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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子非鱼 ...


  •   严绯第一次看到郑鸣义的恋人的时候,是在一个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的下午。
      九月份一开学她就高三了,照惯例学校会在暑假组织毕业年级进行补课。可就算这额外的补课也不能缓解严绯她妈妈对于高考临近而产生的兵荒马乱之感。她通过多方打听,再三比较,终于挑中了一家培优机构,毅然决然地把自己女儿送去进行一对一的数学补习。
      严绯自是一万个不愿意。学校补课已经让她奄奄一息,再加上星期天的一对一教学,她觉得可以扛个小土锹吭哧吭哧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无奈她数学确实拿不上台面,理亏在先,高考又是一锤子买卖的事情,马虎不得,只好同意每周日顶着个大太阳去上课了。
      第一次去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自家女王大人恶狠狠的威胁:“一百二一节课啊!你当我嫌钱多没地方花啊?还不都是为了你!元月调考看不到效果老娘要回来搞你的人!”
      ……为了我为了我,什么都是为了我,你们都没错是我错好了吧?!
      严绯突然觉得有些委屈,站在公交车里望着窗外匀速掠过的店铺招牌,感觉自己的身体随着车子的前进一耸一耸的,车厢里翻搅的汗臭味熏得她有些恶心。
      她恍然间有种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的错觉。

      ………………………………

      终于熬到了下课,严绯却在大门口磨磨蹭蹭起来。一方面不想走出门去迎接室外的热浪,另一方面又想快点回家捞冰箱里被剖成两半的无籽沙瓤大西瓜。在门里来回走了几步后,她终于眼一闭心一横,推开沉重的玻璃门,走到夏日里热气蒸腾的马路牙子上。
      培优的地方位于一栋大厦的二楼。大厦两侧开了许多店铺,对面是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居民区。往右边走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口旁建有一个购物中心,来往的车辆行人都很多。
      这处地段还比较繁华,只不过严绯的家离这有将近半个小时的车程,和学校又正好是反方向。所以她很少来这里,脑海中对这处路段也没什么印象。
      她撑起遮阳伞来,动作极小地走到了一旁的奶茶店。天气太热,连空气都是滚烫的,吸入鼻腔里像包着一团火,能一路烧进肺里去。
      “老板!我要一杯柠檬绿。”严绯把汗湿的碎发撩起到耳后,露出一张晒得微微发红的脸。
      坐在椅子上正吹着电扇看报纸的女人起身,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拿起夹子开始往大塑料杯里放柠檬。
      天气一热,人往往就倦怠了,连招呼生意的热情都像被闷没了似的,动作也随之慢了半拍。
      严绯伸手扯住T恤的领口使劲抖,企图制造一点风来慰藉自己汗涔涔的脖子。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汗液顺着前胸滑进她的胸衣里,然后被兜住吸收掉,整个上身都变得粘糊糊。
      她想,真恶心。
      “老板!麻烦多加点冰。”她又喊了一声,从裤子荷包里摸出一块五的硬币按在台子上。
      女人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又保持刚才的频率,不紧不慢地动了起来。她象征性地多加了两块冰,心不在焉地封了口,把柠檬绿往台子上一放,摸下两个硬币往零钱盒里一扔,就坐回刚才的位置,继续吹电扇看报纸。
      真厉害啊,就像是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一样。
      严绯这样想着,拿起柠檬绿茶狠狠地把吸管戳进去。
      塑料膜被大力戳破发出一记不满的声响。她连忙吸了一大口,感受着冰凉的冷饮刺激着牙龈的奇妙感。
      ……总算活过来了。
      杯身外壁凝结出了小小的水珠,它们渗入严绯的指缝,汇聚成细弱的水流沿着手腕滑落。严绯贪凉地就着满手的凉水抹了把脸,转身准备前往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大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卷起一波波带着尘土气的热浪扫过鼻尖。她嫌弃地皱皱鼻子,刚迈出一步,身后不远处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心翼翼的语气参杂着莫名的欣喜。
      “……严绯?”

      严绯愣了一下,又转回身来,在晃得人发晕的浓稠阳光下,看到了刚从超市采购归来的郑鸣义。
      还有他的恋人,周洋。

      ………………………………

      “喂?妈,今天我晚点儿回。”严绯坐在郑鸣义家的布艺沙发上,握着手机的手心有些发烫。
      “不回来?怎么回事?”
      通过电波传来的声音变得低哑。严绯咽了口唾沫,抬头看了一眼把刚买回来的酸奶往冰箱里放的周洋,又探过头去看了看在厨房里忙活的郑鸣义,末了压低声音含糊道:“就是……哎呀现在正下午呢太热了,我想去旁边的麦当劳里坐会儿,顺便吃点东西再回。”
      “……你至于热成这样吗连家都不回。”
      “妈~我上了一下午课啊你也不可怜可怜我……”严绯开始耍赖。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嗔笑道:“我看你是想一个人在外面潇洒吧,还说那么好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花花肠子……好啦,自己在外面小心啊,吃完饭就回听见没有。你明天还要去上学,别老在外面野。”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拜拜啊。”
      挂了电话,手机屏幕上糊的都是汗。严绯盯着手机发了会儿怔,然后抽出一张纸,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上面的汗渍。
      面前的茶几上突然放了一瓶酸奶。大脑正在放空的严绯吓了一跳,抬头正对上周洋挂着温和笑容的脸。
      “天气热,先喝着吧,鸣义在跟你切西瓜呢。”
      他边说边去摸茶几下面的空调遥控器,滴滴几声,把温度从初始的16度调到了24度。
      空调是郑鸣义一回家就打开的,并且一打开就将温度一路狂按到16度。他贪凉,严绯记得。而且她自己也一样。
      周洋注意到她的视线,笑着把遥控器放回到茶几上。
      “他老这样,一上来就调最低温。我说过突然降温对身体不好,对空调也不好,他就是不改。”
      严绯客套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拿起面前插好吸管的酸奶小小地吸了一口。刚喝的柠檬绿茶还在她肚子里晃荡,稍微动一下都能听到液体击打胃壁发出的细小咕噜声。
      如果可以的话她实在是不想喝什么东西了。只是现在没什么事情做,不喝又显得不太礼貌。周洋坐在一旁看着她,温温和和的目光轻轻落在严绯身上,却让她觉得比屋外八月的阳光都烫。
      她只能低头咬着吸管。

