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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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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尘绝
楔子
1999年12月末,已经到了入冬以来最为寒冷的时候,上海城飘起了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白雪罩红尘,却难掩这座城市与生俱来的浮华与沧桑,岁月留给她的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严厉与深邃,就在这若隐若现的冷酷中,仿佛告诉人们她还在延续一个世纪的传奇。
城市走进了黄昏,雪也稍稍停住了。街道两旁的路灯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亮了,我呵着气暖和快要冻僵的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仿佛在这个宽阔的世界变得好渺小,平日热闹繁华的市里,此刻也变得很沉寂。
我低头看看表,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了,不过相对于之前反反复复倒换的汽车旅行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此时的空气中也弥漫着昏暗的气息,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霍家,我想,这也算对得起这半年来辛辛苦苦收集的资料了。轻轻拍了拍斜背的蓝色帆布包,我感到一种焦虑,不过更多的却是喜悦。
泛黄的信纸上记着那个传说中的霍公馆的地址,字迹已经模糊,只能隐约辨析,靠着这份地址和回上海后多多少少从其他渠道获得的信息,我终于找到了那个陈旧的老古董的建筑-霍氏公馆。当然,呈现在眼前的残留上个世纪建筑风韵的已经完全无法让人联想到昔日繁华的公馆,已经没有能力再负载那个年代那个属于它的名字的全部光耀,我的眼中,只有这个映衬在巨大的冰冷且空洞的台幕背景之中的,喝着风雪的节拍,不断吐着阴森凉气,令人望而生畏的古老的别墅。
白玉栅门外有一位衣着考究的约摸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似乎是来接我的,当我走近并说明来意,他立刻亲切的拉住我的手,激动不已的说:“原来您就是林闰先生啊,家父吩咐我一定要等到您,我还以为您把这事忘了呢!”我笑着答应他,并且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他的发梢和两鬓早已漫雪,眉间稀稀落落,却难掩其坚定有神的眼神和一种成熟学者所透露的犀利气质。衣着简单却讲究大方,姿态谦逊而举止大气,我心中对此人的身份已猜之十之八九。“想必阁下就是与我相约的霍南先生吧?失敬失敬了-”“哈哈,哪里哪里,先生请吧。
霍南,霍公馆的当家人,霍氏一族霍少辰老爷的独子,而这位霍老先生正是我要拜访的主人。霍少辰,国内养生学大家,数年前活跃于养生界和宗学界,曾获国内外无数奖项,是国宝级的人物。而我,正是受恩师遗嘱所托,半年前回到上海开始联系恩师故友,也就是这位霍老先生的工作。幸运的是,三天前,通过各种关系我找到了霍先生独子霍南的联系方式,也就是约定在这个时候来与他会面,没想到,当年师父给我的霍公馆的地址还真的能让我找到这个一直以来我并不相信其存在的地方。
我随霍南少爷,或者说眼前的这位老爷走进霍家大公馆,这里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气派,只知道当时头脑里只有一个印象-大。这里的大,不是那种宽阔的空洞,而是一种很充实的大,然而偌大的公馆却处处以萧瑟为后台背景:颓败的爬山虎附着着掉了大块墙皮的皴裂的高墙,像要吞噬那伤痕累累的,泛着潮湿的昔日的记忆;枯藤已经多年未抽出新芽,体内再也流淌不出鲜绿色的血液;花园一角有一个不知干涸了几个世纪的枯井,流不出眼泪,但似乎发出令人感到恐怖的呜咽,像是在控诉着什么,又仿佛嘲笑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那么多,那么久,不见阳光。碎石鹅砾,参差不齐,长眠在古园的小道上,不问世事,连空气中似蒙着一层厚厚的,让人看不透的,岁月的雾霭,毫无生气,令人窒息。绕过几个羊肠小道,再走过几个侧门,我们已经到了别墅之中,一楼大厅里,暖气扑面而来,一扫刚才刺骨的寒意,仿佛豁然开朗,周围的东西一下子都活了过来。
