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白光 ...
-
梅英坐在出租车里,用力捂住眼睛,对司机说:“开车。”
“要去哪里?”
“开车。”
“你说去哪里我才知道方向啊。”
“开车!!!”梅英的大声地朝着司机吼。
司机听了正想发怒,本来就开了一天的车,又碰上一个脾气这么暴躁的主。正想说几句,从后视镜看到那指缝间闪烁的泪光,终于把话咽了下去。
车子在市中心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梅英的心情平静下来,坐在车后座上看着窗外。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现在是夏天,常常暴雨雷鸣的天气,忽然雨下得真缠绵,实在是难得。
今天是他的忌日。六年前的时候,梅英还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大学生。六年前的今天,她在学校图书馆里边一排一排地找书。突然间外面就打起了雷,雷声很大,而她就站在窗子边,把她吓了一跳。接着雨倾盆而下。
她无意间拿起了一本苏轼的诗集,翻了翻,一下子便翻到了那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那天回到宿舍以后,胸口疼得厉害,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打电话给他,可是最近那边好像一直下雨,快要发大水了。他肯定很忙。梅英又不忍心打扰,就这么看着窗外由黑夜一点一点地转白,心脏疼了一宿。
第二天去食堂吃早饭的时候,她听到了手机响,一手端着白粥,一手慌忙找手机,后来粥洒了一身,终于接通电话的时候,只听到说他去了。
他去了?去哪了?她还傻乎乎地问。
车子已经是第二次绕过市中心高大的伟人雕塑了。司机倒是乐得自在,反正计价器开着,让他绕着市中心走一天也不介意。
过了好久,梅英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芒,她转回头,对司机说:“去古田镇吧。”
古田镇,就是六年前大水闹得最厉害的地方。他生前最后一次出行,就是去古田镇,只是,在路上出了事故。
出租车开出了市区,逐渐往郊外开去。周围的车辆也渐渐地变少了,车里安静地厉害,尤其是梅英几乎不开口说话。
出租车司机开了音响,刀郎有些沙哑的声音就流泻出来:
“2002年的第一场雪,
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停靠在马路的二路汽车,
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阴湿的天气,这首曾经被陈彻唱得声嘶力竭高亢无比的歌显得沉闷无力,单调乏味得厉害。
“古田镇现在建设得比以前好多了。”司机终于忍不住找了一个话头,“你去那里做什么,有亲人?”
梅英摇了摇头,回答说:“不是。”
司机见她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就径自说了起来:“说起这古田镇,可真是因祸得福。几年前一场大水,把房子都淹了一半,农田也淹没了。后来大水退去以后重新建设,建了水库,外商引入,在这里办起了厂,曾经全市的落后镇现在一下子赶了上来。可惜梅书记已经看不到了,听说与外商的合作合同还是梅书记在任的时候签订的。”
听到梅书记,梅英终于将目光转向司机,问他:“你还记得梅书记?”
“怎么会不记得梅书记。当官者在位,做没做实事,我们这些小百姓感受得最清楚。要是没有梅书记,我们省起码要落后十年。”
车子开了一会儿,开上一条宽阔的水泥路,两边都是伤。司机说:“前面就是梅书记出事的地点,看到那个弯了没,就在那个弯前面没刹住车,冲下山底了。”
司机一阵轻描淡写。梅英死死地盯着前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凝住了。
那天听到他出事了以后,梅英好一阵恍惚。陈彻那时候在上海,一边打电话叫她一定要安静,一路开车北上,然后接了她又连夜开车回来。他们一路急切,却忘记了可以坐飞机,陈彻就这么二十多个小时不眠地开车带她回了a市。回到a市以后已经是他去世的第三天了。他的遗体在她到达a市的前一刻钟被送到了殡仪馆。
她竟然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梅英看着前方,竟恨不得自己坐的这辆车就这么直直地冲过去,也坠入山谷。可是司机一边讲着话,听着刀郎的歌,漫不经心地操纵着方向盘,就这么轻易地拐了过去。
她转身,看着车后那个渐渐远去的山谷。
“梅书记出事的那天也是下雨天,报纸上说是路面太滑,车子打滑了。可是梅书记坐的可是军用吉普,怎么可能打滑?”司机说,脸上隐隐浮现不屑与不甘。
“你怎么知道他那天坐的是军用吉普?”梅英突然想到,“他平时一直坐的都是奥迪。”
“出事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坐的是吉普车,因为古田镇里的路不好走。”司机说,又从后视镜里打量了这个看似平凡的女孩一眼,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有点莫名的熟悉,“梅书记的司机是我的一个哥们,部队出身的,这段路他闭着眼睛都能开过去,怎么会在这样的路上把自己的命给丢掉?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梅英觉得忽然一下子懵了,过了好久才找到自己声音:“猫……腻?”
