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今岁何长来岁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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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风里刀下了楼，没再独待在屋里，诸多事宜不能再拖，要一一吩咐过。
顾老板刚从外头回来，随手拍了拍满身沙尘，开口就道：“比预计来得早，小何，把人都带进地道先避着。”
小何正是昨日那聋伙计，待他走后，顾老板才匆匆往楼上走，准备亲去知会风里刀，正好碰上他下来。
顾老板往旁边一闪，嘴上道：“巧了，我正要来找，你倒先下来啦——屋里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一边扫了几眼风里刀，用余光。
算来她是第一次和风里刀打照面，这才看清师傅老情人的样貌，鬓角霜白，几乎与脸色毫无二致，有些吓人。
风里刀停下步子：“是来了么？”
“看天色，就是小半个时辰里的事。”
风里刀道：“没甚么好收拾的，这就走罢，”他往下走几步，又回头，顾老板看到他眼角微挑，眼珠乌黑，还有几分活人气在，面貌也好，想见年轻时定然俊美，“也让我见见今日一起的还有些甚么人。”
毕竟过了六十多年——她也不上楼了，快走几步跟着，裙脚碰到了前面人的披风边角：“他们也都进了地道，跟我来就是。”
风里刀今日没有戴笠帽，披风亦只松松系着，里头书生打扮，月下白的料子上佳，算是个有几分贵气的老书生。
顾老板引风里刀去见众人时，只说他是“卜先生”，再看他一身打扮，难免有人没当他回事。风里刀也没在意，转身就去找手下人等，说了几句，接着找了僻处闭目养神，又把笠帽戴上了。
他总算还记得嘱咐顾老板一句：“当年黑水城的出口被布了杀阵，不过是些西域乌蚕丝，让他们仔细些也就是了。”
顾老板应承下来，往那边转了一圈，说完话竟又施施然坐到了“卜先生”对面的大石上。
那卜先生却没理会她，从怀里取出装瓜子的小袋，慢慢地嗑，顾老板左脚搭在右边小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裙边缀饰繁杂，被踢荡起来。叮当不绝。
美人红衣，在昏暗地下依旧鲜亮，耀得一众无所事是的汉子时不时往这里看来。
这时外头似乎起了龙旋，地道里有风缓缓流动起来，罅隙之间空气搅动，隐隐的如同鬼哭之声。
风里刀手上动作顿了顿，才拈起下一粒瓜子，顾老板笑吟吟道：“就这么等着可没劲了，卜先生给阿留说说故事，权作消遣了，好麽？”
风里刀两指拎起袋子，抖了抖，才觉出已然用罄，不由颇为意兴阑珊地转向顾老板：“听来的又不是实话，有甚么意思。”
“权作消遣。”顾老板眉眼一弯，巧笑以对。
风里刀道：“那好，说到哪里是哪里。”
在鬼哭般的风声里说的故事，自然而然便带了点血气，何况那本不是个多有趣的故事。
风里刀说的是昔年来黑水城寻宝之人的旧事，说的人都不把它当回事，也只能当故事来听。
顾老板皱眉道：“我总觉得这故事有什么不对，又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
风里刀“嗤”得一声笑，只道：“原本就是我瞎编的故事，哪里作数。”
顾老板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啦，即使没用你自己的口气说事，我也晓得你是那故事里的卜仓舟。但你根本就……”
她顿住了，想起昨日的事，接下来的话也不必再说。
风里刀道：“怎么不说了？”倒是温和的口气。
但你……回想当年旧事，根本就没当自己是卜仓舟，不然，有些事雨化田知道、卜仓舟一无所知，你怎会仿佛亲历？
“然后你便顶了那雨化田的名字入宫当官了？”顾老板便问，“那位番邦公主常小文呢，她没陪你来，难道已过世了？”
你们后来怎样了？
“景帝崩的那一年，她受了重伤，一气之下就不理我，自个儿回鞑靼去啦。”风里刀道：“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
顾老板歪头看他一会，道：“喜欢上你，真是个辛苦活计。”
她随即站起身，细听片刻四周声响，风声已渐弱了。她拍了拍手，扬声道：“准备好家伙，我们出去。”