就在我刚打算坐下的时候,不经意间抬头发现霍家老爷的遗像端端正正的摆在客厅墙壁的显眼处,顿觉浑身冰凉。见我十分震惊的样子,霍南递过来一杯热茶,淡淡的笑了笑:“先生,请喝茶…”后又顿了顿,“没错,家父,半年前就过世了,可惜你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我端着茶杯,茶水冒出的热气模糊了我的镜片,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吧,即使是养生大家,也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死,也就谈不上遗不遗憾了。
后来我们聊了很多,我告诉霍南恩师解铭生在从战地回来之前就因染上疾病而过世,而我这次回上海正是为了要完成他老人家的心愿。恩师弥留之际一再嘱托,要将一份重要的材料交给霍少辰老爷,那是原本就属于霍家的东西。只是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对半个世纪的老友竟在生命的最后于大中国的东西两头一前一后地去了。
霍南先生眼角湿润了,亦感十分痛惜,随后我拿出一摞厚厚的文件,郑重地交给他:“既然霍老先生已仙去,现在我把它交给您,也算是物归原主了。”霍南默默接过去,欲言又止。
天黑了,屋外的暴风雪敲打窗户的声音清晰可闻。
当天晚上因为天气恶劣的原因迫使我留宿霍公馆,那天晚上的雪下得实在很大,狂风肆虐,似乎还夹杂着冰雹。我躲在房间里,听着窗外撕心裂肺的呼号,不禁心惊胆战,感觉到那声音会随时扑过来,像野兽一样将我撕裂。快零点的时候我实在睡不着,嗓子又干又痛,于是穿上拖鞋打算下楼喝杯茶。
走过昏暗的过道,我看到霍南的房间灯已经熄了,应该已经睡了,我想。不知不觉我来到了一楼,这里的灯还亮着,我不由得轻松了一点,突然我看到霍南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楼梯,手里好像拿了什么东西,一动不动,整个人似乎都融入了橘黄色的灯光中,宛如一尊名贵的雕塑。
听到有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身来,见是我来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林先生,还没休息呢?”
“嗯…可能最近常常失眠,想下来喝杯茶,打扰您了。”我多少为自己冒失的举动而尴尬,不知是去是留。霍南邀请我坐到他旁边,这是我才发现原来他拿的是霍老先生生前的照片,而茶几上摆放着白天我带给他的材料。
“这些都是…其实拆封前我都还没有看过呢。”我礼貌地笑笑,拿过几张离我很近的纸张,其实都是些很杂的东西,有通讯资料,数据单之类的,纸张略有磨损,不过字迹还算清晰可认,但是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想不到这些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东西竟被恩师宝贝般保存了那么多年。见我疑惑的样子,霍先生呷了一口茶,轻轻叹了口气:“林先生,我拜读过您的许多文章,自认为多少了解您,您是当今文艺界屈指可数的务实作家之一,又是解叔父的学生,咱们还是很有缘的,有些东西,也只有告诉你我才能安心。”我连忙摇头:“哪里哪里,先生太抬举了,只是一根笔杆子吃饭,又承蒙恩师照应,多了些光而已。”“哎呀,先生谦虚了,我相信先生的能力和人品,绝非一般俗人所能相提并论的。”说着霍南站了起来,他突然扶了一下茶几,身体像是趔趄了一下,“啊咳-啊咳咳-”他咳了起来,我连忙伸手扶他,他点点头,叹了一声:“唉-老喽老喽,我这身子骨,怕是也撑不了多久喽-”话了,又紧紧拉住我的手说:“林先生,我是真心想把一直压抑我的故事说出来,今天让我遇到了你,我希望你能将这段故事记录下来,不要让它随着霍家公馆的败落一样永久尘封,我是…啊咳啊咳-我只是希望父亲的心愿,也是霍氏家族的心愿能够得到满足…”
我扶他重新坐回沙发上,疑惑地问他:“霍先生,您到底有什么故事?到底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点了一根烟,沉默了一会儿,许久,他缓缓抬头问我:“你听说过上海霍家吗?”
“上海霍家?那不是您的…”
“不不,不是,不是我的家,不是这儿…”顿了顿,霍南继续说:“在半个世纪前的时候,霍少辰的家…”
在半个世纪前的时候,依然是这里的霍公馆,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发生的背景大舞台,它的命运,早已和那个时代紧紧相连…