      在气氛趋于尴尬的当口,郑鸣义终于端着一个水果托盘迈出了厨房,托盘上是切成漂亮三角形码得整整齐齐的沙瓤西瓜。
      “早知道今天碰见你,我就买无籽的了。真是难得伺候。”他一屁股坐在周洋旁边,长腿一伸够来垃圾桶,拿出牙签,开始把西瓜里的籽往外挑。
      严绯嘴一撇。“你不是也不吃有籽的么,你好意思说我。”
      周洋的眼神在两人中来回逡巡了一番,心情很好地笑起来。
      “果然是兄妹……他嫌无籽瓜又贵又重,大夏天的拎着烦,买了有籽的又嫌吐籽麻烦不肯吃,每次都是我给他把籽挑干净了才下口。”
      郑鸣义嘴角一挑微微上扬,伸手把挑干净籽的西瓜递给严绯:“怎么,我妹一来你就告状,想造反啊。”
      “我哪敢啊。”周洋也拿起一块西瓜挑起籽来,挑完了顺手送到郑鸣义嘴边。后者一口咬下,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严绯坐在一旁,一边啃着西瓜一边看着两个大男人。她突然觉得这个画面很熟悉,就像她看过无数遍的她爸妈的情景对话一样。虽然家里那两位从来就没为对方挑过西瓜籽,但中间涌动的那股什么东西,她虽不太懂,却也认得。
      那是一样的。

      …………………………………………………………………………………………………

      郑鸣义和严绯是表兄妹。
      严绯是外婆带大的,和妈妈这边的人比较亲。她从小就喜欢粘着郑鸣义,像个小尾巴,甩都甩不掉。郑鸣义也乐得让她跟,成天带着她到处野,14岁年龄差产生的思想隔阂在这对表兄妹的身上像气泡一样,噗噜噗噜消无无形。
      严绯从来不喊郑鸣义哥,她觉得肉麻,往往是颇有气势地直呼其名。家里大人都惯着她,被直呼大名的某人也丝毫没觉得不妥,只乐呵呵地应一声嗯。
      那时候郑鸣义是大人眼里标准的好孩子。成绩好,品行好,长得好,街坊四邻都喜欢他。他以优异的成绩考进重点高中,然后又顺利通过高考进入了市内最好的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出国读研,回国后被一家外企录取,慢慢做到了人事部经理的位置。
      如此顺风顺水的郑鸣义自然而然地被家里大人们定成了严绯的标杆。她家女王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学学你哥!怎么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儿心!”
      严绯一般默默听完这一长串老生常谈的唠叨,转头暗自翻个白眼,下一步就是跟郑鸣义打电话诉苦。
      “郑鸣义!”
      她气鼓鼓的。对面的声音听起来既无奈又欣喜。
      “又怎么了,大小姐。”
      “还不是因为你!哎我说你才是我妈亲生的吧?”
      “鬼扯。”
      发泄完一通,严绯气也顺了心情也好了,笑眯眯坐到桌子跟前乖乖写作业去了。

