胳膊。
阮妙君机敏地后退了半步,青裙微动:“谢谢,我不需要。”
贺田早已习惯死皮赖脸:“哎呀,和我你还客气啥?”
“我真的不要,你快走吧。”阮妙君显然心高气傲,俏脸尽是嫌恶之色,但美人生气起来也还是美人。
她的雪肤和哪些村妇蜡黄枯槁的皮肤判若两极,贺田对着几乎流出了口水:“妙君啊,你这个女人就是太要强,啥事都想靠自己,这可怎么行,你说说,我家那婆娘也死了有一年了,不如你就和我搭个火,我也好照顾小瑶那皮孩子。”
阮妙君不想与他废话,皱眉道:“少打我儿子的主意,滚!”
贺田辩解:“我不是打他的主意,我是打……哎呀,妙君、妙君。”
他胡说八道着,就把脏嘴凑了过来。
气得小阮瑶想立刻杀出来护驾。
阮妙君平时多靠帮乡亲们算卦写符为生,似乎也有点粗陋道术,此时一心急,抬手就招过了灰墙上挂着的桃木剑,柳眉横对:“我最后说一遍,出去。”
“女人家不要舞刀弄枪的,嘿嘿,这可是我们男人的活儿。”贺田下流的调笑着,拉住她便解自己的裤子。
这种无耻的行径,在人人自危的乱世,倒也不算稀奇了。
但阮妙君不似平常的女流之辈,竟然顷刻就挑了他一剑,脸上毫无惊惧之色。
不那么锋利的木剑划过皮肤,同样让人鲜血直冒。
“娘!”阮瑶急忙推门冲出来揪住妙君的衣袖,吓得两腿发抖,还故作凶恶的朝贺田大喊:“臭流氓,滚出我家!”
贺田没被伤及要害,捂住胳膊后纯属因为恐惧而面色铁青,愤怒道:“你竟敢、竟敢……你给我等着!”
话毕就落荒而逃。
“废物猪!”阮瑶追了两步得意的骂了句,然后才回头说:“娘,你没事吧?”
阮妙君朝着桃木剑上的血迹瞅了瞅勉强笑道:“没事儿,儿子啊……”
阮瑶疑惑:“啊?”
妙君轻声道:“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那人是个无赖,我们还是避一避吧。”
从小跟着娘亲东奔西走已经习惯了,但阮瑶毕竟还是个孩子,闻声委屈地说:“可我还没吃饭,我好饿。”
“那你就去吃,娘收拾东西,好吗?”妙君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闻言阮瑶赶紧朝鸡汤颠了过去,拿着勺子开始挑挑拣拣。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会忍不住设想,如果那天自己不吵着喝那碗汤,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悲剧?
可惜时光不能轮回,这样的遗憾,也来的没有意义。
——
“阮妙君平日里就招妖做法,危害一方,城里的张大师说了,此恶女一日不除,咱们村就一日无雨,乡亲们,为了大家能活下去,绝不能再姑息养奸了!”
贺田那难听的嘶吼声竟很快传了回来。
阮瑶放下碗跑去大喊:“你胡说什么?”
贺田刚刚受得伤只被简易的包扎过,血还红的刺眼,气势汹汹:“阮妙君私练邪术,触怒神仙,因此才方圆百里才被降下大旱天罚,我为大家能熬过今年,不得已来捉此妖女,不料她法术高强,现在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将她正法!”
说着就推开瘦小的阮瑶,带着几个有名的恶霸闯到屋里揪出了阮妙君:“妖孽!你还想往哪里逃?”
“我不是妖!”阮妙君拼命挣扎,但敌不过他们太过强壮,只好愤而含着眼泪朝乡亲们大喊:“我哪里害过人,我都是在帮大家治病求福,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听他冤枉我!”
可是被饥饿和干渴折磨的麻木的人们,都只是沉默的看着她。
阮妙君的院子里有鸡汤味,她又在吃肉。
这里连林子都枯没了,只有她家能三不五时的吃上肉。
……人心有时,看到的都是针尖般的得失。
“混蛋,你放开我娘,你放开!”阮瑶见那些大男人毫不留情的殴打母亲,马上捡起桃木剑奋力反抗。
贺田捂着刺痛的伤口,咽不下心里这口恶气,扭住阮瑶就往墙上狠狠砸去。
此目惊得阮妙君失声惨叫!
阮瑶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脑袋一震,闷闷的痛瞬间夺去了他的神志。
贺田哼道:“走!烧妖女,求雨!”
——
在这个古老而偏僻的地方,大家都坚定的相信那些导致旱情的无稽传说。
况且已经颗粒无收了,即便不信,能试的方法也要试试。
没有半点水分的脆柴很快就堆了起来,被泪与汗狼狈了整张脸的阮妙君被堵住嘴,固定在中间的木头上疯狂的扭动,发出了惨烈而并不清晰的怒吼。
但烈火,还是无情的点燃。
——
摔到昏迷的阮瑶在朦胧间闻到焦灼的气味,咳嗽着渐渐清醒。
他趴在地上努力眨了眨大眼睛,猛然想起刚刚的惨事,几乎是四肢并用,跌跌撞撞的朝冒着浓烟的市场奔去:“娘!娘!你在哪儿!”
