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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 〇〇一 喜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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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的新任当家要娶新娘子了。
当阳韩家,可是大闵王朝最大的商家了。守着盘踞在当阳城郊的大闵的命脉丹江,韩家靠着做倒卖的生意发了家,把南边细长喷香的谷子运往北方,再运把北边细滑的布匹绸缎送回南方,一南一北的巨大差价将韩家人和沿途的官府都喂养得个个肥白。
老当家三年前不幸去世了,现任当家年岁不大,不过二十一岁,名为韩子阳。为老当家守满三年孝后,其时已过了最上好的婚龄,但韩家当家的身份一摆,仍引得不少人家争相把二八年华的好女儿往韩家里送。
可最终韩子阳所娶的,却不是任何一家的小姐。
就在半个月前,韩子阳让母亲退了收进府里的小姐门的画像,而后对那些送了画像来的人家一一登门致歉,言说自己的师尊已经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等全部道了歉,韩子阳独身去了离当阳百里外的绝谷,接来了一位女子,安置在了韩家别院,不日便要迎娶进门。
尽管未曾有人见过这位未来的韩夫人,也都打听不出这未过门的韩夫人是谁家的女儿,单知道她是从绝谷来的,就阻断不了大家的胡乱臆想。当阳外向东南百里的绝谷,有这般简洁的名字,是个四面悬崖的孤谷,深不见底,千百年来便是传说中有去无回的地方。谁料到几十年前,还是前朝嘉朝的时候,有位前朝的皇子坠于崖下,几个月后却奇迹般地回来了,还带着位青年伴于身侧。直到此时人们才知晓,还是前朝嘉朝刚刚立住脚跟的时候,曾有位老神医领着几个弟子和满室医书定居在绝谷底,几百年来,江湖上能叫得上名号的许多神医都是出自绝谷。这韩家的少夫人便在这般的揣度中被按上了绝谷弟子的名分。
顾华念有些哭笑不得。
被韩子阳送进别院,顾华念其实几乎可以说是被软禁的。尽管韩子阳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还把自己的一个贴身丫鬟指派给顾华念以照看他的起居,却并不允许他迈出房门一步。顾华念虽是有些不自在,却并没有为难韩子阳,听任了他的安排。
顾华念的确是绝谷弟子,却并非什么女子,而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这场婚事是顾华念的师父,绝谷神医萧静慈,与韩子阳的师父,江湖人称“无字诗”的侠士年轻的时候定下的,约的是二人的长徒,无论性别,不比年纪,皆要结为婚姻,以示交好,偏偏二人都抱着把对方的徒儿迎进门的心思,开山授徒的时候,长徒都刻意收了男子。闹出这等乌龙之后,二位做师父的皆是哭笑不得。
其实大闵王朝对婚事已经不羁男女了,有不少男子间结了姻亲,互相被称作“平君”,亦是携手共度一生,传为佳话。只是无字诗的这长徒韩子阳毕竟是当阳韩家的当家,若真娶了顾华念,断了子嗣,怕是等他去后,韩家为了争夺家业会有大乱。恰此时萧静慈忽而想起祖师爷传下的古旧医书里,似是有一方子,能令男子亦可怀孕,便把方子翻了出来,传书给谷外所有弟子,把方子上那些药都搜寻齐了,捏了个丸子,起名叫“天鬻丸”,交给了顾华念。
