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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塞上牛羊空许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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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年少的时候曾无数次地做过游侠梦——
一柄青锋,一壶浊酒,一管洞箫,一匹瘦马。不事仇来不管怨,逍遥自在天地间。
那个时候觉得飞檐走壁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什么的,都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不过后来长大了,才发现,江湖啊,并不是一个适合做梦的地方。】
奶豆腐,手扒肉,马奶酒。
长调歌,祭酒舞,马头琴。
不远处的游牧部落似乎正在接待远方来的客人。
美食佳酒,载歌载舞。
我坐在草坡上,看着那被温暖的篝火包围的人群,温然微笑。紧紧手中的长绳,对此刻唯一在身边的那个人说道:“如今,你可悔?”
那人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两个月前,我孤身一人深入草原,为着追捕这个有着叛教罪名的人。
我之前与这人有过几面之缘,交情不深,却也是极为欣赏他的为人,只是这事……虽说其中或许有什么曲折误会,但是到底如何倒也轮不到我来操心的。
不过……
再次紧紧手中长绳,暗叹口气。
他也确实能跑了些。
出了草原,将他交给之前联络的人,以独门手法封了其血脉,扔进马车一路拉走。
回望茫茫草原,一时间有些空茫,些许失落。
怪不得曾有江湖前辈言道,只愿放下一切恩怨,去塞外骑马打猎、牧牛放羊,度此余生。
良久,回过神来,失笑一声。
潇洒自在固然美好,但是人,总有一些放不下丢不开的东西,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气超然世外。如今这般,也没什么不好。
***
塞北万梅山庄,传说庄内只植梅树,只开梅花。
庄主会酿酒,却只酿一种酒。
万梅山庄享誉中原,不是因为它的梅树,也不是因为它的梅花,更不是因为它的梅花酒。
而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剑术高绝的人,一个如远山冷傲的积雪、如天际孤绝的寒星的人。
——“剑神”,西门吹雪。
日落之后不见客,是万梅山庄的规矩。凡是想进山庄大门或者见西门庄主的,都要遵守这个规矩,不管你是谁。
至今还没听过不肯守这个规矩的人。
此处距万梅山庄不远,若过门而不入想来是一件憾事。况且,去岁被主人埋在梅树下的佳酿,此时或可饮了。
递上拜帖,主人敞门而迎。
万梅山庄并不像外人传言那般步步杀机,身处其间反而是难得的安谧。此时庄外的漫野鲜花争芬芳,庄内的梅花却已过了绽放的季节。满园清冷。
西门吹雪已在林间凉亭等候。
看着那个冷傲如梅,清寒似雪的男子,我微微一笑。这世上敢让西门吹雪等待的人并不多,能让西门吹雪等待的人就更加少。
我却成为其中一个,怎能不让人欢喜?
西门吹雪本不是个多话的人,甚至有时候他连必要的话都不想说。所以我们相处之时,大多只是相对静坐,喝茶,下棋,看书。
虽安静,却并不觉得枯燥。
饮毕一杯茶,正巧赶上午膳。
被引至厅内,菜已摆上桌,单人独座。
西门吹雪在家时用餐极其讲究,我也只好客随主便。
饭毕,移步后山散步。
万梅山庄的梅林在整个江湖都很有名,但是后山一片天然的竹林同样令人心旷神怡。尤其此时正值春日,新笋吐翠蕊,自是一派清新与盎然生机。
“我观庄主周身气息似是有变,可是修为大增?”
“近日研习古经,从中有所悟,故而小有所得。”
“哦?果是如此,那真要恭喜庄主了。”我忽而一笑,“我刚自塞外归来,途径万梅山庄甚是想念庄主的佳酿。庄主既有此可喜之事,何不借此庆贺一番?”
西门吹雪淡睨我一眼,脚步不停:“你若想饮酒,自取便是。”
我扑哧一笑,摇摇头,亦对自己方才的说法颇感好笑。
酒入喉。清香甘冽之气随之弥漫整个胸腔。
微微一笑,透着愉悦之色:“我平时极少饮酒,但每次在庄主处总忍不住多饮几杯。”
旁边那个一袭雪白衣裳神色冷峻的男人对此却无甚反应。
我也已习惯他如此,若是哪天他突然与我相谈甚欢了,那才要惊讶。
眯眼回味久违的味道,道:“我三年不曾出门一步,如今重新踏入江湖,却多了些陌生的意味,每回忆从前,总感慨时光果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能留在手心里的东西委实不多。” 出神半晌,继而叹笑一声:“幸而,纵使几年未见,庄主未变,庄主的梅花酿也未变。”
那人轻托酒杯,仰头露出弧度完美的颈线,饮尽杯中酒。而后道:
“西门吹雪仍旧是西门吹雪,君归可还是君归?”
