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鲸 ...


  •   我出生的时候整整哭了三天,这三天里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哭,仿佛从我离开母体的那刻起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张嚎啕的嘴。刚开始没有人觉出异常,直到我像拧了发条似的狂哭半小时后,医生和护士们才开始觉出些不对劲来。他们用尽了一切办法诱哄我,摇晃我,把半透明的橡胶奶嘴塞进我嘴里,却在忙了半天之后绝望地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更糟糕的是半天以后,医院里所有的新生儿都像回应我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哭起来,哭声嘹亮且从不间断,一波又一波的音浪汇聚成巨大的洪流震碎了医院的玻璃窗。那些源源不断流出的眼泪在我所在的楼层引爆了一场小型洪水,所有的床铺都漂浮在及膝深的泪水中颤巍巍地摇晃。每一个闲着的医生护士和自愿加入的病人们组成了一支临时的排水队伍,拿着水桶卷起裤腿开始干劲十足的解决这场由新生儿泛滥的眼泪造成的水患。
      三天之后我终于收声,将兴趣转移到自己的大拇指上,这场荒谬的救水闹剧才算是结束。一群筋疲力尽的大人围在我窄小的床边观看我津津有味地吮吸自己的大拇指,确定我没有哭的意思后他们横七竖八地瘫倒在我床边的地砖上。
      从那以后的八十多年我再也没有哭过。

      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万物有灵,我和石头讲话也没有忘记泥土是活生生的生命。那时候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面往往是一群在空中游曳的鲸鱼。它们巨大,温顺,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和幽深的峡谷,越过白雪皑皑的山峰和泛着深绿色水泡的沼泽,最后到达一片虚无之地。我记得在梦里面那块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无穷无尽永不消亡的白光。那群鲸鱼就在这片纯白的背景中间嬉闹,巨大的尾鳍像鸟的翅膀一样翻腾。
      这个梦我做过很多次,准确地说它贯穿了我整个无所事事的童年。我没有像别人家的小孩一样去上学,因为那带着铁栅栏门的学校在我眼里就是个兽笼。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小孩都要被送去这个地方,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试着和树木聊天。它们明明比任何人都要睿智和沉稳,浑身上下都闪耀着青绿色的温柔的火焰。家里人曾经尝试着想把我送进校门,结果我抱着门外的一棵大树死都不松手,一两个人根本就拉不动。后来学校里所有老师都出动了,像拔河一样拽住我的脚把我往校园里拉。我的整个身体被拽得和地面平行,像是一小节绳子,绳子的一头系着树,另一头则拖着一长串人。我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劲儿,我的手就好像是和树干长在了一起,身体则变成了一个凝固在半空中的石像,任凭后面怎么拖拉我都没什么感觉。这场艰难且持久的对抗在持续了一天一夜后以我的胜利告终。第二天傍晚,随着轰地一声巨响,我死死抱着的老树再也经受不起这样的折磨颓然倒地,奇迹般地略过我压向了我身后那一长串人群。在它倒地的那一刻我分明听到了一声苍老的叹息。
      于是最后我如愿以偿地回到家,获得了不用去上学的特权。

      那天晚上我躺下睡觉,谁知这一睡就睡了五年。五年里我不间断的做梦,梦里全是一群群游曳的鲸鱼。我花了五年时间看着它们把整个世界游遍。它们每天晚上都从不同的地方启程,经过不同的路线后到达同一个地方,那片我一直怀疑是否存在的虚无之地。五年之后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照旧梦见了鲸鱼,不同的是这回我终于变成了它们中的一员。我跟随鲸群在碧蓝的长空下缓慢地游移,看起来巨大笨拙的身躯不知为何却是如此轻盈。我俯视着自己身下广阔的平原和凹陷的盆地,尾鳍拂过隆起的山脉顶端扫平了一整片森林。最后我们到达了旅程的终点,那片只有茫茫白光的虚空。以前的梦里我总是置身于它们之外遥遥地望着,从来没能体会到在这片一无所有的空间里游动的快乐;现在我身处在它们中间,上下左右视线所及之处皆为一片纯白,劈头盖脸洒下的白光烧灼着我的眼,然而虽然我的眼睛像影子一样盲目,幸福却随处可见。
      这个梦做完了我就醒了,并且在醒来之后我彻底忘记了它。在随后七十几年里我再也没有梦到它,也再也没有遇见曾经那片声势浩大的鲸群。刚开始的时候我模糊地感到自己忘记了什么,在连续几个夜晚陷入无梦的酣眠之后我开始抗拒睡觉。我睁着眼睛枯坐了几十天,一旦睡魔来袭便狂躁地吃泥土和树叶,用指甲在家里粉白的墙上抓出一道道扭曲的印记。但渐渐的我忘记了自己拼死拼活地抵抗是为了什么,我在怀疑自己记忆的同时又被内心深处不能睡觉的习惯性暗示折磨得痛苦不堪。这两者之间的斗争在一个春日暖洋洋的午后达到了顶峰。那个下午我坐在家里的阳台上跟一只闲置的花盆聊天,它正对我絮絮叨叨表达自己不被重用的不满时,我那因缺乏睡眠搅成一团糊的脑袋里突然响起“啪”的一声,然后眼前就是一团漆黑,仿佛全世界的灯都关了——我就这样再一次陷入了无梦的睡眠。于是游曳的鲸群,意义晦涩的梦,在本可以解悟的时候恰好落入了遗忘的井,连一点记忆的残片都没给我留下。