      只是生活总喜欢捉弄人,也没有谁能一直过的一帆风顺。郑鸣义直到三十岁都没有女朋友的事实让严绯一直以来对儿子无比放心的姨妈终于坐不住了,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自己儿子的情感动向。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向郑鸣义念叨,隔壁老江家的丫头马上要结婚了,六楼老宋家的儿子也带女朋友进门了,就差没问你什么时候能带个儿媳妇回家了。郑鸣义只是闷头听着,也不发表个人意见,末了只不愠不火地说一句,妈,还早,不急。
      严绯她姨妈差点掀桌。不急?!三十岁的人了还不急?感情别人家孩子都学会打酱油了再急啊!
      谈话无果后姨妈一个电话打给她亲妹妹——也就是严绯她妈发泄不满情绪。两个女人一拿起听筒就说个没完,嘀咕个把小时,搞得在一旁试图安眠的严绯她爸痛不欲生。
      后来有天晚上严绯和她家女王一起泡脚的时候,女王状若无意地挑起了话头。
      “小丫啊,妈妈问你个事。”
      严绯一听这难得出现的称呼立马绷紧了背。平日里都被直唤其名呼来喝去的,这凭空出现的脉脉温情让她觉得心里有些发寒。
      “妈,有事就直说,别搞这么委婉。”
      女王被自己女儿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伪装,感觉到为人母的尊严受到了挑衅,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气恼。于是她干脆也不装了,吊起眉毛命令道:“说!郑鸣义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严绯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探下身去洗脚脖子。
      “我哪知道啊。你不会自己去问啊。”
      女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脸上明明白白挂着【你这熊孩子怎么这么不上道呢】的嫌弃表情。
      “我要能问到我还来找你啊,我有毛病吧我。哎,难道……他就没私底下告诉你?我看他总带你出去吃饭咧。”
      严绯看着她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母后大人整张脸像被点燃了似的亮堂起来,带着无比旺盛的求知欲,心里偷偷感叹一句,好可怕。
      她没接腔,只是从脚盆里捞出毛巾搭在小腿上,感受着毛巾湿漉漉的热气顺着皮肤渗入血管,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
      厕所里沉默了一小会儿,直到女王突然压低的声音有些迟疑地响起:“哎,你说……郑鸣义会不会是同性恋?”
      严绯愣了一下,随即反射性地维护郑鸣义。
      “妈你别瞎猜,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乱猜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她心里有些莫名的慌。其实她早就想到这点了,只不过一直没说出来。严绯总觉得心里想是一回事,拿上台面说又是一回事。有些事情只能搁心里想想,一旦说破了,说不定就成真了。
      “什么叫‘还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告诉你你妈知道的多着呢。”严绯她妈对女儿小看自己的八卦水平很不满,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都一股脑儿地说了。“你忘了啊,郑鸣义他研究生论文就写的同性恋呢。还有前两天他帮你姨妈抹窗户,突然问说,如果他喜欢男的你姨妈怎么办。你姨妈想着他肯定是开玩笑,张嘴就是一句老娘打断你的狗腿,结果吧他就没声儿了。现在你姨妈越想越不对劲儿,想再问清楚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严绯一边听一边默默地拧干毛巾擦脚。面对女王状似若无其事实则万分期待的眼神,她站起身来,顺手将毛巾丢回洗脚盆里,轻飘飘撂下一句,“你们折腾去吧。这是郑鸣义自己的事,我不管。”

      她并没有打电话给郑鸣义通报这件事情,他们的关系也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只不过,严绯暗自在心底下了决心。假如郑鸣义后半辈子真找个男人过了,她绝对站在他那边,义无反顾地站在他那边。
      管它什么世俗眼光伦理道德,见它的鬼。那可是郑鸣义,是她哥。

      ………………………………

      然后,像是为了印证严绯那个【有些事情一旦说破可能就会成真】的想法一样,今年除夕夜吃团年饭的时候,郑鸣义坦白了。后来严绯才知道,用专业一点的词来讲,就是出柜。
      年夜饭按照惯例小辈要站起来敬酒。同样按照惯例,年龄最大的打头。郑鸣义端起一杯啤酒站起来,不知为何手脚有些慌乱,差点碰倒了邻座严绯她爸的碗筷。吵吵闹闹的一桌人很快安静下来,十几双满含笑意喜气洋洋的眼睛看向拼命舔嘴唇酝酿的郑鸣义。他也是笑着的,只是嘴角有些微的发抖。
      严绯下意识地放了筷子。她莫名其妙地开始为郑鸣义紧张起来。

      “……首先!新年到了!先一起祝每个人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啊!单独说的话,希望外公外婆还有爷爷都身体健康!想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要节约,现在是该你们享福的时候了,节约干什么啊。然后是小姨和叔叔……祝你们工作顺利!争取今年多赚钱换台新车!至于严绯,你就只有一条——好好搞学习听到没有?要努力考个好大学!最后嘛我爸妈……新的一年你们两个少吵点架啊,我一个星期就回来一次家里还老鸡飞狗跳的,你说我愿不愿意在家呆着。嗯……那就这样吧!新年快乐!我干了啊!”
      “……哎好好好,一起干一起干啊!”
      每一个人都在干杯。透过桌上电磁锅里蒸腾出的热气,严绯看到了郑鸣义仰起的脖子和喝酒时上下滑动的喉结。她看着他一饮而尽,将空杯子重重放回桌上,然后用手背一抹嘴,连带着脸上别扭的笑容也被这一下给抹去了。
      “我还有些话想说。”

      饭桌上本来被刚才一席话炒热的气氛又缓了下来。严绯她爸笑着接了一句,“怎么,还说上瘾啦?”
      这善意的玩笑话并没有让郑鸣义的脸色有所好转。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那眼睛里闪烁的坚决竟让严绯觉得害怕。
      她心跳得飞快,手心里捏出了汗。
      “我知道大过年的说这个不好,今年我们家年也算是没办法好好过了。但是我不说又不行……我已经瞒得够久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大人们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定格在半路上,显得每个人的脸都有些奇异的扭曲。
      “我这么久都没谈女朋友,是因为……我喜欢……男人。我跟一个男的在一起有一年多了,他是我们公司销售部的,比我小两岁。我们是认真的,不是随便玩玩,我……想跟他好好过日子。所以爸妈,我知道说对不起没什么用,这也不是什么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事情。儿子是同性恋,娶不了老婆,不能传宗接代,以后说不定你们也会被人说闲话。你们想怎样我我都认了,打也好骂也好,扫地出门我也认。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是我爸妈。”
      郑鸣义的嗓音都在颤。他说完眼眶就红了,吸吸鼻子不再开口。
      严绯脑袋轰地一下就乱了。她是见人哭自己就会跟着哭的类型,一看郑鸣义哭腔都带出来了,鼻子一酸,自己开始条件反射地掉眼泪。她使劲眨掉眼里多余的水汽,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姨爹姨妈惨白的脸。

      一时间饭桌上一片死寂,没有人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郑鸣义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低头盯着桌上一盘红烧鱼,声音也小了下来。
      “……我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这种事情也不可能瞒一辈子,你们总会知道的,早说晚说都是说,希望你们能——”
      “——滚!!”

