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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飞鸟 ...


  •   颜一觉得自己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最近他总能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影子在眼前晃。那男人穿着蓝白条纹的居家服,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身子总是悬在半空中,就那么笑眯眯地望着他。他的笑容非常非常柔软,是那种让人感到窝心的暖黄色。颜一每次一抬头看到那个笑容,就能想起去西餐厅吃牛扒的时候,铁盘里配的那个软软的糖心蛋。
      颜一超级喜欢吃这种单面煎的半生不熟的蛋,简直是不能自拔,可往往对着它开心的同时自己又觉得有些棘手。他越是想把它完整地叉起来送到嘴里,就越是会弄巧成拙地把它弄破。当嫩黄的蛋液透过外面那层半透明的蛋白流出来的时候,他总是要懊恼地哀叹一声,啊好可惜,又浪费了。
      所以面对男人的笑容,他不知怎么产生了一种那一定很美味的想法。

      男人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确实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结果揉揉眼睛再看过去的时候,发现他还是在哪里,暖暖地朝自己笑得很好看。颜一惊慌地环顾四周,心脏砰砰砰剧烈地跳着,企图找到一丝不管是什么的证据来证明自己还是正常的,或者整个世界都变得不正常了。
      结果没有。不论是哪一种都没有。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该怎样还是怎样。面无表情的,皱眉思索的,举着手机大声说话的,穿着恨天高一步一扭的。马路上的交通拥堵也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充满火气的喇叭声响成一片,还有性急的司机干脆摇下车窗直接对前面叫骂。
      “我操前面的会不会开车啊?!你这样插要老子怎么走啊?!!日你妈|逼——”
      颜一迷惘地看了看周围,视线又转回到男人身上。他半透明的身子逍遥地坐在路灯顶上,两条长腿垂下来,在虚空中轻快地晃荡着。他低下头来看着颜一,他们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在半空中交汇,然后融到了一起。
      颜一看着男人具有渗透性的笑容,身体里突然涌现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归属感,这种归属感不知不觉地平息了他的慌乱。这就好比你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吃着陌生的食物,看着陌生的景象,正浑身难受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家乡话一样。
      人呐就是这样。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哪个动机比要求他的身份和归属感的愿望来得更强烈或更持久。
      他们就这样静静对视着,直到有位匆匆而过的行人不慎撞到颜一身上。
      “啧,干什么啊你别停在路中间啊!”那人横眉吊眼地抱怨着。
      颜一刹那间有种被人撞破心事的不安,连忙低头急急说道,“啊对不起对不起……”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男人已经不见了。

      ………………………………

      刚开始的时候男人出现的时间很短,每天在颜一面前晃个十分钟左右就自动不见。后来他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此时颜一也开始慢慢习惯了他的陪伴。
      有时候颜一无聊了还会试图跟男人说说话。比如公司食堂的饭菜越来越难吃,比如今天又因为一点小事被老板骂,再比如同事之间勾心斗角地好烦。男人往往就坐在他旁边笑眯眯地听着,末了伸出手来拍拍他的头。颜一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但心里仍旧觉得温暖。
      他总是在想,为什么只有他能看到这个人呢。明明这么清晰地呆在他身边,为什么别人就是看不见。
      他想着想着就会有些情绪低落,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等到看到男人糖心蛋似的笑容的时候,他又觉得就这么被遗弃兴许也不错。
      并不是每个人活在这世界上,都能像他现在这样有个人默默地陪着。真正能理解自己的人又有多少呢。颜一以前就曾经有过这么一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就生活在一个孤岛上,一边盘算着制造一次举目是海的隔绝,一边疯狂地祈求有人能找到自己——在每一个可能遇见的场所。

      有天晚上他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看碟,男人轻飘飘地坐在吊灯上陪他,学他撑起胳膊肘来,兴致盎然地盯着电视猛瞧。
      颜一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实际上任何事情做久了他都会觉得没什么意思。他不知不觉地把目光轻轻放在男人身上,看着他脚上的人字拖悬在半空中,半掉不掉的。
      “喂。”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男人转过头来望向他。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谁?或者确切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你不会是鬼吧?”
      男人嘴角的弧度比往常拉大了些,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可是我又觉得你不像——哪有鬼能像你这样笑。”
      男人摇摇头,表情变得有些无可奈何,看着颜一的样子就好像在看着自己闹别扭的情人。
      颜一轻叹口气,没办法地挠挠脑袋:“算了,我去睡了。”
      他说完站起身来,拖着有些疲惫的身躯走向卧室,踢掉拖鞋重重地把自己扔进床里。

      颜一的床靠着墙。夏天的时候天气热,窗帘总是半拉着。每当夜风穿过纱窗的时候,那层薄薄的纱帘总会随风鼓起,把他的上半身全都笼进去。颜一每次睁着眼睛呆在这个柔软的半封闭空间里,都会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里面的男主人公也像他这样被鼓起的窗帘包住。
      颜一觉得那段心理描写特别好。他记得那个主人公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只寄居在海螺中的小生物,由生至死都只能看着眼前的风景,渺小而无知。既不知道渴望什么,也不懂得厌恶什么,只是本能地吞食着顺水流到嘴边的食物,睡去,醒来,而后死亡。就连幸与不幸都不曾知晓。
      他模糊地想起那应该是个日本作家写的文章,题目应该是叫什么……海螺中的……海螺中的风景?
      貌似是叫这个,有时间得翻出来再看一遍。
      颜一看着跟进来坐在了窗台上的男人,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像这样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这里凉快吧?千万别被风吹跑了啊。”他担心这个不再拥有体重的男人,却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颜一从小就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那就是他觉得他比别人矛盾一百倍。有段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精神分裂。他常常产生一个想法,而后马上自己把它否决掉。他常常很爱一个人,转眼间又觉得这个人面目可憎。他经常在厌世的同时又进行着强烈的自厌。有时候他真想拿手术刀切入自己的血肉,切入另一个自我的坚硬的骨头,看看他身体里到底长着另外一个怎样的自己。然而纵使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在这样一个自我统一又分裂的过程中,他依旧固执地认为他的分裂是完整的,不可侵犯的。
      所以他觉得这世上没有谁能真正理解他,理由是连他自己都不能真正理解自己。
      颜一在这突然涌来的潮水般的孤寂感中渐渐睡去,堕入梦境的最后一瞬,他模糊地感到一个飘忽冰冷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