谁料到无字诗忽发疾病,连寻常的医生都没等到便气绝身亡,韩子阳刚将师父下葬,失了一生挚友的萧静慈见过无字诗最后一面之后也郁郁身亡。顾华念扶棺回了绝谷,韩子阳返了韩家,又赶上韩老当家去世,一番忙乱后,两人都披麻戴孝为老人服了丧,便把早前定下的婚期给错过了。
韩家的偌大家业本就不好打理,偏偏有许多不长眼的还惦念着韩子阳的位置,给他添乱,韩子阳自从接了韩家便整日忙碌。不容易才抽身去迎顾华念来当阳,又立时陷入了忙乱之中。于是直至选定的黄道吉日到来之前,顾华念便没有再见过韩子阳一眼。怕是韩子阳正在忙于俗世,根本便不知自己被软禁了一般,这命令,顾华念猜,大抵逃不过是韩家老太太下的。
大婚这天很快就到了。
虽说是韩家当家大喜的日子,想着顾华念毕竟是个男人,又没有“娘家”,能省的步骤都给省了。成婚这日的清晨,韩家老太太指了一个老嬷嬷过来,托着凤冠霞帔、各色金银首饰来给顾华念打扮,俗艳的款式颜色看得顾华念直皱眉头,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任由老嬷嬷和韩子阳派来的丫鬟桐儿打扮。等盖头落下,顾华安被来接新娘子的韩子阳打横抱上了轿,轿旁的婆娘故作了一片欢喜的声调喊了一声“起轿啦”之后,顾华念闭死了眼睛不去看眼前红彤彤茫茫然的一片,把手缩在了袖子里,紧紧地攥着手心里的一个小盒子。
那盒子里装得便是天鬻丸,正随着轿子的起伏咕噜噜乱转。
迈过了大门上熊熊燃烧着的火盆,顾华念才被允许着地。落地的时候顾华念的身形晃了晃,他并不习惯这般瞎子样什么都看不见的感觉。一只手来搀起了他的臂弯,隔着衣物,顾华念亦能感受到那只手的骨骼分明。韩子阳扶他进了韩家大堂,韩老太太绷着脸坐在堂前主座上,一旁的客人们都在打量着新娘子。
司礼高唱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韩子阳与顾华念便一令一动地做完了这一套形式。之后顾华念被几个喜婆子拥着送入了洞房,韩子阳留在了堂里,受着来宾的恭贺。
被独自留在了新房里,顾华念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估摸着有一个多时辰没有自己的事儿了,顾华念掀了盖头,到桌前摸些小点心吃。
喜房里桌子上摆了不少点心、果子,顾华念琢磨着书上看来的成婚的礼仪,一会儿这些花生、枣子还有桂圆什么的都要往床上撒,说是暗喻着“早生贵子”,于顾华念而言,吃食不下肚,那便是极大的浪费而已了。念着自己毕竟才进韩家,顾华念没把东西全吃光,而是一样尝了一点,留着些让他们糟蹋的,便又坐在了床头,小憩一会儿。
等听着前面有人来了,顾华念赶紧把盖头又盖上,端坐起来,装出一副端庄的模样来。
韩家抱了个半大小子在新床上滚了两圈后,韩子阳才在婚床上坐下。喜娘把韩子阳和顾华念衣衫的下摆系在了一起,嘴里说着“永结同心”的吉祥话,吐出一个“早”字,又给生生咽下去了,讪笑两声,端过瓜果便往新人身上抛。在洞房里闹了大半个时辰,喜娘将挑子递给韩子阳,才陆续领着人离开了。
顾华念正想把盖头掀了,手却被韩子阳按住。韩子阳坚持用挑子把盖头挑了起来,低声说道:“母亲有派人在外面盯着,先照礼节来。”
于是顾华念将双手稳在膝上,任由韩子阳挑起盖头。眼前红彤彤的一切终于回归了本元,顾华念打量着贴近自己的男人,有些日子没见了,仍旧是曾经那张冷硬的脸孔,坚毅的双眼神色却有着说不出的疲倦:“阿旭你这几天休息得不好?”韩子阳的乳名换做阿旭,顾华念与他也是从小便认识的,惯常以乳名唤之。这般问着,顾华念有些许担心,伸手搭在韩子阳的腕子上,为他诊脉。