      沉默过后是突如其来的爆发。啪的一声重响,是严绯姨爹一手拍在桌子上的声音。他拍的是那样重,简直就像是把手使劲往桌上摔。碗盘震动了一下,严绯吓得一抖,瑟缩在椅子上。
      她从来没见过姨爹发这么大的脾气。
      郑鸣义的脸一下僵住了,眼睛仍然死死盯着那盘鱼。
      “你跟老子搞同性恋?!你他妈搞什么不好偏偏去搞同性恋?!!你还要不要脸啊!滚!跟老子滚出去!!”
      近似于咆哮的姨爹脖子上爆出了青筋,狰狞的面容像一头暴怒的野兽。他狠狠瞪着自己养了三十二年的儿子,看上去恨不得把他撕碎。
      严绯看着仍旧固执地低着头的郑鸣义,有两滴泪啪嗒一下砸碎在他身前的碗里。
      郑鸣义抬起手背揉揉眼睛,闷头下桌,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和包,开门走出了家。空气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下,空落落的。
      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严绯三岁的小侄女。她站在一边扯严绯的衣角,奶声奶气地提出要求:“小姨~~我、我要吃糖~~~”
      这句话终于把一桌子人都惊醒了,严绯慌乱地抬头扫了一眼四周。姨妈把脸埋进掌心里,整个人哭得发颤。姨爹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爸爸开始抽烟,妈妈沉默不语。三位老人坐在上席,看上去像是凝成了几座苍老的雕塑。
      ……郑鸣义呢?
      哦,他走了。
      严绯这样想着,突然感到自己的胸腔被一阵令人窒息的心疼淹没。她哗地一下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冲向大门。
      “严绯你往哪跑?给我回来!”
      她顾不及回答便拉开门冲进楼道。室外的冷空气骤然袭上她糊满泪水的脸,是凉到人心底的寒。
      外婆家在八楼,没有电梯。她一边火急火燎地一步两级跨下楼梯,一边朝下大声喊:“郑鸣义——!郑鸣义你等等!”
      狭小的空间里声音一层一层地往下传,楼道里的声控感应灯霎时亮了个通透。严绯抬手想擦掉脸上冰凉的泪,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完。她不知道追出来有什么意义,脑子太乱也没想过追上了要说些什么。郑鸣义哭了,这个事实足以让她做出一些她自己也理解不了的举动。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每个人做每件事,还真不需要什么确切的理由。

      ………………………………

      严绯在二三楼的楼梯拐角处追上了他。她站在三楼一家住户的门口,呆呆地望着和自己隔着十几级台阶的郑鸣义。她突然感觉他离自己很远很远,远到她怎样够都够不着。
      郑鸣义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毫无血色,一片蜡黄,脸颊上湿漉漉的挂着未干的泪痕。纵使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他仍旧慢慢努力地对严绯露出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容。
      严绯情绪立即崩溃了,横冲直撞地跳下楼梯,一头栽进后者的怀里哭个昏天黑地。她一边大声抽噎一边唾弃自己,本来是要出来安慰人的,结果反被别人安慰了。
      “你、你到哪……哪里去?”她极力控制发颤的声音,捋平了舌头试图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郑鸣义的脸在严绯朦胧的视野里变得无比柔和,整个轮廓都被晕开了温暖的毛边。他的声音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听到耳朵里都是飘乎乎的。
      “我不是在公司旁边租了房子嘛,我……先回租的房子去。你跟你姨爹姨妈说一声,至少得让他们知道我到哪儿去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
      “以后……”郑鸣义苦笑了一下。“我暂时回不了家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他放开严绯,重重揉了一下她的头顶,语气刻意变得轻松起来:“没事儿,你快回去吧,都是我家里人难道把我砍了不成。楼道这么冷你出来连个外套都不披一件,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乱七八糟慌些什么东西……回头我给你电话。”
      严绯用手抹了把脸,一开口,鼻音浓的像得了重感冒,嗓子都嘶哑了。
      “郑鸣义……”
      “……嗯?”
      “你……真喜欢……那个男的?”
      “……嗯。”
      “那……有多喜欢?”
      郑鸣义眉目舒展地笑开了。他一把拍上严绯的后脑勺:“小丫头片子,你在东想西想些什么啊,肥皂剧看多了吧你……就跟你妈喜欢你爹一样。”
      “什么啊,”严绯不满地揉着自己的脑袋:“你是没看到我爸妈吵起来的时候。还有我妈亲口跟我说过她不喜欢我爹,当初没办法才嫁的他。”
      “你傻啊,这你都放心里。”郑鸣义打开包翻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递给严绯。“你爸妈就算吵架吵得上了刀子都不会分开的你信不信……我们也是一样。生气的时候我真觉得妈的这个人怎么这么可恨啊,一眼都不想看到他。但是你要我离开他吧……我做不到。”
      严绯接过纸来先把眼泪一擦,然后把纸巾一对折,鼻涕擤得震天响。
      “郑鸣义你别搞这么深情我不习惯。我看你回避一下也好,等他们平静下来了才好商量。反正我们那个变态死学校过个年也只放十几天,过不了多久我就上学去了,让他们自己先纠结着吧,早晚会想通的。”
      “……哪那么乐观啊傻瓜。”郑鸣义揉揉眉心,神情有些疲倦。
      “有些事情,一辈子也没办法想通啊。”

