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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五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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亘原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但这一夜睡得十分安宁,“大风过后海浩荡”,由薄井哲带来的惊讶和对自己内心新的发现被隔绝在了更为浩瀚寂然的声音之外,他被一种高度的平静攥住,转瞬间就堕入了睡眠。
他睡得那么沉,甚至有谁来探他的额头都没有惊醒,只在朦朦胧胧中转过身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其他人早已起身,俊辅和谅到海边去钓鱼,朝比奈坐在廊子下发呆,薄井哲正在修剪花枝,面前摆着金褐色的备前壶和涂漆薄板。
他今天要插的是椿,面前的花枝上有含苞待放的,也有已欣然绽开的,暖融融的淡黄色花朵依恋着深翠的叶片,只一眼就令人生发出春日轻暖、无所聊赖之感。
今日即是当时他所说的三日期限,但直到这时他却仍然如此安定沉着,亘望着他静静修理花枝,调配角度,浑如往日。
这一日安宁度过,并没有什么末日前的急迫感,但仔细一想,真到了那天有什么值得焦急的呢,人一生所做的事,不过是每日所做的事的叠加罢了。
过了黄昏,大地被沉沉的夜幕掩盖了,薄井哲在神龛前上了最后一次香,换好衣服来到妻子的墓碑前。万物消融在沉沉的夜色中,仿佛进入了无我之境,没有人语,没有杂声,没有灯影。
“需要留下什么与她合葬吗?”亘忽然发声。
薄井哲微微一笑:“不必了,我的生已全部交给她,我的死将还归木叶。”
他庄重地跪坐在墓前,表情释然,唇边带笑,“请吧。”
耳边响起了利刃被拔出刀鞘的声音,有风从海上来,吹动了松杉。蓦然间,他想起自己熟听这松杉风外之声,竟然已经二十八年。
下一秒,挟带着烈焰的刀锋呼啸着刺穿了他的心脏。
幽寂的夜晚,苍苍茫茫。
亘缓缓收刀回鞘,朝比奈蹲下仔细检查,向俊辅点点头:“确认死亡。”谅打开封物卷轴,将薄井哲的尸体封存起来。至此,他们的任务终于完成。
今夜他们将回到象泻城内去,谅回头看了一眼暂居了三天的屋子,微微感慨:“没有了主人,这里很快就会凋敝下来。”
田地中的植株刚刚发出新芽,却再也不会有人采摘。而由薄井夫妇亲手搭建的房屋,也许会被不知珍惜的流浪汉占据,也许会被青苔、落叶覆埋,终有一日成为不忍猝睹的废墟,来访的,只有日暮的风,夜半的月罢了。
这一晚他们投宿在两国桥旁的木村旅馆中,年迈的客栈女主人浑然不知这群人身上刚刚发生了什么,笑盈盈地招呼他们落座,先端上了醋腌章鱼和酒,稍待片刻后又端上了海鳗盖饭。
他们坐的地方一抬头就可望见海面,一片朦胧里,只听见脚步匆匆,有妇人提着风灯带着孩子来到堤岸边,孩子踮着脚尖眼巴巴看着前方,直到前方的夜里传来欸乃几声。
“是爸爸吗?”孩子高兴地叫喊,妇人也提着灯靠前,让丈夫看清系船的地方,他们用端网把竹篓里的鱼捞出来,分作三只篮子提着并肩回家。只见一盏灯在夜色里柔柔的亮着,随风传来夫妻悄声的絮语与孩子清脆的笑声,偶尔有路边卧在屋檐下的小狗被惊醒了,“汪汪”吠几声,又继续趴下。
这样的情景寻常,却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这样的地方…荒芜了真是可惜。”朝比奈轻声叹息。
俊辅放下筷子,望着月光朦胧的海面:“当初除了地震外,也是因为象泻居民众多,为了建筑城市过度采沙取水,使河床下降,才会引起海水倒灌。这几十年人口稀少,环境也渐渐开始恢复,听说大名准备在附近兴修水利,截流加上截潜和集雨,也许十几年后象泻又能乌樯风缆成簇了。”
两天后,他们回到了木叶。象泻已铺绿叠翠,木叶的春才簇簇萌动,春兰吐芳,榛树垂下串串花朵。一只鸢鸟在天空悠然盘旋,然后投入了密林。
亘也曾将与薄井哲谈论的心得向佐助转述,但因为年岁太小,佐助只听得满脸发呆,双手握着拳放在膝上,过了一会才局促地微微红脸:“我没听懂…”
正等着听他回答的亘顿时哑口,忍不住别过脸去笑,揉揉佐助的脑袋:“算了,等你再大一点…”他歪头笑着说:“这些对你来说的确太早了。”
“什么嘛…”佐助不满地撇嘴,“亘就会用这句话搪塞我。”
话虽如此,他近来也已经明白什么是循序渐进,反正亘一直在身边,也就没有太过纠结。人大多如此,相聚时总忘记要别离,以为快乐能长长久久,后来才明白月缺长过月圆。
三月是祭扫的时节,拿着线香、花、水桶前来扫墓的人络绎不绝。一向习惯利落打扮的女忍也梳起了元宝髻,穿着印有家徽的礼服,带着轻愁到墓地里去。
宇智波的墓地在浅水川畔,这条河发源于颜山,蜿蜒过宇智波的墓地群后在南贺川下游注入。穿过一片茂密的杂木林,亘与佐助来到墓地,这里远离其他墓地,被一片矮山包围着,一眼望去,密密匝匝全是宇智波的墓碑,右边原本还有一片空地,如今也被全部填满了。佐助原想全部祭扫,最后却只能望洋兴叹,犹豫再三,只在富岳、美琴和止水墓前的竹筒里插进了丁香花和红山茶。
他双手合拢,闭上眼睛默默念诵,亘悄悄退开,慢慢在墓群中逡巡着。当日他和佐助都在医院人事不省,捡骨敛葬全由木叶代行,说到底,这泥土中躺着的人究竟有多少是死不瞑目呢?这么思绪蔓延,蓦然间瞥见角落里一座墓碑上青苔斑斑,空隙里依稀透出“ゆいと”几个字,顿时心里一紧。
白川边慌张的表白,身死时依然紧攥于手中的唐菖蒲…如今一想起来就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亘霍地从一真的墓前站起,眼前一瞬间发黑,扶着额头晃了两晃才缓和,一抬眼就看见佐助慌慌张张跑过来。
“亘!”他几乎有点气急败坏:“你没事吧?”又着急又担心,抓着亘上上下下仔细看了好几遍。
“我没事。”亘向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藏在衣袖中的手却在微微发抖——这种虚弱心慌的感觉又来了——“我有点累,想回去了。”他低声匆匆说,也不等佐助慌慌张张去收拾水桶就径直离开。
这么一路赶回家,在玄关胡乱踢开鞋子,上楼进屋后就将自己深深裹进被褥中。佐助一路追着回来,“亘…你怎么了?”
但亘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能够回答他。他神志恍惚,全身又僵又冷像麻木了一样,从身体里泛起的虚弱和焦虑让他突然簌簌发抖起来。
佐助扯下他盖在脸上的被子,着急呼唤他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但这会儿亘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虚脱感,就像身体突然变成了一个空壳,空旷到什么都没有——来不及说出,他突然坠入了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