大漠六十载一次龙卷是进入被流沙掩埋的黑水城的唯一途径：昔日白上国强盛之时，将都城黑水修得金碧辉煌，是以金顶之上的积沙一旦被卷净，光芒反射，远远的就能找准它的位置。
素慧容在黑水城的出口及金顶破损处都布上了杀阵，难以全身而退，进去却容易。顾老板留下小何和另一个通机关的伙计在外头，去解出口处的金蚕丝网，自己打头进了黑水城。
这桩买卖是匪帮独吞，与当年的三方对峙不同，路上省了互相牵制的力气，顺顺当当地到了藏宝处。
风里刀本是殿后的，此时一闪身，却到了顾老板身侧，脚步毫不停顿地往前走去。
顾老板急起来要叫住他，刚一张口，想到风里刀此举不违开始所约，便硬生生地改口让众人麻利点儿挑拣着搬东西。
藏宝处是座大殿，按路线图所画，此地当是昔年白上国祭祀所在，沿路而来所见妇孺尸骨，隐现出朝向这座殿阁层层铺开的情状，乍眼看去连个准确形状都无法辨认。这情状诡异至极，师傅却没同她说过——顾老板只想拿了东西就走。
为恐生变，顾老板自己不搬东西，腾出手来。是以她同风里刀一样只四下里打量殿内，仿佛闲散无事，当然眼下无事可做的只有顾老板。
殿悬宝珠以照明，如同白昼，只那光稍觉森冷。顾老板刚开始还看得见风里刀身影，手下人开始干活之后来往忙乱，她还得照管着点，分了心，就没看到人了。
顾老板仰首去看穹顶，四壁雕琢宝珠高悬，却有块地方生生突兀——从外头就看见金顶上有个窟窿，原来就是破在这大殿处，模糊的天光从中透入，隐带尘烟。地方离堆宝处远，下面都被泻入殿中的沙土掩得看不着地面了，也没人过去看看。
顾老板回头一眼，见先行探路的伙计已回了大殿说是前路无虞，便让其余人带货跟着出去。这会儿风里刀仍没现身，她想了想，便往那窟窿底下走去。
到后来要运起轻功，才免了整只脚陷入积沙的不便，顾老板提身跃上一只石兽，四下望了望，才看见风里刀的披风在与自己脚下这只相对的石兽边，正是积沙最厚处。
风里刀自是知道她来，也不转头，便道：“你还不快走？”
他负手望向头顶的窟窿，似是在专心看着什么，这话说得异常冷淡，顾老板要走要留，他也不打算理会。
顾老板远远地道：“那你呢，不走么？”
风里刀没再应她，又看了窟窿里那一小块黄沙天片刻，纵下石兽便要往后面走。他走得轻捷，毫不担心足陷沙中，披风边角轻浮扫过，极是好看。
顾老板也不生气，她看了看天色，道：“再不走就出不去啦——我可不陪你。”
她轻身跳下石兽，空中反手一掌击在兽臂上，借力落在无沙处，转身之际忽觉不对，低头一看，不由“咦”了声，只见裙脚裂了道大口，缀饰叮叮珰珰落了一地。顾老板回头打量，只见石兽头颅下颌处斜斜插着柄无鞘的匕首，犹露了半截锋刃，想来裙边破损，就是碰到了这匕首的缘故。她忙出声唤风里刀，只说看到柄匕首，也没指望他过来，自甩出细索缠上匕首，想把它取到手。
但顾老板话音还未落，风里刀便袍袖带风地过来了，顾老板也没收起细索，一指兽头道：“这匕首利得很，好在我运道好，不然胳膊准废了。”她说着，手上加力又往外拉扯几下，那头依旧无丝毫松动，才把细索收了。这东西与她无缘。
风里刀睨她一眼，笠帽入城前便摘下了，眸光比先前亮得多，直有刀兵之气，莫约是映了匕锋寒光。这样倒真似妖物，顾老板想着，下意识抬手，接住了风里刀掷过来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柄精致华贵的小刀。
顾老板挑了挑眉，“甚么意思？”
“谢礼。”风里刀道，随即不再说话，似是在石兽身周寻些什么，顾老板不再多耽搁，留下句“帮你把马留着。”就旋身往外去了。
风里刀抬手拭去石面上所积尘垢，露出底下字迹来，廖廖数行刻在石兽背面，并不深，若非他找得仔细绝看不到。
风里刀认得字迹，他对着这人留下的字纸苦练，直到毫无二致。
雨化田字如瘦玉，倒是极有风骨的，风里刀看完那字，愣了会神，低头只见字壁之下坟起一座小小沙丘。他突然知道了那是什么，别开了视线。
字云：「苏氏慧容之墓
兄泣立」
旁边字迹稍小，作了句简单铭文，「风月其人可铸金」
雨化田被凌雁秋重伤击落后没有当即便死，还能撑着葬了素慧容，之后也不知道他去了黑水城的哪里等死——风里刀现在连他遗骨都寻不到了。
风里刀只觉气郁在胸，勉强咳了几下缓过，窟窿里已经在簌簌下黄沙了。他纵身而起，使足内劲把匕首拔出，向出路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今岁何长来岁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