      ………………………………

      对于郑鸣义的这句话,严绯本来是不以为然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有它一定的道理。
      在家里郑鸣义的名字成了禁区,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话题。姨爹的烟瘾变得越发大起来,没事就到阳台上去抽烟,抽着抽着眼眶就开始泛红,然后闭上眼抿着嘴巴半天不说话,下巴都在微微地抖。姨妈跟严绯她妈基本上隔一天就打一次电话,一打就说上一个多小时。严绯有时候会故意去卧室找剪刀吹风机什么的,路过的时候竖起耳朵能听到听筒里传来啜泣的声音。她家女王也握着电话红了眼,不停地重复说,姐,想开一点,身体最重要,不要急出了毛病。
      严绯既心疼又着急。姨爹姨妈一直都待她特别好,事事都宠着她。严绯还记得她三岁的时候有次跟郑鸣义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哭了,姨爹一看心疼得不分青红皂白一巴掌招呼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去,17岁的郑鸣义无辜挨了一顿打,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她呆在家里不敢跟郑鸣义打电话,发短信又说不清楚。幸好放假时间短,返校补课的第一天中午她就找了个安静地方,把姨爹姨妈的事一股脑地都告诉了郑鸣义。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严绯以为自己的手机出了什么问题。正疑惑怎么没声音的时候,听筒里终于传来郑鸣义发颤的嗓音。
      “严绯,帮我好好劝劝你姨爹姨妈。”
      严绯心里咯噔一下,越发难过起来。
      “我不敢啊……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郑鸣义低低叹了口气,“也是。你现在学习时间也紧,别分了心,家里的事情先别管吧。现在我这事儿还没过去多久,等过一阵子他们会来找你的,他们肯定知道你会跟我联系。你姨妈那个人你也知道,她现在就是拉不下脸来问你,其实心里肯定担心得要死。宁愿自己东猜西猜七想八想的,偏要拧着一股劲儿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母子连心,我了解她。等她自己来问你的时候,你再跟她说说我的近况,好让她放点儿心。”
      “……嗯。我知道了。”严绯蹲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草玩。“那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星期六星期天也呆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啊?那多无聊啊。”
      “……我把我房子退了,现在跟……那个谁合租一间房。”
      严绯一听心情立马好起来,努力憋住笑问:“那个谁?那个谁是谁啊。”
      “严绯你再装!那个……就是——唉这该怎么称呼呢真是烦人。好吧虽然这样讲不太恰当……就是我爱人。”
      “噗哈哈哈哈哈哈!”严绯一下子破了功,捶地狂笑起来。“郑鸣义你个死皮赖脸的居然还会不好意思!我的人生圆满了!诶他叫什么名字啊?”
      “……周洋。”
      “海洋的洋?”
      “……嗯。”
      “切。这名字真是普通,上街一抓一大把。”
      “诶你想怎么样啊!本来就是个普通人啊。”
      这天中午严绯聊得无比欢畅,以至于聊忘了形连时间都不记得了,中饭没来得及吃中自习又迟了会儿小到,被像妈一样啰嗦的圣母班主任数落了一顿。

      ………………………………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了一个多月。三月刚开头的时候,姨妈果然向她问起了郑鸣义的事。
      那天是星期天,严绯她爸一个得了肝癌的老战友突然走了,他和女王一起去送最后一程。大中午的没人管饭,正好姨妈在家闲着没事做,主动过来解决严绯的伙食问题。
      在这一个月里严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脑袋里也已经幻想了无数次这场早晚都会来的对话。她虽然并不反对同性恋,却也不是一个为之狂热的腐女,对同性恋的知识也仅限于知道有这类人而已。于是她下耽美小说,查同性恋的资料,找班上的腐女借腐向杂志,还有事没事去BL吧逛一圈。就算做了这么多工作,她还是有一种漂浮着的不真实感。
      你知道这件事的存在是一码事儿,而它发生在你周围就又是另外一码事儿了。就算你装得如何开放,心里也还是会不安,因为那是你的亲人。严绯怕郑鸣义被骗怕郑鸣义受伤更怕郑鸣义被人说闲话,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往坏的方面想。
      她打电话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郑鸣义,后者只是温和地安慰她:“你别想那么多。万一以后有人说闲话,别理他们不就行了,他们又不是我,哪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自己的事情我会把握好分寸,我心里的感觉自己也清楚。好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又不是说出来的。”
      严绯往往在这个时候才会觉得郑鸣义比她多活的那十四年不是白长的。
      所以当她和姨妈坐在饭桌上的时候,她底气十足,觉得自己已经武装到了牙齿,她姨妈的任何疑虑都不足为惧。