出租车司机却收了声,沉默地开车。
一年后,A省官场上风云突变,几个重要官员落马,纷纷被双规。
陈彻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忽然又狂笑不。前一刻他还是自认为最幸福的新郎,看着自己等待了二十年的新娘朝自己走来。可是下一刻,一群荷枪实弹的武警就闯入了婚礼现场,将他的父亲,曾经煊赫一时的司令带走了。
而他,竟然还能在那样的情形下,牵起新娘的手,将戒指戴在了她的手上。
“别怕,”他抓住她冰冷的手,“别怕,小心肚子里的宝宝。”
酒喝进肚子里都没有了味道,再烈的酒也麻痹不了他的神经,又一个空瓶子倒下,浓烈的酒气充斥着整个客厅。
贴着“囍“字的房门打开,梅英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血色。她提着一个行李箱,看着陈彻,过了许久,低声说:“别喝了。”
陈彻站了起来,有点摇摇晃晃,酒精终于如愿侵入了他的大脑。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死死地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一般。
“梅英,你要去哪里?”
梅英低下头,盯着箱子。
“你可有一丝一毫为我想过,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他的目光仿佛像刀子一样在她的身上一刀一刀地割着。梅英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她将自己的灵魂与恶魔交换最锋利的复仇利器。可是这一刻,那些痛苦与悔恨突然加倍地掉了下来,几乎让她窒息。
她推开陈彻的身子往外走。陈彻的眼睛都是红的,他的手紧紧地捏着酒瓶,手上的青筋突起。
“哐啷——”酒瓶突然破裂,剩余的酒洒了出来,浓烈的酒气让梅英的胃里有一股东西上涌。
她惊愕地看着陈彻的手,他的手上一道鲜红的血痕,粘稠的鲜血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与酒精混合在一起。
陈彻突然狂怒的将手上的玻璃碎片狠狠地砸向地上,朝梅英大声吼:“滚,你快滚!!”
梅英心里涌上一种恐惧感。
“你滚啊——”
她扔下手里的箱子,突然捂住嘴巴朝外面跑去,在门口狂吐了一地。
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再也没有打开。
凌晨五点的时候,她在马路边上终于等到了一辆出租车。出租司机面无表情地说:“系好安全带。”
车子一直地往前开。梅英坐在车里,忽然觉得一片茫然。这一年,她都做了什么?
她在门外干呕的时候,陈彻像一只野兽一般在里边嚎叫。
“我竟然爱你,我竟然爱你啊!”
车慢慢开入了国道。凌晨私家车不多,只有偶尔一辆巴士,还有的就是笨重的大货车。
一辆大货车的车灯刺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梅英惊奇自己的头脑还如此地清醒。前面的司机一动不动,笔直地朝前开去。只有短短不到两秒,梅英却觉得漫长,她如此清晰地清楚自己的大脑还在运转。
她看着后视镜,后视镜里司机的眉毛颤抖了,然后又平静了,视死如归。
梅英看到一片白光,她踏进白光里,走进了一片雪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