韩子阳却推却了顾华念的好意,挑开盖头之后,将床两头的帘子放了下来。阻隔了窗外窥视的视线之后,二人才恢复了惯常的相处方式,而非在人前假惺惺的样子,一边清扫着满床滚动着的花生桂圆,堆在一角,腾出可以睡觉的地方来,韩子阳回道:“易之不必挂心,我那些‘好’兄弟趁我准备婚事捣了些乱而已。倒是易之,委屈你了,我将婚事交予了母亲负责,未曾想到……”
易之便是顾华念的字了。韩子阳说话的时候顾华念正忙着拆被紧紧地盘起来的头发。韩老太太派来的老嬷嬷怕也是得了老太太的命令,要给他个下马威,盘头的时候下了大力气,扯得顾华念头皮生疼,拆的时候更是麻烦得紧。大抵知道韩子阳要说些什么,顾华念一边忙着把满头的金银往下卸一边客气道:“没关系的,阿旭。”
韩家老太太并不喜欢这个男媳妇,才故意不许顾华念出门,照着男女的礼节来筹办婚事的,更是让顾华念被打扮成了女人。顾华念冰雪聪明,韩子阳忙于其他事物哪能知晓,便不打算在大婚的日子上发难,让韩子阳难办,就听之任之了。韩子阳自晓母亲此事办得太让顾华念难堪,又欣喜于顾华念的体贴,叹了口气,倾身上前来帮顾华念拆下缠住了发根的玉搔头:“我已同宾客们说明了。”
那玉搔头箍得甚紧,又别在脑后,顾华念看不见,拽了两下没拽下来,已是在生拉硬扯了。见韩子阳接过,他便撒了手去,由着韩子阳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墨发救出,把搔头丢在那一堆首饰见,而后道:“谢了。”也不知是谢韩子阳告明来客他的男儿身,还是谢韩子阳帮他拆这玉搔头。等好不容易将这满头叮当乱响的玩意儿全摘了,顾华念一头墨黑长发垂间,拧了拧被重物压了足足一个白日的脖颈,这才想起什么,从袖子里请出装有天鬻丸的木盒,轻轻开启了盒子,向韩子阳介绍,“这便是师父留下的‘天鬻丸’了。”
“这名字起得倒是有意思。天育?上天令万物皆能得育吗?”韩子阳接过那个药丸。丸子是最常见的棕褐色,发散着药材独有的苦涩味道,看上去再普通不过了。韩子阳倒是不曾怀疑过绝谷神医一脉的本事,只是等真的见到这粒丸子,终究还是惊异,就是这普通的药丸,竟能违反阴阳,令男子生育?
顾华念摇了摇头,一边说一边在半空里比划着:“天鬻的鬻,是上粥下鬲的‘鬻’字。”虽则“鬻”字本意便是通“育”的,萧静慈命名的时候却特意强调了这个字。见韩子阳有些疑惑地拧了拧眉头,顾华念解释,“师父说,用这个写起来笔顺多的字,才能突显出寻药材做这粒药究竟有多么不容易,对得起我绝谷在外的弟子们的一番辛劳。”
这理由其实幼稚可笑,顾华念的师父萧静慈,年轻的时候总是一丝不苟,年龄大了之后却愈发一副老小孩的样子了。顾华念想起师父一本正经地强调着“鬻”字的样子,一边笑着一边差点流下眼泪。好不容易把泪水抑制住了,顾华念一个气未喘顺,咳嗽了起来。
顾华念的身子其实很不好。小时候大病过一场烙下了病根,绝谷出神医无数,硬是没有一个有法子把他的病根除了去。只是当时那场病来得太厉害了,顾华念总觉得能保住这条命已经算是他的运气了。这一边咳着,给自己顺了顺气,顾华念脸色有些苍白,还是接过药丸来:“这要得赶紧吃下,服下后两个时辰内要……”他想说的是要行房,才能保证受孕。只是话到嘴边了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顾华念觉得说出来实在是太露骨了。
谁料到韩子阳却叹了一口气:“易之,你身子不好,我来吃吧。”
“什么?”顾华念愣了一下。
“我来服这药吧。”韩子阳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