      “绯绯啊,你……最近有没有跟郑鸣义联系啊?”
      “有!”严绯爽快地点头,不等下一个问题就把她哥的近况全说了。郑鸣义交代过的么,她哪能不照办啊。
      姨妈一听自己儿子过得挺好,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脸色却又难看起来。
      “个小崽子自己过得倒潇洒,折腾我们一大家子人为他操心。”
      “哎,姨妈,你不是老说嘛,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自己高兴不就行了,考虑那么多干吗。想开一点,啊。”
      “我是想开了啊!但是他爹……”
      对面坐着的女人苍老了很多,眼泡因为经常哭的缘故习惯性地肿着,像是用手微微一碰就会流出水来。严绯看着这样的姨妈极其心疼,准备的说辞全都抛到了脑后。
      “绯绯,姨妈不是封建,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也不在乎这个。但是你想想你姨爹!你再想想郑鸣义他爷爷!你觉得他们能同意嘛?这相当于要他们郑家断子绝孙啊!”
      严绯咬着嘴唇,看着姨妈眼眶又开始发红,无力得想抽死自己。
      “再说了,万一这事儿被别人发现了呢?万一他单位同事都知道了呢?纸可包不住火!那他到时候不是要受别人白眼啊!他工作该怎么办啊!以后他同学聚会,别人一家三口和和睦睦,他有什么啊!他现在是觉得无所谓啊,等到时候心里什么滋味他自己知道!没有孩子老了以后连个念想都没有。我跟他爹是死得比他早,两眼一闭落得清静,管他快活不快活——但是他的路还长啊!他才三十二岁,你想想看还有多少年要活?这么多年的时间他都赌在个男人身上,你叫我怎么放心!”
      姨妈说完用手捂住脸,用力深呼吸几次,闷闷地撂下一句,“我去洗把脸。”
      严绯哦了一声,蜷缩在椅子上,端起碗来闷头扒饭。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进碗里,每一粒米吃到嘴里都带着湿漉漉的咸味。
      她终于明白原来爱是一个这么沉重的东西,沉重到让她喘不过气。她觉得郑鸣义并没有错,姨妈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到头来,他们都被自己的爱给蜇伤了。
      严绯问了自己一百遍为什么,可是她也想不到答案。
      后来她知道了,有些事情,即使穷极一生也是找不到答案的。

      ………………………………

      后来的这半年,郑鸣义和家里奇妙地僵持着,维持着一种平静的假象。严绯作为联系人,定时给两边汇报对方的情况。有时候她想这算个什么事儿啊,曾动过撂挑子不干的念头。结果郑鸣义说两句好话她又心软了,照旧跟他讲姨爹姨妈的近况。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在。

      …………………………………………………………………………………………………

      严绯理所当然地留在郑鸣义家吃晚饭。说实话,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周洋的样子,纳闷到底是个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能让郑鸣义连爹妈都可以不见。在她的脑海里,周洋一定是个职场精英,五官俊朗英气逼人,穿衬衫打领带,时刻保持良好形象。
      结果今天一见她不由得有些小失望。白T恤大裤衩,人字拖一甩,盘腿坐在沙发上,头发乱七八糟脸上胡子拉碴,笑起来还特二。
      严绯用她这个年龄段少女特有的恶毒眼光从头到脚审视了番周洋,内心赏了他个及格分。
      嗯……长得还算是个人样儿。
      “……你盯着他看什么看啊,吃你的饭。”
      郑鸣义一看严绯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不由得感到好笑。他这个妹妹向来古灵精怪,一般人招架不住。
      严绯瞪他一眼:“凶什么啊,什么宝贝还不让人看啊。”
      无辜殃及的周洋扑哧一声笑出来,用胳膊肘把坐在自己旁边的郑鸣义一捅。
      “让着点你妹妹。吃饭还掐架也不怕消化不良。”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哼了一声,开始闷头吃饭。
      菜是周洋做的,味道还不错,只是口味有点重。男人炒菜都一个德行。看看严绯她爸,撒盐那架势就跟盐不要钱似的。

      周洋做饭那会儿郑鸣义非要跟进去打下手。严绯把培优作业往餐桌上一铺打好幌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着笔就开始竖起耳朵听厨房的动静。
      洗菜的哗哗声伴随着只言片语传进严绯耳朵里,她认真听着,努力过滤掉其他杂音。
      “……诶我说你今天做饭怎么这么积极?”
      是郑鸣义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
      “我不敢跟你妹妹单独呆一起啊,我紧张啊,你看我开了空调还汗湿了。”
      严绯低着头捂住嘴开始笑起来。
      “你还会紧张?你平时跑业务见多少客户啊也不知道紧张两个字怎么写的人,见到我妹妹还紧张?你蒙我呢吧,严绯有那么可怕吗。”
      “……不是。因为她是你妹妹,你妹妹你懂吗,唉我也不指望你懂。我主要是……我主要是怕她不喜欢我。”
      “你要她喜欢你干吗呢,我喜欢你不就得了。难道你看上我妹了?”
      “不是这个道理!我想让你家里人接受我!早知道她要来我也不会穿这玩意儿啊,早上起晚了连胡子也没刮。诶下星期你还叫她来吧我准备——”
      严绯正听得起劲呢,突然没声了。她偷偷探过头去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郑鸣义背对着她,手上抓着一把洗好的莴苣叶子,仰起头去亲周洋的眼窝。
      她赶忙做贼似地低下头,咧开嘴对着满纸的数学题傻兮兮地笑。她觉得她姨妈的问题似乎解决了。郑鸣义的下半辈子赌在周洋身上,她认为行得通。