      等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早在几年前我就停止了生长,仿佛自己是一个被时间遗弃的孤儿。从那以后我的身体就没有变过,明天后天明年后年对我来说都是今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为了方便省事给自己剃了光头。衣服也不穿,赤身裸体地在家里晃荡,只有来了外人我才会勉为其难地披上浴巾。这之后的五十多年我的日子一成不变。早上我睡到自然醒,起床打开窗户放屋外的空气和屋内的空气团聚,然后坐在窗户边听一上午它们情意绵长的喃喃低语。下午我在屋里散步,线路是玄关,客厅,厨房,餐厅,客卧,书房,厕所,主卧,最后顺利抵达阳台。在阳台上我会刨出花盆里的蚯蚓放在手上玩弄,借此消磨掉下午大把的时光。到后来我知道了土里每一条蚯蚓的名字,它们甚至还会为我引荐自己的配偶和后代。在我背熟了它们提供给我的族谱之后我们成了亲人,每一对简陋的小夫妻在结婚时还会邀请我当它们的见证人。晚上我回到卧室,拆散正依依不舍分别的空气,将室内空气赶进房里然后关好窗户睡觉。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一直持续了五十几年。我看着周围人在我眼皮子底下一点点衰老,我伸出手就能触到从他们体内源源不断流出的生命——它们像河流一样在房间的上空盘旋交错,不接受任何的改变和任何的屈从。
      我孤独又单调地过了半个多世纪,半个世纪之后的某一天我算日子的时候发现,我应该有八十岁了,然而我的模样仍旧停留在五十年前。这个认知折磨了我一整天。五十多年来我每天都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就好像我生命的火焰只扭曲着燃烧了先前短短的二十几年就熄灭在了冷冷的永恒的黑暗里。我觉得我像是没有活过一般。也许我也确实是没有在这世上活过,也许我还没有出生,又也许我早就死了。总之当天晚上,当我难过地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再一次看到了年少时在梦里出现过千百遍的场景:那片盛大而永不消亡的鲸群。我第二次成为了它们当中的一员,第二次跟随它们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和幽深的峡谷,越过白雪皑皑的山峰和泛着深绿色水泡的沼泽,然后在我们快要抵达那片泛着白光的神秘境域之前,在我已经看到空中那个细小而璀璨的光点之后,我突然大汗淋漓地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缕晨光恰好穿透卧室的玻璃窗拂在我脸上。然后毫无预兆的,在我八十几年的人生当中,我第二次拥有了嚎啕大哭的心情。
      这场大哭要了我的命,在纷飞四溅的泪水中我的身体以可见的速度衰老。我的皮肤变得松弛,身上的肉耷拉下来,牙齿一颗颗地脱落,脊柱一截截地弯曲。哭到最后我筋疲力竭,伸手抹泪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变成了干枯的树枝。泪水打湿了我的床单,薄毯因吸饱了水重重垂落到地板上,肆意流淌的泪水顺着门缝溢出卧室将整栋房子变成了一片汪洋。我坐在浸泡得湿哒哒的枕头上像刚出生那会儿使劲地哭,但这回我没有哭上三天三夜,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萎缩。过了两小时我便发现自己只剩下枕头大小,像是一个皱皱巴巴的婴儿。又过了半小时,我的身体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了一滩意义不明的泪渍——在一个振颤的拂晓,我终于消失在这世界上,舔着创伤走进另一个更为洁净的时代,一片纯白无暇的虚空。在那里有一片梦幻的鲸群正在嬉闹着等我,而我则像被系在一根无形的线上给拉了过去,拖着我幻灭的象征进入永恒。

      ………………………………………………………………………………………………………………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鲸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