我一怔,摇头,又点头:“我知自己这三年中变化良多,然,君归仍旧是君归!”
“庄主学剑的本义是何?”
“我七岁学剑,七年乃成,至今二十余载,剑片刻不曾离身,奉之以痴、奉之以敬、奉之以诚,惟愿以剑问之天地,得证大道!”
嗅着清冽酒气,我喃喃道,“证大道……以肉身之躯,而通天地,通四合,通万物……”弯眉而笑,黑眸直视眼前的男子,带着赞叹:“庄主的剑心乃至真、至纯、至诚之心,以此心入道,定能得偿所愿。”
“剑有剑心,刀亦有刀心。你的刀心,不纯!”冷眸直射而来。
倒酒的酒壶一滞,继续注满八分。然后稳稳放下。
盯着自己无论何时都稳如磐石的双手,指腹与掌缘的薄茧打磨得平整而均匀——这是一双极为适合拿刀的手。
只是这双手,当初是因何而执起刀的呢?
***
和西门吹雪初识时,我还只是个行事稚嫩的少女。
当时师父还在人世,我奉师命调查一起忘恩负义杀友夺妻事件。
被杀之人名为江威,是师父友人遗孤,也是师父看重的属下。本是与人决斗而亡,无人打算多加追究。毕竟江湖人今日高歌明日黄土实在平常得很。师父不会连这点气量都没有。
但半月之后,那与他决斗之人竟无故身亡,师父始觉不对,于是便命我彻查此事。
这一查,就查出了问题。
江威曾于早年救过一中年男子,那男子正是淮河沿岸霸主海沙帮帮主邱霸天。邱霸天为报救命之恩与江威结为异性兄弟,承诺共享海沙帮。不料好景不长,邱霸天自见了江威年轻美貌的妻子便一直念念不忘,最后竟偷偷在江威饮食中投放慢性毒药。本来这件事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要再有个一两年,江威便会因身体逐渐虚弱而死,到时谁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
可惜正当此时,江威与人邀约决斗。那人偏巧之前与江威有过几面之缘,而且颇懂几分医理,重创江威之后,察觉他身体早便有异,却为时已晚。之后邱霸天将那人杀人灭口,这才被师父察觉出端倪。
万梅山庄庄主西门吹雪,人称“剑神”。一年只出门四次,每一次都只是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复仇,去杀另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而这次,在他“千里追杀”名单上的,恰巧就是海沙帮帮主,邱霸天。
于是,在我查到邱霸天头上并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被剑神追杀。
我一时有些犯难,自认无法在剑神剑下抢人,却又必须遵师命将凶手带回江威灵前生祭……
思前想后,终于决定赌一把。
我最厌恶者莫过于赌命,但是很多时候却不得不去赌。
这次的历练对我而言太过重要。
紧紧缀在邱霸天身后,视线片刻不离,在他有所察觉时迅速隐入视觉死角。这种追踪隐匿的功夫我早已轻驾就熟。
邱霸天于我来说并不难对付,哪怕他背后还有一个海沙帮。难的是,剑神的那把剑已经牢牢锁住他的喉咙,或许明天,或许下一刻,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此时的西门吹雪,离邱霸天已经不足十里路程。
他跑不掉了。
同样的,我也带他不走了。
剑从喉管拔-出的刹那,“月影无痕”发挥到极致,瞬间出现在邱霸天身侧,俯下-身,施以重手法点住他喉周几处穴道止血,摸出三只瓷瓶,拔塞、撒药、碾碎、喂服,最后一枚黄褐色药丸放入其舌苔之下,入口即化。
此药即俗称的“龟息丸”,服用者呼吸趋于无,周身血液几近凝固,脉搏微弱几不可查,迅速进入假死状态。但鲜为人知的是,若将死未死之人服之,可视伤重程度保其少则八个时辰多则二十四个时辰内不死。
做完这一切不过几息之内,西门吹雪的剑却已递至耳后!
剑风削断了几缕发丝,顺着山间的风飘走,不知所踪……
但终究没有刺下去。
冷汗湿背。
——赌赢了。
我赌自己能在邱霸天喉咙被刺穿之后保他不死;我赌西门吹雪“剑神”之名当之无愧,绝不屑在人背后出剑;我赌纵使西门吹雪不及收剑,我也来得及避开要害。
这是一场豪赌,输了,或许便要赔上性命。
呼出一口气,站起转身,背脊笔直。我赌赢了,但是还没有结束。
必须给出一个足以说服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