      ………………………………

      吃完饭,周洋站起身就要收拾盘子去洗碗。严绯笑眯眯地擦了个嘴,一句话把周洋的动作定住了。
      “郑鸣义,碗你去洗。”
      “诶?”两个大男人都愣了一下。郑鸣义反应很快,配合地接过周洋手上的碗筷,顺便递给对方一个安慰性质的笑容。
      “来吧,我们坐沙发上去。”严绯起身走向客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顺手拿个靠垫抱在自己怀里。
      她坐定后侧过头去打量了一下周洋,他仍是一脸温和的笑容。只不过严绯在偷听了厨房的对话后知道这个看似平静的男人其实很紧张,内心就开始窃笑不已。
      “我能像叫郑鸣义一样叫你吗?直接叫你名字?”
      “行啊。”周洋爽快地一点头,靠在沙发背上。
      “那好。周洋,你跟郑鸣义……怎么认识的?”
      男人嘴角的笑容加深了。“逼供呢?”
      “不行啊?”严绯似笑非笑地一撇嘴,对面立马举手投降:“行行行,怎么不行啊大小姐。我跟明义一个公司的,前年年底在公司年会上同事介绍认识的。”
      “那你们谁先喜欢上对方的?”严绯知道,这要是郑鸣义在场,肯定得骂她脑子被肥皂剧腐蚀了。
      周洋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末了亮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这种事情非得分个谁先谁后吗……就互相感觉不错,然后一起约着吃饭什么的,就这样在一起了。”
      严绯噌地一下坐起来。“不对啊哪能这样啊!你们这算犯规啊!这么平淡!人家小说里不是还有追来追去虐死虐活的情节吗?你们的这些过程上哪儿去了?!莫名其妙!”
      “哪有那么复杂啊这么折腾人……大小姐我们真没有这些东西,真得挺普通的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难道我还得昧着良心给你编一出苦情戏啊?”
      “好吧我信了你也别委屈了。”严绯小手一挥,享受着操控整个谈话局势的满足感:“下一个问题……你到底喜欢郑鸣义什么地方?”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后悔了,她还真是在烂俗的道路上走得义无反顾啊。

      这次周洋思考的时间有点久。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回问道,“都是些很普通的地方……你确定你要听吗?”
      严绯不客气地甩回两个字,“废话。”
      得到回应的周洋两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表情也沉静下来,声音低得近乎耳语。
      “我喜欢你哥下了班在公司门口等我回家,我喜欢你哥为我做饭然后盯着我吃掉、吃不完还会骂我浪费粮食,我喜欢你哥在超市犹豫是买酸奶还是买牛奶最后却抱回个西瓜,我喜欢你哥拎着大包小包在楼道门口回头看我跟上没时的样子……还要继续说吗?这可要说到明年去了啊。”
      周洋眼里闪烁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严绯赶忙摆摆手,“快别说了我要招架不住了。”
      虽然周洋嬉皮笑脸,她却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眼神骗不了人。严绯头一次感觉到,原来男人深情起来比女人还恐怖。

      ………………………………

      没一会儿功夫严绯跟周洋混得烂熟,彼此约定以后每个星期天都一起吃晚饭。等郑鸣义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开始靠在一起看动物世界了。
      “我收了个妹妹。”周洋得意地对严绯的正牌哥哥炫耀道,“以后就没你什么事了,这小丫头我罩着。”
      严绯看得出来郑鸣义很高兴。他强忍住笑意翻了个白眼,“送给你吧,我终于解脱了。”
      “什么意思啊郑鸣义!周洋你以后别给他做饭吃!饿死他!”
      “……饿死他心疼的是我……”
      三个人和乐融融地笑成一团,而此时严绯终于感觉到郑鸣义的坚持是值得的。

      ………………………………

      七点多的时候严绯要回家了,郑鸣义送她去街上拦的士。
      本来周洋也想跟出来的,无奈被郑鸣义关在了家里。严绯猜到了他有话跟自己说,一路上便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严绯你怎么突然跟周洋关系这么好了啊?你都跟他说了什么?”
      郑鸣义走在她旁边,肩上背着她重得像个秤砣的书包。
      “没讲什么啊,就问了下你们怎么认识的。郑鸣义,我觉得周洋挺老实的,你别欺负人家啊。”
      “我怎么欺负他了就?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你!”郑鸣义不干了,连声音都刻意带着一丝委屈。
      严绯闷笑了一会儿,不说话。
      两人沉默地走了几步,直到郑鸣义深吸口气,语气突然变得关切起来。
      “你姨妈姨爹他们……最近还好吧?”
      她就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
      严绯扯住郑鸣义的袖子,两人一起站住了。她仰头认真看着对方神情极不自然的脸,路灯投下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斟酌了一会,然后慢慢开口,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很坚定。
      “……郑鸣义,我想了很久,觉得我们家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姨妈心都为你操碎了,不能再这么僵下去。这都半年了,我看得出来他们特别想你。每次我一跟姨妈说你的事,她都要反反复复让我重复几遍,我嘴巴都说干了她还会继续问,绯绯,你再给姨妈说一次,你哥最近还干了些什么?我说到最后她都要哭了,我自己也要哭了。我觉得他们其实想让你回去。姨爹当初说让你滚,你自己肯定也知道那是气话。所以啊,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你最好先主动给他们台阶下,说不定他们顺势就下来了。大人嘛,不都是这样。”
      郑鸣义嘴唇哆嗦了一下,哑着嗓子问:“……然后呢?”
      “然后你不觉得你应该带着周洋回去看他们一趟吗?坐下来好好谈谈。”
      严绯毫不动摇地看着他。她觉得现在她心中膨胀的决心肯定不会输给当初为了周洋出柜的郑鸣义。
      “你别担心。我今天回去会探探姨妈的口风,完了我给你电话。”
      郑鸣义的表情松动了,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迟疑。
      严绯知道现在多说无益,得让他回去自己想明白。她伸手接过郑鸣义肩上的背包,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声音软了下来。
      “郑鸣义,我一直没有叫你哥,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在乎我们的血缘关系……说句不好听的你别怪我。爱人可以换,你妈却只有一个。血浓于水,好好考虑清楚。”
      说完她干脆地转身走了,留下郑鸣义一个人站在昏暗的光影里。