烈火燃起了一丈多高,红橙的火舌中隐隐的挂着那个全天下最温柔的人。
阮瑶张大了嘴巴,眼泪没知觉的大嘀大滴滚落下来,忽而又像被雷击中一般,声嘶力竭的扯着声音往火里冲:“娘!我来救你!”
村里开当铺的孙老头死拉住他,闭着苍老的眼睛无奈道:“你娘死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残忍,可是所有的人,都不敢反抗贺田的统治。
明明不久前还和自己说话聊天的母亲就这样没了,阮瑶幼小的心灵完全无法接受,他好像失去了全部理智,拖着老孙头就往贺田那儿冲:“王八蛋!我要杀了你!你不得好死!”
生怕这孩子再冲动也会惹来杀身之祸,老孙头狠心重重的敲了下他的脖子,让他倒在自己的怀中。
——
三天后。泪流干了。
原来那么古灵精怪的小孩子,像是大病一场,失了神志,眼里没有半点神采。
“哎,人死不能复生,你吃点东西吧。”老孙头端着碗稀饭,愁眉苦脸的站在床边。
阮瑶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哑着声音道:“爷爷,我得把我娘葬了,你借我点钱买副棺材,我把我家房子押给你。”
那日贺田闹了会儿便心虚离开了,剩下几个胆小的善心人用井里仅剩的浊水扑灭了残火,美得和年画里的娘娘似的阮妙君已经烧成了一具黑炭。
老孙头最近不停地做恶梦,闻言忙摆摆手:“不用、不用,我都帮你准备好了,孩子啊,我知道妙君是好人,我家老三的命就是她救回来的,可咱这儿的人都指着贺田才能吃口饭,你别、别记恨大家……”
阮瑶麻木地恩了声,低下脑袋再无声响。
——
其实解了心头之恨的贺田也不太好过,他和村子里的人一样,跟中了邪一样,夜夜都会梦到全身是血的阮妙君,耳畔时不时还传来几声悲切的野兽啼哭,被吓得半死不活。
这日早晨,他竟然被儿子看到脖颈上莫名的多了几条红爪印,又差点让贺田尿了裤子。
这家伙心术不正,不思量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琢磨道:那阮妙君两年前带着儿子搬到这里,根本不知何方来路,平日里又会点法术,难不成真有灵异?
怪只怪那天没把她烧干净,才留下了见了鬼的祸患。
看来不能这么善罢甘休。
——
“娘,你死得这么冤枉,我会给你报仇的,我会给你报仇的。”
跪在坟前的阮瑶揉着已经哭肿了的眼睛,哽咽的说着,而后撒了把纸钱。
村里的人畏惧贺田,竟没谁前来拜祭。
阮瑶觉得心里凄凉的厉害,轻声说:“你对他们那么好,他们怎么能……”
话还没讲完,就被突如其来的恶骂打断。
贺田带着几个帮手大步过来吼道:“小兔崽子,还敢在这儿作法害人,滚一边儿去,给我挖!”
阮瑶大惊:“你干吗!”
贺田挑起丑陋的眉毛:“大旱未除,张大师说了,是这妖女与魔物通奸,怀了旱魃,必须烧干净才行!”
“你敢!”阮瑶奋不顾身的推开他,又使劲儿撕扯着那些壮汉:“你们不许挖我娘的坟,我跟你们拼了!”
贺田轻轻松松就拽住他的头发,黑着眼圈邪笑道:“还敢造反,我看你跟你娘七分相像,迟早也是个妖孽!你们别理他,快挖,挖出来烧!”
“还有没有天理……”阮瑶绝望的喊了声:“还有没有天理啊!”
贺田斥骂:“少他妈鬼哭狼嚎!”
那些壮汉唯命是从,很快就铲开了坟头,见了棺材。
不想手刚摸到那木板,头顶就晴天劈下道雷。
众人皆惊。
贺田吓得后退半步,然后喜道:“要下雨了?”
雨没有下,空中却传来了声比雨更冰冷的问话:“你们在做什么?”
随着话音缓缓浮现出的,还有逸然优雅的白袍。
摔在地上的阮瑶呆呆地看着眼前好像神仙下凡一样的道人,嗓子不禁哽咽了声,半个字都讲不出。
这道长披散着墨云般的黑发,容颜如画,佛尘似雪,薄雾似的飘在坟冢之上显得那么疏离,但深邃眼眸中那丝丝的悲悯,又让阮瑶觉得如此亲切。
他跪着爬过去哭道:“道长,道长……”
道长手中的长剑忽然升高,化作几道凌厉的幻影,朝那些恶霸袭去。
贺田之流立即被躲得屁滚尿流。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道长面无表情的说着,便轻轻落到了阮瑶身边,带来阵幽幽的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