      ………………………………

      距离男人的出现已经有两个多月了,颜一早就完全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在看不见他的时候,颜一还会扭着脖子四处寻找。
      有时他的小动作被周围人发现了,总会遭到这样或那样的疑惑。
      “哟,找什么哪?”
      “快别看了那什么也没有啊。”
      “……需要我帮忙吗?”
      颜一往往是一边客套地笑一边摆手,心里想着我在找只有我能找到的东西。
      在他心里男人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他个人的所属物了。在吃饭的时候他会替男人拉出凳子摆好碗筷,在男人盈满笑意的注视中心情愉快地吃完。在买东西的时候他会征求男人意见,一件件指给他看,注意他点头还是摇头。在睡觉的时候他会把旁边的被子攒平,看着男人躺在上面,然后对他说晚安。
      颜一觉得这样的生活比往常好很多。男人虽然不能说话,但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让颜一觉得自己能够被理解。要知道,在每年阳历紧张的十二个月与阴历魔幻的十三个月里,在他生命中的每一年,都不曾有人给过他像男人给他的这样的认可。连他自己都没有。
      他知道这男人是一堆词语堆砌出来的一个谜,是一团乱麻组成的一个结。假如他能找到打活结的这头,一拉,就能使牵涉其中的任何事情——包括他自己——都能得到解脱。
      但那也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了。颜一不希望这样。

      ………………………………

      这天下午他找到男人的时候,男人正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城市尽头渐渐垂落的太阳。
      颜一看着那镶嵌在两栋钢筋水泥建筑物中的暖融融的光点,非常煞风景地再次想到了糖心蛋。这色泽还真像啊。都是可以融化的暖黄色,还袅袅地冒着热气。
      比起让人神清气爽的早晨,颜一更加喜欢黄昏。它总是懒洋洋的没什么力气,并且非常简单地阐释了任何温柔都是力不从心的结果。很多时候,颜一都无法判断自己所做的事是否正确。有时他会冲动地下定一个决心,却又非常矛盾地意识到这种豪迈的决心既缺乏逻辑,又容易动摇,然后他的情绪会很快地随之降到一个低谷。
      不过幸好他也明白,能够清楚认识到自己活得多分裂,也是值得哀悼和庆幸的。

      在颜一想东想西的时候男人突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子看向他。
      颜一又看到了那个笑容,那个熨帖的、像温暖的蛋液一样能在空气中流淌的笑容。男人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就这么保持着背对夕阳的姿势,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向了阳台外的虚空中。
      “……你怎么了?”
      颜一上前几步扶住栏杆,探过身子想看清男人脸上的表情。逆着光的男人悬在半空中,身体周围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毛茸茸的,很温暖。
      他看起来像是要随着那个笑容化在了夕阳里。
      男人抬起胳膊对着颜一招手,动作缓慢而连绵,像是放慢动作一般。颜一伸手徒劳地想抓住他,尽管他知道这完全没用。
      实际上就算这男人坐在他面前,他也不能触到他分毫。
      “……你要干嘛?你去哪里?诶我说——别走啊!”他绝望地挽留他,直觉却告诉自己留不住。
      颜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一个东西,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很随意的人,对什么事情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可这一次,他执拗地不想再无所谓了。
      留不住啊——那该怎么办?
      “……我跟你走!我跟你走行吗?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男人听懂了,放下一直挥动的手臂,指了指天边那轮蜷缩的落日。
      “到那里去吗?我知道了,马上过来——千万要等着我啊!”
      颜一坚定地迈开步子,踏入了那片男人所处的虚空。

      他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飞鸟,背后长出了白色的羽翼,那双翅膀能带动他的身体在空中轻盈地飞行。旁边建筑工地上挖掘机橘色的起重臂横跨马路,搭起不规则的巨型拱门。楼下梧桐树哀怨的淡紫色花朵从枝头攀上墙壁,轻轻摆动。法桐散落的绒球在低空中快活又宁静地飞行,轻巧无声,看在他眼里就像是一种表扬与鼓励。
      颜一看着在空中张开双臂迎接他的男人,满足地笑了。那一瞬间他觉得就算全世界都不理解他也没关系。此刻在他的心里,比往日更深的地方,有一小股浪潮在有规律地拍击,好像马上要唤起一个新的自我醒来。
      ——然后这世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

      “……怎么回事?警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这一看不就是自杀呗!啧啧,真是可惜啊……大好年纪,居然跳楼……”
      “听说他恋人不久前出意外死了呢!然后他精神一直不怎么正常,总是疯疯癫癫的找什么东西……”
      “出意外?什么意外?”
      “还能有什么意外!这年头,要么车祸要么得病,或者说不定也是自杀,这谁说的准……”
      “——诶哟!那这不就是殉情?!”
      “——同性恋还玩什么殉情?!我看啊,就是个发了疯的神经病!”
      “………………”

      又见夕阳泼出一地微凉。

      ………………………………………………………………………………………………………………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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