      …………………………………………………………………………………………………

      严绯一回去就跟女王招供了,然后一个电话打给姨妈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姨妈在电话那头刚开始还在发狠,说什么谁让他回来,这个家不欢迎他。后来严绯把周洋拉出来夸奖一番,什么温柔体贴老实能干上的厅堂下得厨房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连女王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姨妈才勉为其难地答应让她半年没落屋的儿子带着他的伴儿下个星期天回家吃个晚饭。
      大功告成后严绯兴奋地又一个电话打给郑鸣义通报了这件事,大意是事情已经成定局了你想去不想去都得去了你妈等你回家吃饭呢,草草说完后让他把电话给周洋她要跟他讲话。周洋一听再过七天自己就得拜见老亲娘了,一时间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楚,大着舌头问严绯,你、你姨妈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严绯握着听筒笑得惨绝人寰,打趣说周洋你把舌头捋直了再跟我说话,脑子不清白吧问我姨妈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姨妈喜欢我姨爹那样的男人,没你的份了给我靠边站。
      等待的一个星期家里都弥漫着一股大战来临前的紧张。姨妈和严绯的联络瞬间密集起来,她以每天一个电话的频率坚持不懈地骚扰严绯,追着问她有关周洋的一切,顺带征求一下意见看星期天应该准备些什么菜色。这样的骚扰连女王都看不下去了,抢过电话不满地嘟哝道姐我们严绯作业还没写完呢等她有时间了再说吧。
      另一个骚扰严绯的是郑鸣义。他每天都会打电话说严绯啊真得不要紧吗我是没关系但我怕周洋被你姨爹打啊,直到严绯发了脾气说郑鸣义你再这样犹豫不决的我们断绝兄妹关系,电话那边立刻委屈地小声说什么啊从小到大你就没把我当哥。
      其实最紧张的人应该是周洋。严绯从郑鸣义那儿听说周洋挺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一直都是妈妈带大的,所以他妈特别宠他,对他喜欢男人的事也没多大反应。两人同居以后,一个月还会抽几次空闲时间去看看她。现在周洋要面对另一个妈都快紧张疯了,成天拉着郑鸣义把他当他妈演习,一有机会就对着郑鸣义恭敬贤良满脸诚恳地说伯母好,我会好好照顾鸣义的,请你们放心,把郑鸣义搞得都快精神分裂了。
      郑鸣义打电话给严绯诉苦的时候说,严绯啊,我觉得不用等到星期天我们就分手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严绯在电话这头幸灾乐祸:谁要你当初死了一条心的要跟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活该。

      ………………………………

      人一紧张时间就会过得飞快。星期天的下午严绯兴奋得数学课都没办法好好听,一下课就飞奔出大门,和等在门边的郑鸣义周洋会和。
      周洋看得出来认真打扮过,头发剪了胡子也刮了,穿个短袖衬衫米色休闲裤搞得还挺清爽。严绯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末了高深莫测地看着周洋。
      “……怎样?”后者一脸又紧张又期待的表情让她一下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至于嘛神经兮兮的,我姨爹姨妈又不会吃了你。”
      郑鸣义哀叹一声一巴掌轻轻拍在严绯后脑勺上:“好了你别拿他开玩笑了。他昨天就为了这身衣服拉我逛了一天商场,我威胁要跟他分手居然都没有用……搞了半天我还没我妈吸引力大。”
      严绯笑盈盈地看着两人,越看越觉得顺眼。她挑头走到大马路边招手拦了辆的士,回过身来对二人叫道:
      “走吧,还磨蹭什么啊,我们回家。”

      ………………………………

      车上谁也没说话,周洋紧张得身子都在微微发颤。严绯看了看两人一样不怎么好过的神情,一本正经地分析起这次回家的结果来。
      “郑鸣义,你想啊,其实最坏的结果你已经体验过了。要是他们不接受,你充其量不就是再和周洋回你们租的房子嘛。你们都这样过了大半年了,现在还怕什么啊。况且姨妈也有就着台阶下的意思,不然她不会问我晚饭到底弄什么好。我们这次回来呢,就是让他们看看周洋,你总得让他们知道你准备以后跟谁过日子吧?”
      周洋苦着一张脸抓住了严绯的胳膊:“严绯你快别说了,你越说我紧张。”
      严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伸手抚了抚他的背。
      周洋又把头转向了郑鸣义:“鸣义,你说我要不要一进门就给他们跪下啊?”
      郑鸣义思索了一会儿,慢慢说,“我看行。”
      “那伯父要是打我呢?”
      “那我就跑。”
      “……那我呢?”
      “给我打掩护啊。”
      “……那我还是不去了。”
      严绯听着两个三十岁男人的对话内心竖起了中指,这智商充其量只有三岁。

      ………………………………

      好不容易磨磨蹭蹭到了门口,三人站在楼底下紧闭的大铁门前面面相觑,谁都不愿先按门铃。
      严绯不是不敢动手,她只是想把这机会交给另外两个满脑门都在冒汗的男人。郑鸣义转头和周洋对视了一眼。后者牵起他的手,尽管自己嘴角都在颤,却仍然递过去一个宽慰的笑容。
      郑鸣义鼓足勇气伸出手指,发颤的指尖在门禁上按出了家里的门牌号,机械的女声毫无感情地报数:
      “0—4—0—1—”
      “嘟——嘟——”
      他咽了一口唾沫,两眼发直地盯着铁门上一点斑驳的锈迹。

      “……喂。”
      空气里凭空响起一个嗓音发颤的女声。
      郑鸣义深吸一口气,眼眶刷的一下红了。他紧紧地攥着周洋的手,哑着嗓子轻声道:
      “妈……开个门吧,我们……回家了。”

      ………………………………………………………………………………………………………………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子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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